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晓得他其实没有浪费一丁点光阴,他总是在思索如何破案或与年皋研拟案情,有时也会摸本她搁在房里的书来看,总之不可能听见他清闲到喊无聊。
柳娟娟笔锋停歇,抬眼偷觑全神贯注在公事上的秦贯日。
他面容凝肃,严肃得有些冷峻。
最近官衙好象有桩悬案迟迟未破,衙门上下都处于紧绷状态,负责缉凶的他自是不例外,沉凛严肃几乎是他近日仅剩的表情,虽然还是会偶尔怒声吼她快点把晚膳吃完、斥声唠叨她写稿时多技件薄衫、愠声催促她累了就快滚上床就寝……
好凶的男人。
不过,她发现他会很凶很凶对她撂下要教训她的狠话,但却没有一次将狠话付诸实行。他应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男人,只是拙于以和缓的言词表达他的关心吧?
他关心她吗?
会有人愿意不带目的、不求回报,纯粹地关心一名非亲非故的外人吗?
尤其是男人对女人,不都是有所求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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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过后,桌案前的人儿已经半眯着眸子,细颈上的头颅频频轻点,呈现陪同周公钓鱼的基本姿势,最后身子往前一倾,粉颊直接贴到桌上,此举也没有因此将睡虫敲醒,就这么趴在桌上睡着。
她的娇憨困样,全都落入一双漆黑如墨的鹰眸里。
秦贯日先是皱眉,看着甫入睡的人儿一会儿,原本占据在那双黑眸中的凛冽寒光不知不觉逐渐褪去,霎时柔和了冷峻的脸部线条,如此细微的转变,连他自己也没发觉。
他信步来到她身边,原想叫醒她到床上去睡,可是一见她睡得香甜的倦容,再怎么心狠手辣之人,也舍不得吵醒这张熟睡小脸,只好退而求且一次,轻手轻脚拿开她仍握在手中的笔、拨掉她压在粉颊下的纸,拦腰抱起她。
他的呼吸间,轻漫着自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柔和书墨香,怀里的柔软娇躯轻盈得不像话,他眉头又是一拢,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抱一迭纸,要是风大点,她整个人会不会被吹走?
可是,她瘦归瘦,抱在怀中的感觉却让他出乎意外地觉得舒服,心口仿佛突然填入了什么,刹那间充实了起来,也恍然惊觉往昔的心,似乎有些空寂……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什么鬼错觉?
秦贯日双眉间的沟痕,因纳闷而攒得更深了。
睡梦中的人儿像是找到了舒适温暖的枕头,螓首直往他肩窝靠去,小手自有意识般,满意地抚揉着他厚实的胸膛,轻吟咕哝的粉嫩菱唇微启,贴向他颈间,想润润唇的香舌,毫无预警刷舔过他颈部突起的喉结……
看似暧昧挑逗的抚弄,让一向对女人保持距离的秦贯日喉头不禁上下滚动,一股深沉的欲望来得急切——
他一把拉开两人唇与颈的距离,怔怔地盯着蜷缩在他怀中、睡得毫无防备的小女人。芙颜上花瓣似的粉唇微微蠕动,像是在邀请他品尝,他体内蓦然窜升一股镇压不住的、波澜四起的、难以掌控的、极度渴望的……
此时,小女人总算找着了个最适意的位子,大半个俏脸埋入他胸膛,先前压住字纸的粉颊印上几个左右相反的黑字,陡地映入秦贯日眼帘——
垂涎色眯,心怀不轨
仿佛揭示着秦贯日此刻「兽思」的字体,让他骤然一僵。
他刚才就如同那八个字所述,居然想……
天杀的该死!
秦贯日深深吐纳一口气,迅速将怀中的人儿放入床榻,为她盖妥衾被,也阻断自己脑中乱七八糟的遐想。柳娟娟一沾上床铺,仅是状似不满地嘟嚷了声,没有因此苏醒。他复杂地盯着她看,最后还是放弃挣扎,帮到后院拧来一条湿巾,打算替她将脸上的墨渍擦拭干净。
再度回到房内,桌案上平摊的字纸,攫住了他的目光。
他从未问及她为秦家书肆写什么书,一来她写她的,与他无关,二来他认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也不可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文章,因此未加过问。但,哪种文章会出现「垂涎色眯,心怀不轨」的句子?他倒有些好奇。
秦贯日来到桌案前,拿起迭放一旁、写着满满娟秀字体的纸张,一字字浏览。
「……」
半晌,他放下文章,面无表情回到床畔,摊开透凉的冰湿巾,盖在熟睡人儿的小脸上——
第五章
「啊!」
凄惨的尖叫声在房内爆开,发出尖叫的人儿猛然从被窝中弹起,慌张的小手拚命搓揉冰凉的脸蛋,一箩筐的睡意被冰冷的湿巾冻醒一大半。
所谓吃饭皇帝大,打扰别人享用美食会让人想砍了他脑袋;但若将人从美梦中惊醒,则杀千刀也不足以泄愤!
