台北的夏日黄昏,天气异常燠热,就连西斜的太阳也挟着炙人的热力。
何慕文在三十几层楼高的工地,两手撑开设计图,与工地主任讨论着。
他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为了得到更多实际经验,他不惜顶着炙热的阳光,奔跑在办公室与工地之间,这般脚踏实地、亲力亲为,实在不像个老板会做的事情,他似乎继承了父亲对工作的狂热。
他与建筑师讨论各方面的细节,又巡视了工地一遍,才乘着临时架设的室外电梯,从三十几层楼高空,垂吊而下。
满脸挂着汗水和尘土,他正想到工地临时的办公室洗把脸,忽然,后面有人喊住了他——
“慕文!”
他回过头来,看见伟群站在不远处的廊柱边,脸上没有往常那副开朗的神采,相反的,却流露出沉重,不安的神情。
慕文有些纳闷地走向他。“下班了?什么事情压得你愁眉不展?你看起来有些苍白。”
“没什么。”伟群深思着望着慕文,“大概是工作太累的关系。”
“这种天气,的确欺人太甚,走,我们上山去!”何慕文没有想太多,在伟群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说:“我们来个把酒夜话,顺便让你看看昨晚刚完成的一幅双姝图。”
庄伟群蹙紧眉峰,勉强牵动一下嘴角,“也好,你我都需要喝一杯。”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文望着他:心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你真的没事吗?”慕文疑惑的望着伟群。
“没什么,走吧!”伟群回避地说道。
两个人开着各自的车子,朝阳明山上的雨轩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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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慕文及庄伟群两个人坐在雨轩饭厅里,伟群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眼神阴暗,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显得心事重重。
何慕文望着他,满脸的困惑怀疑。
叶嫂陆续送上菜,又端上啤酒,何慕文拿起啤酒,准备斟满伟群的杯子,突然间,伟群压住了他握着酒瓶的手。
“今晚……这种酒对你我来说,太淡了些,有没有陈年高梁?”
“陈年高梁?”慕文讶异的说:“你有没有搞错?”
叶嫂在厨房里,闻声赶紧又递上了瓶陈年高梁。
庄伟群拿起酒瓶,在慕文的杯子里倒满酒。
“你先把这杯酒喝了,我有事要跟你说。”伟群郑重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何慕文感觉出事情十分的不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把它喝了。”
何慕文怀疑地看着他,无法抗拒地把酒喝完。
“说吧!”
伟群觉得口干舌燥。“我有个不好的消息,是关于……心瑶的。”
“心瑶!?”何慕文紧张地叫了一声:“她怎么了?她回来了吗?”
庄伟群惶惶不安地望着慕文,握着酒杯的手不觉加重了力道。
“她不会回来了!她……她已经在美国结婚了!”伟群结结巴巴地说。
何慕文震惊的眼睛直视着他,嘴唇逐渐变得苍白,全身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无法相信方才听到了什么。
似乎过一世纪之久,才勉强用着低哑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的?”
“心瑶的母亲一个星期前接到电话,立刻赶到美国,昨天回来,证实了这件事。”
“那么……消息是真实的了?”何慕文哑着声说。
庄伟群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信封,递到慕文的面前。
“这是她给你的信。”
何慕文机械似的接过信封,凝视好久,才将它拆开,跃然于眼前的娟秀字迹,立刻引起他一阵颤抖——慕文:
拿起笔之后才发现,下笔竟是如此艰难,千言万语也难以道尽,我此时这般刺痛的心!
