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那……妳有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告诉她?」虽然力保镇定,但仍透着一丝紧张。
「告诉九公主?」橘衣轻笑摇头,「我又不傻子,告诉她就等于告诉了皇上,这种杀头的事,我怎么敢乱说?」
她当然是在撒谎--翩翩让她撒的谎。至于为什么要她撒这个谎,翩翩却没有说明,她也懒得问。
「那就好。」他舒了一口气。
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但他希望她真的可以一生一世都不知道这个秘密,这样,她就可以继续过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必搅进宫廷的纷争。
当初,拚尽最后的意志将她拒之门外,就是为了这个吧?
如果她嫁给他,势必会陷入两难的局面中--帮他,还是帮她的父亲?这大概是天底下的女孩子都难以作出的选择。
他不要她为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恨不得找一只不存在的水晶匣子把她装起来,保持着她无瑕的快乐,把她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送到一个可以真正疼惜她、爱护她的如意郎君身旁,让他永远不要忧心。
这对于他们俩来说,是最好最好的结局了。
「表哥,」橘衣打断了他的沉思,「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当然了,我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这样叫的。」
玄熠点了点头。
「表哥……」她似有些犹豫,咬了咬唇。
「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凡事我都不会瞒着姨妈和妳的。」他顿了一顿,低沉地说:「妳们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了。」
「欸,这话不对呀,宫里就有许多你的亲人--论起血缘来,比我们还要亲昵。二个叔父,无数婶婶,还有一大堆堂兄妹,怎么不亲昵?
「我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我的亲人。」一忆起往昔的仇恨,狠绝的话语就冲口而出。
「皇上毕竟养育你多年……况且,还有九公主呢,你不认别人,也该认她这个堂妹吧?」
「她也不是我的妹妹。」从来不承认她与自己有血缘,恨这种血缘,因为,这充满罪恶的血缘是一道屏障,活生生把他俩隔开了。
「这么说表哥你是铁了心要起事了?」橘衣的眼中晃过一丝焦急,「你就不能……不能看在翩翩的份上,放弃报仇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或许现在收弓还来得及呢?」拚尽最后一丝希望,她极力劝阻,「你没有带一兵一卒回宫,皇上就算真的想办你,也找不到证据……」
「现在不是他想不想办我的问题,是我非要动他!」
「可现在你身在皇宫,周围都是皇上的人,就像虎豹困在笼中,万一有所闪失……」
「事到如今,就算失败,就算身首异处,我也要试一试。」
「为什么?」橘衣跺了跺脚,「我娘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让你如此坚决?难道你就不能替九公主想一想吗?如果你跟她的父亲对峙,她会有多伤心啊!万一你举事不成,遭遇不测,我看她也活不成了!」
玄熠涩涩一笑,并不答话。
其实庄夫人哪有这般能耐,三百两语就能让他谋反?
一切,只是他自己的本意而已--为了报父仇,也为了……自己的野心。
他承认,年少气盛的他,的确不甘心只做一个凡夫俗子,不甘心整天在宫里处理一些太监做的杂务,不甘心被人嘲笑看轻,他自认才学不在任何人之下,凭什么其它皇子就算再无大脑也可以进议政院,而他只能孤独地徘徊在深宫之中?
况且这皇位本就该属于他,凭什么要白白看着杀父仇人坐在上边被万世称为「明君」?
