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王爷请安。」如意轻轻道。
玄熠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他的手腕在衣袖之下不为人知地颤抖了,盛着美酒的杯溅出了晶莹芳醇的一滴。
他的双眸中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就像刚才如意偷窥到他的长相时一样。
但他的「难以置信」又跟如意的有所不同--如意只是惊奇,而他,却有着一种凝重的忧伤。
「妳叫什么?」良久良久,他才问。
声音沙哑,似被某种莫名的东西梗住了喉咙。
「如意。」她欠身答。
「如意?为什么起这么普通的名字?」他朝四下的舞姬们看了看,彷佛在拿她的名字与别人的做比较,猜测她取这个名字的用意。
「奴婢并不觉得这个名字普通。」
「哦?」他挑了挑眉。
「因为,『如意』是世间最难求的事,怎么会普通呢?」记得义父曾经说过,在这个男子面前,不必事事逢迎,卑躬屈膝。有时候,故意跟他作对,反而会更加得到他的喜爱。
「说得很有道理。」他果然点了点头。
「何况,名字是父母所取,我不会任意更改。」这一句话,惹得四周改了名字的舞姬们更加恼怒。
「妳是哪儿的人?」玄熠却弯起了嘴角,饶富兴趣地道。
「奴婢是孤儿,不记得家乡在哪儿了。」
「可妳刚才说过,妳的名字是父母所取,倘若妳是孤儿,又哪来的父母?」他在挑她话中的毛病。
「孤儿就没有父母吗?」她笑,「若无父无母,奴婢又是打哪儿生出来的?既然曾经有过父母,那么有一个父母取的名字又有什么稀奇?奴婢只是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在我很小很小时候,他们就去世了。所以,我至今只得记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却不记得他们的长相,更不记得我的家乡。」
「那么妳是如何进府的?」
「是司马大人好心收留了我。」她与司马宣暗地里交换了一个眼色。
「回王爷,如意的确是我从人牙子那儿买来的。」司马宣连忙帮着解释。
「原来如此。」玄熠颔首,「既然妳在司马大人的府上受教,也应该身怀绝艺吧?」
「奴婢很懒,琴棋书画一样也没学会。」
「哦?」玄熠的双眸似乎一亮,「妳很懒?」
「放肆!大胆如意,有妳这么跟摄政王说话的吗?」司马宣故意喝斥。
「奴婢只是实话实说。」如意垂下眼睑。
「那么今晚妳准备为我们表演什么呢?」玄熠倒毫不介意,朝司马宣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看妳最后一个出场,我还以为妳是压轴大戏呢。」
「王爷等会儿便知道了。」
她退后两步,击了击掌,按照司马宣先前嘱咐的,乐手停止奏乐,鼓手却拿起了鼓棒。
咚,咚咚……她衣袖一甩,开始应着鼓点旋转起来,足下的银铃随之轻响。
没有任何舞姿,她只是不停地旋转。
然而,她旋转的姿势又是如此优美,水袖翩然,彷佛天鹅在结了冰的湖上张开炫丽的翅膀。
为了这一刻,她准备了很久,从她被义父收养的那一天开始,就不停地练习。
义父说,这是她打动玄熠的一件法宝,她毋需学习别的舞蹈,只要能够这样永无止境地旋转,她就能成为玄熠最爱的女人。
脚尖顶起,身子如飞,整个天地彷佛变成了一道旋风,她闭着眼睛,似乎跌进了迷雾之中。
加速,再加速,直到几乎看到了死亡的边缘,她才忽然停步,身子后仰,如一只蝴蝶收翼停留。
四周一片死寂,她娇喘微微,双颊潮红,看向玄熠。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很不雅观--发髻有些松散,衣衫有些凌乱,脸色有些苍白。
但她知道玄熠一定爱极了她此刻的模样,因为,他已经身不由己的站了起来,僵立着凝望着她。
她不说话,只等着他开口。
终于,她听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
「如意,妳愿意跟我进宫吗?」玄熠如是说。
第二章
第二天,她便进了宫。
玄熠没有亲自来接她,只派了一顶青纱小轿从皇宫西面的侧门,悄无声息地把她抬了进去。
没有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亦没有送给她的奇珍异宝,更没有所谓的王妃封号,彷佛只是召了一个普通的宫女一般,连她坐的轿子都寒碜得可怜。
原本嫉妒她嫉妒得眼红的舞姬们,马上换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面对这一切,如意依旧很淡定,只收拾了个随身的包袱,从容地坐进轿中。
她知道,进宫只是这盘棋的第一步,每年有无数美女被玄熠召进宫,可到头来能得到玄熠真正宠幸的又有几个?所以,没有必要把进宫的仪式看得那么重要。
何况,她所求的,也并非什么王妃的封号,更非荣华富贵……她只是想为收养她的义父做一件事而已。
轿外晴空万里,轻风和暖,她掀开帘子,微笑地看一望无限的天。
宫里的路好长啊,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门,看着红墙绿柳缓缓地移动,颠簸的轿子彷佛永远也停不下来。
忽然,她看到了一只风筝。
轻风和暖的日子,正是放纸鸢的好时候。抬眼再看,把眼移向另一片天空,竟又看到了无数只风筝。
蝴蝶状的,蜻蜓状的、娱蚣状的、灯笼状的、游龙状的……飘着彩带,画着彩绘,带着风哨的呜鸣,密密麻麻地霸占了蓝天白云的领地,好不威风!