眯眼看清掉落在衾被上的「凶器」与立于床沿的「凶手」,柳娟娟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勃然大怒。
「你、你你你做什么……把冷巾覆在我脸上?」
她握起粉拳跳下床,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儿朝秦贯日龇牙咧嘴,只不过浓浓睡意下,她眼皮半张的困样一点气势也没有。
「给你擦脸。」
「那你不会以内力将冷巾温热了之后,再给我吗……」没发觉他语气中隐忍的恼怒,她仍仰着倦眸半眯的困颜与他对峙。
「我问你,你看我的时候都在写些什么?」他凝声问。
柳娟娟眨眨迷蒙的双眼,怪异地瞅着一脸执着的秦贯日。
原来是这种小事啊!「你不是不想知道吗……」她曾问过他想不想知道她在写啥,可是都被他拒绝了,他怎么突然有兴致想了解?
「你不愿说?」还是心虚不敢说?
她打着呵欠,边说道:「就为了这件事,所以特地把我冻醒?」太狠心了吧!
「我要你清醒地回答我。」
柳娟娟摇摇头,手脚并用爬回床榻,缩进温暖的被窝,还将仍凉飕飕的脸蛋埋入衾被中煨暖。咦?怪了,这张床榻被窝她睡了近一个月,方才突然变得好舒服好舒服,现下怎么感觉又如往常一般了……
「柳奸奸,你给我说清楚——」
「手稿在桌上,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我好困,明儿个再讨论……」一只白皙小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赶苍蝇似的挥了挥,娇小身躯在被窝里这边扭来那边动去。
这张床被,大概要以某种姿势来睡才会特别舒服吧,找找看!
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无谓模样,秦贯日不禁大为光火,双拳握了握。
「你才多大年纪,竟然学玉渠生写那什么见不得人的淫辞艳书!」用字香艳挑情不说,内容还大胆露骨,他方才读的那篇,男女角儿竟然在马背上做那档子事,她、她、她脑袋里到底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没有学……我就是玉渠生……」被子里传来慵懒的温吞反驳。
「还说没有——」他话语一顿,眉心随之一青,猛然翻开衾被将她从被窝里挖起来。「你说什么?!」
「我没有学……」她的螓首垂在一边,眼皮都已经合上了,慢条斯理道。
「后头那句!」
「我就是玉渠生……」
「你在说梦话吗?」他咬牙。
「没有,我还没睡着……」这男人吓醒她就算了,她都困得不想计较了,他居然还不让她睡、拚命摇晃她,简直不人道嘛……
柳娟娟干脆努力睁开双眸,稍嫌蒙胧的目光仍不失慧黠,直视眼前满脸震愕的男人。「我写的文章真的见不得人吗?你全看过了吗?建议你看完之后再来评断,我会比较能接受。」
「你……」这女人说得煞有其事,不像在说谎。
「那儿应该还有一本《活色生香》,二爷请自便。」纤纤玉指指向房内某堆书册。「不过,书肆管事尚未派人将《活色生香之二》的成书交给我,我只有初稿,放在抽屉里,你就凑合着先看吧。」
「我不想看!都是些荒淫子皿浪、伤风败俗之作,看一篇等于看了全部!」他完全没想到,那部广受议论的《活色生香》,竟是出自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之手?!
「哦?」看来秦贯日不是只对她的作品评价不高,而是对「此类」作品的观感都不甚满意。「那我挑一篇最精采的给二爷看好了。」柳娟娟挑眉一瞅。
「不必,我没兴趣!」他拒绝得斩钉截铁,现下最在乎的只有——
「你看着我写手稿时,脑袋里都在想什么?难不成是在……意淫我?」
柳娟娟眨了眨大眼,彷佛他所说的话语是她没听过的化外之言。
意淫他?听起来好象是个不错的方法欸,不晓得对写云雨之事有没有帮助……
她可以试着想象在半透明的纱幔里,他们一刚一柔的两具身躯,如麻花儿似的交缠在床榻上。秦贯日灼热的薄唇咬开她的兜绳,随着吮吻一寸寸拨掉薄丝兜儿,厚实的大掌抚弄她敏感的身子,撩乱她不平稳的气息;而她的指尖穿梭在他浓密的发梢,贝齿啮啃着他形状好看的喉头,他在她的挑逗下,也溢出如猛兽般的狂野低狺……
眼见可疑的酡红在柳娟娟白晰无瑕的粉颊上蔓延,秦贯日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助的是「这种」力、担任的是「这种」角色!当下不由分说便抓狂大吼——
「去你的意淫!你想要就光明正大地来,我秦某人毕生最不屑偷偷摸摸、暗地里耍贱招的小人,你该死的听懂了没有——」
吼声戛然而止,秦贯日语出惊人后,接着就是一阵尴尬的静默包围两人,两人面面相觑,同样的热烫在颈部以上轰然窜烧。
该死!他说了什么?他居然欢迎柳娟娟光明正大扑倒他……
「咳!」秦贯日清了清喉咙,率先出声辩解:「我的意思是,不准你在写稿的时候意淫我!」
「我写稿时没有意淫过你。」她只有方才小小地幻想了下而已。
「没有吗?那你脸红个什么劲?」他的眼力好到能在暗夜里视物,自是没看漏她一张有如熟透蜜桃儿的粉脸,比起正经八百板着脸时还好看……
「我没有!我写稿的习惯不过是『贪看美男子』罢了。」该澄清的她当然要澄清,至于为什么脸红……跳过跳过!