原谅我曾给遇你希望,却又让你失望。原谅我的懦弱,我终究向道义、命运低头了。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人生……终究有许多无奈。
谢谢你给我的真情,谢谢你给我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丝丝缕缕甜蜜的回忆,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祝一切都如意。
心瑶
慕文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紧抓着信纸,觉得自己摔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庄伟群一时也想不到适当的话语来安慰他,只是无语地走到慕文身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慕文,我希望你别为这段感情太伤心。”
何慕文举起双手,蒙住了脸,半晌,掌心间才飘出了声音——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过下去,毕竟,世界还存在着!”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放下手,努力地站起身来,这才发现,伟群不知道何时已经悄悄离开。
他步上阶梯,走进自己的房间,将自己抛上床,两眼失神的盯着天花板。
第8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整个雨轩都沉浸在一片低气压中。
何慕文没有去公司,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情绪低落、郁郁寡欢。
从叶嫂那儿了解了一切的何父,原本也对儿子的改变能够谅解,但一连几日下来,他也逐渐看不过去了。
这天晚上,何父请叶嫂将何慕文给叫下楼。
“坐吧。”他要儿子坐到自己面前,并在预先准备好的酒杯中倒了些酒,递到他面前。
“算算你也好几日没进公司了,你打算……
他准备说之以理,让何慕文了解事业对一个男人的重要性,但话讲不到两句,却被何慕文给打断了。
“爸,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慕文,这些日子里,我知道你闷闷不乐,希望你能看开一点,要以……”以为何慕文有意要岔开话题,他不放弃地续道。
“爸,我很好。”他打断父亲的话,专注的望着父亲,又说:“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只想告诉你,我今天作了一个决定……我想将美国的事业,交给朋友代为管理。”
“交给朋友管理?”何父脸色微变,他小心翼翼的将酒杯放在桌上说:“慕文,你考虑清楚了吗?那可是你一点一滴,靠自己双手创造出来的成绩呀!”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爸,我已经决定了。”
何父无力的摇摇头。“那么,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慕文坐直了身子,表情慎重而严肃。“我想去法国的艺术学院学画。”
何父瞪着儿子,好半晌,才举起酒杯,啜了口酒,以稳定情绪。
“爸,对不起,我并不想惹你生气,可是我一定要走。”何慕文起身,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定向窗边,背对着父亲:“我希望可以在你的祝福下离开这里。”
何父注视着慕文说:“再多挽留的话也没用,是不是?”
“是的。”
“艺术这条路……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简单,你考虑过了吗?”
“越是艰难,越能摆脱这些消沉的回忆。”
眼看着儿子那么努力的想重新振作起来,他还能不支持、不鼓励吗?
何父站起身来,走到儿子身边,环住他的肩膀,不自觉地眼眶在发热。
“好了,儿子,我会祝福你,我相信凭你的能力,一定能走出另一条平坦大道。”
“爸,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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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念书,总有办不清的手续,再加上整理行李、处理公司琐碎的事务,真是忙不胜忙。
再过一星期就要去法国了,这天傍晚,何慕文窝在画室里,收拾着满室的画纸、画布。
他摘下了墙上的一幅画,看着看着,不觉眼眶微湿。
这是他在梅园为心瑶画的那幅画。几个月以来,他利用空闲时间,细心地蘸上颜料,一笔一画,将自己的感情彩在画布上。
原本想等心瑶从美国回来,给她一个惊喜,如今……
门上响起匆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远飘的思绪。
会是叶嫂吗?他放下画,走向房门,打开房门后,出乎意料的却是堆满笑容的小林。
“怎么会到雨轩来?”他有些讶异地问道。
“我不能来吗?莫非……你屋子里藏了颗星星?”小林仲头对里面望了望,小声的问着,笑意写满脸上。
“少胡说了。”何慕文勉强牵动了下嘴角,伸手将小林拉进屋里后,他把地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挪开,拖来一张椅子,“坐吧!我去拿杯饮料。”
说罢,他转身步出房门。
小林坐了下来,目光一瞥,看见了桌上那幅画,不自禁地拿起了它,细细欣赏。
半晌,何慕文端了杯红茶走进来,“今天怎么有空上山来?”
小林抬起头来望着他,文不对题地说:“这么好的作品,你竟然藏着自己欣赏,献出来展览如何?我今天上山来,就是为了向你要几张画的。”
何慕文将杯子放在墙脚,接过小林手里的画。
“这是我所留下最珍贵的一张画。”
小林睁着不解的双眼,望着慕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和她……”慕文回过头来,眼神黝暗,“我们的爱情已成为过去。”
小林先是一愣,接着笑容顿失。
室内沉静好一会儿,小林敏感的干咳了一声,故作轻松的笑着说:“但愿我能放一束干材,燃起一把烈火,将你的创伤统统烧掉。”
慕文的嘴角浮起一个苦涩的笑,放下手中的画,递过那杯红茶。
“谈何容易!”慕文不胜感慨的说,转开身子走到窗边,用手撑住下巴,半晌,蓦地转过身来,直视着小林。
“这张画我已经决定珍藏,不让它成为商品。”他歉然的说。
“那么,可以借我展示一段时间,如何?”
“展示是可以,可别将它卖了。”慕文笑了笑说:“画的维护,你是行家,我不在台湾的这段期间,就麻烦你代为保管它。”
“不在台湾?”小林有些好奇,“你要上那儿去?”