他已经一忍再忍了,从小到大都尽量让自己不去跟别人争抢什么,总是一副从容平和的模样,他每月静心礼佛,希望佛祖能化解他心中的不平与怨恨。
但他失败了,佛堂的经书不能压抑他那颗火焰熊熊的野心,他出生在这个争权夺势的皇族,身体里注定流淌了这种野性的血,一旦被唤醒,便如脱缰的野马,无法挽回……
至于翩翩,他暂时不敢去想她……他承认,自己终究是一个自私而狠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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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宫的偏厅里垂了无数纱帐,绿叶的颜色,炉火的光亮在帐中跳跃,给萧索的冬天增添了一点暖意。
翩翩坐在案边,案上,布满了酒菜。
她穿了一件舞姬穿的衣,衣上有长长的水袖,像飞鸟低掠过翠湖泛起的两道涟漪。
眉心贴着晶亮的花钿,足踝上、手腕上,各扣着一圈银铃,稍微变换姿势,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她轻啜着杯中的美酒,像在沉思,又像在等待。
终于,终于,她看见橘衣踏进了门坎。
橘衣站定,平素嘻笑的脸变得极忧郁,「公主,他来了。」
「他……他来了?」
终于可以跟梦中的情郎重逢了,但她宁可今夜空杯以待。
事先跟橘衣说好了,如果橘衣说服他不再起兵,便不用再引他来……可现在,不用问,她便知道希望落空了。
呵,他终究是不肯为了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放弃世人垂涎的龙椅。起初,她还怀着一份妄想,妄想他能看在他俩青梅竹马的情份上,放过她的父皇。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最后问他一句。
这句话她不能亲自问,只有派了橘衣去。
她知道,橘衣是说服不了他的,她只是希望,他在最后关头能自己放弃……然而,她最终还是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既然他不肯退让,父皇估计也是不肯罢休的,两个男人的决斗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走最后一步棋,为了这两个男人,她只能这样做了。
「快请公子进来吧。」她低哑地答道。
不一会儿,她便看见他了。
已经好久没有单独见面了,又彷佛刚刚才见过,他的脸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很想伸手去触摸。
玄熠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她今晚的衣着,彷佛有点吃惊。
他看她的眼神还是一如从前般温柔,即使他知道她是杀父仇人的女儿,也依旧没有改变这种温柔。
那眼神,像暖暖的水波,荡漾进她的心田。
她少女的心扉,大概就是这样被敲开的吧?水波一漾一漾的,像不急不缓的扣门声,咚,咚咚,终于让她成为了他的俘虏。
但她知道,过了今晚,他就不会再用这样的眼神瞧她了,这冬天阳光般的温暖,她注定要一寸一寸失去了。
所以,现在她要好好看看他,在脑中刻下他最深情的模样。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前他执意不肯接受她的感情,那样一躲再躲,甚至利用苏姬让她却步。
她曾经一度恨过他,而现在,她明白了--他是为了他们两人好呵。
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又何必勉强地牵手?勉强地牵手,终究会以悲剧收场。
「玄熠哥哥,好久不见了。」她微笑道。
「公主召见臣下,有什么事吗?」他却恭敬疏远地回答。
「为你接风洗尘呀。」她轻啧摇头,「如今你娶了苏将军的女儿,又受到父皇的重用,身份地位与往日不同了,也把我这个老朋友给忘了。」
「我哪有?」他嗫嚅道。
「不是吗?」她挑起眉,「从前,你出宫办事,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我,送我礼物。可是现在,你被一群阿谀献媚的人包围着,对我却不理不睬的。」
「我哪有对妳不理不睬?」他轻笑,笑容有些僵硬,「刚刚在宴席上我还想找妳说话来着,可惜妳不在……」
「我讨厌那群小人。」她递过一杯酒,「我要单独为你洗尘。」
她的头高高抬着,一副倔强任性的模样,像小时候那样,引得他不由得舒缓了笑容。
无论他们之间再敌对,也改变不了十来年的相处模式--只要两双眼睛对视,便会有温暖和谐的感觉蔓延到彼此的心里。这个世上,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给他如此感觉的人了。
「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只大杯,你要一口气全喝完哦!」她命令。
记得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被南桓帝派出宫去办差事,他很高兴,拚尽全力把那差事办得极好极好,回宫后原指望得到南桓帝的夸奖,但南桓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可同时被派出宫的五皇子,回来时有一大队人马在迎接他,洗尘宴早已备在太和殿里,通宵达旦。
他忍住失望和伤心,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发现翩翩穿着大红的衫子,笑嘻嘻地等在那儿。
她当时只有十二岁,头上戴着一只沉甸甸的金凤,压得脖子都弯了,模样十分滑稽。她说,凤是从母亲的首饰盒里偷来的,戴上它,只为了替他洗尘,因为她看到每逢父皇出巡归来,宫里的妃子们都会戴上这样的一只金凤,郑重地站在宫门口。
她还从御膳房偷来了一大坛酒,因为,她听说替人接风洗尘,必须得喝酒。而她年纪太小,南桓帝不准她碰酒杯,所以她只有去偷。