她记得从前在家乡,惟每年清明时节才能瞧见如此热闹的情景,没想到在这深宫之中,平日竟也能如此铺张。不知是哪一位妃子的雅兴?抑或宫女们在无聊时的消遣?
如意看着这风筝,心里不由得有几分高兴--彷佛,这热闹的情景是在欢迎她似的。
正引颈张望,忽然,轿子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莫非已经到她的住所了?可四下望了望,分明仍在偌大的御花园中,不见门前台阶。
「如意主子,」随行的宫女低声道,「前面有公公传话,说是请您下轿。」
「出了什么事?」她镇定地问。
「嗯……」那宫女支支吾吾的,「回主子,听说是陈妃娘娘想见您。」
陈妃?如意心中一怔。她知道,陈妃是玄熠最宠爱的女子,义父曾经告诫过她,要想俘获玄熠的心,陈妃是第一道必过的难关。
她早已做好了跟陈妃见面的打算,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看来,对方似乎比她还要着急。
笑了笑,她掀帘下轿。她今儿只着一身朴素的青衣,头发随意地绾起,无花无簪,脸上亦无脂无粉--这副打扮去见陈妃,定是要被对方蔑视的。不过,她希望对方看轻她,因为,惟有对她掉以轻心,她才能趁机获胜。
随着太监行了两步,不一会儿,她便看到陈妃了。
不用旁人指点,她已猜到谁是陈妃。那个坐在荷花池边,摇着团扇,珠环翠绕,艳丽逼人且神气活现的女子,不是陈妃还会有谁?何况,所有的人都站着,惟有她坐着,而站在她身俊的宫女,手里都握着放风筝的线梭,原来,这漫天热闹的景象,便是陈妃的杰作。
如意低眉垂眼地走过去,屈膝跪在地上,柔声向对方请安。很乖巧,很无害的模样。
「听说王爷在宫外看中了一个人。」陈妃让她跪了半晌,徐徐品了几口杯中的茶,方才说道:「我想瞧瞧到底漂亮到什么地步,竟然能让王爷连夜为妳收拾住处,嘿,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东西!」
她叫她「东西」,而且用一种极轻蔑的语气。但如意并不生气,当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十之八九是因为嫉妒。就因为玄熠连夜替她收拾了住处,对方就嫉妒至此?呵,如此沉不住气的女子,能得到玄熠的宠爱,似乎不是靠智慧。
如意本想把她当作对手,但这一刻,她发现,对方大概会不堪一击。
「妳看到这满天的风筝了没有?」陈妃又道。
「看到了。」对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这是王爷特意命人为我从南方买回来的,」陈妃得意扬扬,「这些风筝我只放一次就不要了,剪断绳子让它们飞到天上去,所以,每天都会有好些个箱子从南方快马加鞭地运来,全装着最新奇最好看的风筝。」
她是在故意炫耀吧?用炫耀的方法示威。如意不禁迷惑--既然玄熠如此宠着陈妃,陈妃为何还会对一个刚刚入宫、前途未卜的女子大生醋意?玄熠不过是命人替自己收拾了一个住所而已,值得引起她如此的反应吗?