“法国。”慕文静静的接口,“我准备去法国艺术学院进修学画,手续都办好了,下星期就走。”
小林呆住了。“你今天老是给我意外,没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从来不开玩笑。”
“怎么突然作了这个决定?你美国跟台湾的事业要怎样处理?”小林喝了口红茶,说道。
“说勇敢是给我面子,说逃避还实在些。公司业务,我已经委托几个好友处理,我不担心这个。”何慕文自嘲地笑了笑,脸色已恢复了平静。
小林用关心的眼神看着他。“感情的事我是一窍不通。不过,我倒佩服你的豁达、洒脱,在爱情方面,虽有所失,但是转往画界去耕耘,我相信必有所得。”
他笑着站超身,“走吧!到市区去,我请你喝两杯,算是为你饯行,祝你早日学成归国。”
何慕文感激的望着小林,“你实在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我……”
“算了!算了!”小林急急的打断了他,拿起桌上那幅画,“把那些客套话统统吞回肚子里去,将来别忘记艺舲大厅那面墙就好了。”
他们笑着走出工作室,步下楼梯,迈入暮色淡然的梅园里。
叶嫂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隐约感觉到这些时日以来,笼罩着雨轩那不着边际的孤寂与落寞,犹如雾气般的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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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瑶度过了一段艰辛的时期!
怀哲和任母用尽一切方法鼓励她,让她恢复自信,人的意志力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在浓厚的关爱下,心瑶的伤势大有进展,信心也跟着增加。
为了照顾上的方便,在阿拉斯加的医院住了三星期后,她便转至纽约的一家医院继续治疗。
由于她的复原状况相当良好,两个月以后就顺利的出院了。
装上义肢的心瑶,每星期固定到医院做复健治疗,终于适应了行动上一切不便,开始能靠拐杖步行。
冬季来临后,纽约变得十分寒冷,漫天的白雪,将街头点缀成一片银白,到处呈现美丽的景致。
这种天气让生长在亚热带的她深感不能适应,她开始怀念起地球另一头,那四季如春的小岛!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照耀在心瑶身上。
她呆站在窗前,想像着那细雨纷飞的台北,那郁木苍苍的仁爱路、那满室飘着玉兰花清香的美丽家园。
早上收到心婉的来信,微微扰乱她的心思——
此时的纽约,想必是大雪纷飞,一片雪白吧!异乡的种种,你还能适应吗?
去年夏天,你离家赶美,闪电似的与怀哲结婚,至今已遇了半年之久,你们的婚姻生活美满吗?就实在话,至令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何会作出这个决定,但是时间渐渐解释一切,也许你选择怀哲的感情是明智的。
你知道?慕文已经离开台湾,远赴法国学画,令我跟伟群深感讶异!他竟然丝毫不迟疑就放弃苦心得来的一切,走入艺术这道条崎岖的路,他的癫狂,让我为你感到庆幸……
过去的种种,如烟似幻,尽管有再多欢笑、再多悲伤,都已是往日种种……慕文能抛开一切,义无反顾的去追求自己心中那份理想、目标和希望,总是令人鼓舞兴奋的,或许,她也该开始安排灿烂的明天,走向真实的未来。
就在她沉思的当下,后头突然伸来一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一道男性喜悦的、兴奋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窗外到底有些什么?值得你这样望得出神?”
是怀哲愉快的声音,她挣脱开来,睁大眼睛望着他。
“除了一片白雪以外,一无所有。”
话刚落下,她立刻觉得这句话的语气太过落寞了,赶紧岔开话题:“你今天回来晚了。学校忙吗?”
怀哲望着心瑶,脸庞上绽放着光采。
“留在学校查资料,准备写论文,所以耽搁了。”他取下围巾,挂到椅背上后,紧握住她冰冷的双手说:“怎么独自守在冷清的屋子里,不去参加妈的生日聚会呢?”一抹怜惜的柔情闪过他眼底。
“外面太冷了,还是家里温暖舒服。”心瑶抽出了她的手,转身,举着生硬的步伐往厨房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道:“你的论文资料准备得怎么样了?顺利吗?”
“差不多了!可以动手写了。”怀哲笑着说:“我一定要让你亲眼看到我得到这张博士文凭,然后……”他带着固执深情的眼睛,盯着心瑶看,“然后开始创造属于我们的另一段人生。”
笑容倏地从她嘴角隐去,她盯着他的眼睛,有些挣扎、有些痛楚,仓促丢下一句:“我去冲壶咖啡。”便闪入厨房。
她找到咖啡,奶精、糖,冲入了开水后,手持汤匙,无意识的搅拌。
这些时日以来,怀哲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处处殷勤的体贴,她都感觉得到,他会抽空带她到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听歌剧、听古典乐,到百老汇观赏舞台剧,一心想博得她的欢笑,一心要她忘却身体的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