当时,她就跟今天一样,很霸道地对他说:「我倒了一大杯,你要一口气喝完哦!」
当年的少年在喝完这一大杯后,头晕得差点昏倒,而今天的他,可以很轻松地喝下去,只是,喝下之后,一股酸涩的味道自心底升腾起来。
他在案边坐下,心绪烦闷,忍不住又倒一杯,依旧一饮而尽。
「玄熠哥哥……」翩翩按住他的手,彷佛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改口道:「你看我今天的衣服好看吗?」
他点了点头。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要穿成这个样子吗?」她甩了甩两道长长的水袖。
「为什么?」
「因为我要跳舞。」她笑盈盈地回答。
这一句话,引得他也笑了。
俗话说,名如其人。可宫里人都知道,九公主白白浪费了「翩翩」这两个字,因为她自幼就行为粗鲁,常常爬树不算,还时时挽起袖子跟兄弟们打架……她不学无术,琴棋书画无一精通,更别说跳舞了。
现在,她居然要做她最不懂的事?玄熠不禁摇头。
「你不信我会跳得好?」翩翩努努嘴。
「不论好不好,我看着就是。」对他来说,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会感兴趣的。
「那你就看着吧!」
她推开了一扇窗,夜风吹了进来,吹响了屋梁上坠着的一长排银铃,叮,叮叮叮,发出参差的节奏。
她就着这节奏,褪了鞋袜,赤脚在地毯上旋转起来。
呵,她依旧不会跳舞,没有任何舞姿,只有不停地旋转……但她转动的姿势却那样美,在寒风中,甩着水袖,疯狂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
玄熠看呆了,他从没见过她这样,浑身散逸着凄美的意味,魔魅却迷人,彷佛樱花落尽的那一刻,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牵动着他的心尖。
忽然,她的衣被抛开了--大概由于旋转得太过猛烈,那两道水袖扬了起来,长长的上衣随即扬到了半空中,蝴蝶一般落下。
待他定睛,竟发现她的上身除了一件肚兜,什么也没有了……
「玄熠哥哥……」她靠近他,粉藕的臂绕过他的脖子,「我漂亮吗?」
「快把衣服穿上,」他避转眸子,「当心着凉了。」
不知怎么,有一股炽热自腹中窜起,他双颊也热了,额头晕晕的。
「我是故意把衣服脱掉的。」翩翩笑,笑得很邪,「你看不出来吗?」
「妳……」玄熠不由得瞪着她,「妳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在勾引你呀!」她依旧盈盈地笑,玉指在他的颈后摩挲。
他怔住,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哑哑的,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声情欲的低吼。
他自认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不可能因为她褪去的一件衣衫就如此失态……酒!他猛然想到,一定是那杯酒在作祟!
「妳……妳在酒里……放、放了什么?」他的呼吸乱了,语不成句。
「春药。」
她很直接地答,整个娇躯依进他的怀中,扳过他的大掌,让大掌绕至她的背脊,触碰那肚兜上的细绳。
「不……」他想挣扎,却软弱无力,他的身子已经在欲望中燃烧,快不能自持了。
为什么?
他的眸子对上她的,眸中闪烁着这个疑问。
「因为我爱你。」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附着他的唇耳语,「我等了你一个冬天,就盼着今天……我对自己说,如果能再见到你,就不会放掉你,即使你已经有了妻子,我也不放!」
她吞下隐藏的泪水,嘴里咸咸的。
为了他,她不惜当一个淫妇,不惜当一个坏女人……只要他平安。
「玄熠哥哥,你不想要我吗?」翩翩继续挑逗道,「把这根细绳解开,我就是你的了……」
他深深地喘息着,左手紧紧掐住椅子的扶手,快要掐进木头里了,而他的右手则被她执意地握着,触碰着那弦一般的细绳。
只要一拨,只要轻轻地一拨,两人肉体之间的阻隔就不复存在了……可他不能,他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今天,为的就是不跟她有任何牵扯,怎么能因为这区区一杯酒,前功尽弃?
「玄熠哥哥,你不爱我吗?」她吻上他的唇,「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
柔荑悄悄探索,摸抚着他坚实光洁的肌肤,逐渐燃烧他的欲望。
在一幅最令人羞怯的春宫图上,她曾见过这样的情景,那是妃子取悦皇帝的做法,如今,身为皇帝女儿的她,却用这方法来取悦皇帝的敌人。
她不在乎,不在乎这样是否低贱……她只要他平安。
「呵--」玄熠再也忍不住了,五指一抓,一扯,那片肚兜便飞到了老远的地方。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他狠狠地压住她,把她压在毯子上……
冬夜的景阳宫,寂静无人,惟有风吹进偏厅,吹起一道道绿色的帐子,吹响一串串银铃。
他俩,就在这偏厅之中,在纱帐的轻拂中,抵死缠绵。
第六章
他作了一个迷醉的梦。
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春风和暖的山坡上,大片大片的流云从眼前飞过去,耳边有她的轻笑声。
十岁之前,他被寄养在一户农家,抚养他的老夫妇对他非常好,虽然粗衣素食,但他却是快乐无忧地,整天在山上追逐雪白的羊群。
自从进了宫,这样的心情就消失了,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有……没想到,拥着她入眠的此刻,往昔的快乐又回来了。
他微微笑着,想把她抱得更紧些,却忽然感到怀里空空的,一阵凉风灌了进来,让他骤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