「妳会玩纸鸢吗?」陈妃忽然抿嘴笑。
「在家乡的时候,奴婢曾经玩过。」如意点了点头。
「那么……」勾了勾手指,身后立刻有三四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抬上来一只硕大的风筝,鹰般的形状,翅膀足足有五丈长,「妳就把这个放到天上去吧!」
「这个?」如意一愣。
她并不介意陈妃差遣她放风筝,但这么大的风筝,并非一个人可以放飞的。陈妃明显在刁难她,抑或想出她的丑。
「怎么?妳不会?」陈妃挑挑眉,「不要紧,只要跑快一点,它就可以飞起来了。听说妳昨天跳了一种很有意思的舞,没有任何姿势,只是不停地转圈。我想,既然能够转圈,自然也能跑,来,快把这个放到天上去!」
嘿,传闻好快,昨日她的一举一动,竟然如此详细地传入了宫中。看来,想巴结陈妃的人肯定不少,又或者,她在玄熠身边安排了探子。
如意立在原处,脑子飞速地转着,想着躲避陈妃刁难的万全之策。
「这个风筝这么丑,我看还是不要放了!」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如意惊愕地循声望去,发现花径上立着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
那女子与自己年纪相仿,笑容灿若桃花,橙色的衣袖在风里翩翩起舞,虽没有绝色之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她高高地昂着头,明亮的眼睛与陈妃的相触,微翘的嘴角带着挑衅的意味。
她是谁?是否是玄熠的另一个宠姬?所以,她才敢如此放肆地与陈妃说话……
但看她仍旧梳着少女的发辫,又不似已为人妇的王妃。
「妳……妳竟然敢说我的风筝丑?」陈妃顿时气得双眼冒火花,「这是王爷派人从南边为我买来的,你居然敢说它们丑?」
「的确很丑呀!」那橙衣女子故意绕着风筝走三圈,左右端详了一阵,啧啧摇头,「我要是有这样的东西,早就藏起来不敢见人了,哪还有脸让人把它放到天上去?表嫂呀,妳想炫耀表哥疼妳,也不该用这样的方法呀!」
「炫耀?」被击中心事的陈妃满脸通红,「王爷本来就疼我,何需我炫耀?」
「不是炫耀?」橙衣女子咬唇笑了笑,「那就是嫉妒喽?」
「妳……胡说八道!」她跺了跺足,「我嫉妒什么?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还用得着嫉妒?」
「因为表哥把景阳宫挪出来,让给了她。」橙衣女子踱到如意身边,非常友好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而且,表哥还亲自打扫了一晚,所以,妳嫉妒!」
亲自打扫?如意内心一震--堂堂的摄政王,竟然不惧尘埃与辛劳,亲自为她打扫住处?这……难怪是要招人嫉妒的。不过,不知那景阳宫是怎样的所在,听这两人的口气,似乎极神圣的样子。
「妳……妳给我住口!」陈妃摔了手中的茶盅,几乎要被气哭了。
她越气,橙衣女子反而笑得越是灿烂。
对峙的气氛正炽热,忽然听太监高声宣报「摄政王驾到」,玄熠一身华服,似刚刚下了早朝,身后还跟着几个大臣,一边议着事,一边信步朝这边走来。
「在聊什么呢?聊得这么开心。」
无意中瞧见她们,他停了脚步,微笑地问。
「王爷--」陈妃连忙迎上去撒娇,「郡主欺负妾身,说妾身的风筝难看。」
「是吗?」玄熠依旧莞尔,安慰道:「她在逗妳玩呢,也只有妳才会被她骗到。」
「哼!」陈妃努了努嘴,「我不管,只求王爷趁早把这丫头嫁出去,省得她天天气我。」
「我偏偏不嫁!天天气妳!」橙衣女子对她吐吐舌头。
「妳们两个,真是长不大的孩子。」玄熠无奈地摇头,晃眼之中,瞧见默立在一旁的如意,不觉双眸变了颜色,但很快,又恢复了自若神情。
「奴婢给王爷请安。」如意见他的余光已经扫到自己,不得不上前跪拜。
「不必多礼。」他淡淡地答,「看来,妳已经见过这儿的人了?」
「妾身听说妹妹要进宫,高兴得不得了,一心想瞧瞧妹妹的标致模样,就迫不及待地把她邀来一道放风筝。」陈妃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面孔,极力解释。
「这么说,她已经知道妳是谁了?」玄熠点点头,「那么南安郡主呢?如意是否也拜见过了南安郡主?」
「欸,什么南安郡主呀!」橙衣女子大笑,「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怪生疏的!表哥,您就让新嫂子叫我橘衣好了。」
橘衣?如意微微抬眸--原来,这可爱的女子名唤橘衣?呵,人如其名。
曾经听说过南安郡主的名号,据说她是玄熠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很受宠爱和信赖,难怪她能如此放肆,不把陈妃放在眼里。
义父曾经说,只要多加亲近南安郡主,她迟早会对自己有用。看看那张友善热情的面孔,似乎亲近她,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当下,如意对着这女子微微一笑。
「哎呀,看来新嫂子也很喜欢我。」橘衣拍了拍手,「表哥,不如你在这儿跟旧嫂子放风筝,我领新嫂子先去瞧瞧她的住处,如何?」
「什么新嫂子旧嫂子?!妳在胡说什么?」陈妃脸一黑。
「这样多顺口呀!」橘衣调皮地眨眨眼,「难道妳不觉得吗?旧嫂子。」
「妳……」陈妃当即软在玄熠怀中,「王爷,她、她又欺负我了,我不想活了!」
「呸,这话我才不信呢!否则妳早死了一千回了。」橘衣又扮了个鬼脸,拉着如意便往景阳宫的方向跑。
她的身后,陈妃哇的一声,真的哭了出来。
如意不由得回眸望了望,她看到玄熠正把陈妃揽在怀里,宠溺地哄着,这夫妻恩爱的场面,本是稀松平常,但不知为何,她如镜湖般平稳的心,忽然泛起了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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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衣拉着她的手,一路小疱,来到景阳宫门前。
刚刚步上台阶,如意眼中便一片惊艳--那样繁花似锦的庭院,那样玲珑雅致的殿堂,那样缥缈如烟的湖泊,那空气中弥漫的芳草清香……整个皇宫,整个南桓国都见不到这样漂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