「胡说八道!」秦贯日一思及自己在她脑海中被她拨了衣衫「侵犯」,他不由得感到口干舌燥,突然对她幻想中的自己既羡慕又嫉妒——慢着!
羡慕?
嫉妒?
该死的该死!
「二爷不也对我的身子心存渴望?」柳娟娟反唇相讥。
「我哪有!」
吼得真急哪,愈描愈黑唷……
「没有吗?那你双手抓着我的衫襟,不是打算拨开它?」
顺着她的视线望下去,秦贯日看见自己的双手还揪在她锁骨前的衣襟,他先前的扯动已经令她的襟口敞开大半,露出白色单衣,隐约还可从单衣衣襟看见里头白玉般的凝脂肌肤、与若隐若现的湖绿抹胸。
他一怔,倏然放手,甩去脑海中的心猿意马,冷眼横眉道:「总之,你写稿时大可去看鸡看鸭看猪,就是不准再看着我写那种一无是处的淫书艳册!」他誓死捍卫他的「贞操」!
柳娟娟柳眉一蹙。
看他之于写稿,就等同筷子之于用膳,没有工具,要她怎么吃饭?
再者,别人怎么看待她的书、如何议论她的作品,她都能平心静气接纳,但不知为何,他不屑一顾的评价令她很在意……
「如果你能找到一只最俊美的鸭,我就能看着写。」
「你……」胡扯!
「我的文章才不是一无是处,我也写公理正义啊!书中那些色欲熏心、始乱终弃的男角儿或许一时能得到欢愉,但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她承认她写的文章不脱艳情,但也有好几个故事不失正义之道,例如以巧言令色诱骗清倌的书生、以蛮力迫使客栈女老板就范的官差、抑或是对民女伸出禄山之爪的侠客,最终下场不是落得倾家荡产、就是身败名裂,不亦是劝世之属?劝讽世间男子不该糟蹋女人、视女人为玩物。
秦贯日不以为然。
「你以为能有几人看完后,把心思放在你的公理正义上?让他们意犹未尽的是那些销魂艳事。」而他仅仅看了一篇,就看出她这方面的文笔之妙,写情状欲如在眼前,会引人流连忘返终究是不争的事实……
她在这方面,很纯熟?
或者,就如年皋的玩笑话,她男人看着看着,最后两人都摸到床上去了?
一股浓浓的酸意漫至秦贯日鼻间,熏得他脸色难看极了,活像别人欠他几万两银子不还。
「既是如此,那么二爷应该要感到庆幸。」
「庆幸什么?」秦贯日绷着脸,口气酸滑,一点悦然之情也感觉不到。
「饱暖思淫欲呀!这证明兴南城百姓与京城百姓无异,都生活在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里,也说明了身为捕头的二爷功劳之高。」
「狡辩!」
「古语有言:『食色性也。』既然美食精馔能被人津津乐道,为何淫艳之事不能?」她反问,认真得犹如好学的孩子。
是呀,为什么不能?秦贯日皱眉,马上随之正色答道:「因为荒淫无道、玩物丧志,沉溺于美色的君主最终自取灭亡,色自是不能与食相提并论。」没错,说得有道理极了!
「但倘若一位君主镇日只想着吃,无心打理朝政,难道国家就不会走向败亡之路吗?食色之别又在哪?」柳娟娟又瞅着他问,看他怎么回答。
「这……」秦贯日语塞,俊脸微微发热。「关起房门来做的事表示非礼勾视,既为非礼,就不该高谈阔论。」而他居然正坐在床畔,与一名衣衫不整的女人讨论这档子事,天杀的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明白那种事要关起房门来做,是因为男女两情相悦是他们自个儿的事,不想被人盯着看;可又有几人喜欢吃饭时被人盯着看?两者没差嘛!」她耸耸肩。
「你……」词穷到难以招架,他只好指着她鸡猫子喊叫起来。「『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没听过吗?你竟然还写人类与妖怪调情苟合,简直就是胡来!」
「听过听,孔老夫子『不语』又不代表他不看,也没说不可以写!」
「谬论!」
「不然你认为什么类型的故事才入流?」她稍顿,随口说出几个种类。「善行德报、忠臣义士、孝悌礼义?」
他点头。
「这我就没二爷乐观了。邪魔歪道横行,所以善行德报难能可贵;奸臣贼子当道,所以忠臣义士深得人心;逆天悖伦之事层出不穷,所以孝悌礼义不可偏废。如此一来,何誉之有?我只觉得这样的人世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