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衣还曾劝她要尽力化解这两人之间的仇怨,但她现在才发现,这比登天还难!她不过是一个渺小如微尘的女子,有什么资格阻止男人的野心,阻止这两虎相斗?
她感到无力,除了困乏无力,还是困乏无力。
这一瞬间,她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冰冷而残酷,哀伤而无奈,却是她能作出的惟一选择。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她忽然站了起来,酒楼里满是喧嚣的声音,可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足以让两个男人怔怔地看着她。
「义父,」她看着南桓帝,「您抚养孩儿多年,孩儿知道就算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您,但孩儿不能让一个旁人为了我而失去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义父,对不起,孩儿只能辜负您了。」
「玄熠,」随后,她看向另一个男人,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轻轻的、柔和的,彷佛拂过湖水的微风,「不要为了我索讨解药,那颗红丸是我本就该吃的,我欠义父的,我要自己来偿还。」
说着,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支金簪。
这支簪,尾部尖锐而锋利,能将发髻高高的、结实的绾起。
此刻,金簪拔下,长发便宛如流水一般泄下来,一丝一丝游离,在阳光中飘洒散开。
她涩涩一笑,猛一用力,冷不防的,将那簪划过自己的面颊。
从左腮刺下,划过鼻翼,直贯右腮。
她的面颊横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深如河道,把本来美丽无瑕的面孔变得凄惨而狰狞。
「我这张脸……」她微颤着说:「我这张脸就是罪魁祸首,如果没有它,眼前的一切都可以解决……我很高兴可以没有它。」
很高兴从今以后跟九公主不再相似,她可以不用再做她的影子,而义父无法再利用它逼迫玄熠,玄熠从今以后,也可以对她不理不睬了。
她闭上眼睛,觉得四周云淡风轻,彷佛一切都解脱了,脚下飘飘然的,似乎要步入云端。
心情好久没这么轻盈而清澈了,可以面带笑意--纯粹的笑意。
她没有看任何人,但她知道,四周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她很想知道此刻玄熠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没有一点哀痛、一点怜惜、一点感激?不知道当初九公主自尽时,他是怎样的表情?如果,他此刻的表情跟那时候有一点点相似,她就很满足、很满足了……
然而,她闭着眼睛,终究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玄熠在声嘶力竭地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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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死了吗?已经死了吧?
那颗毒药已经深入骨髓,她应该大限已到了吧?
但她发现自己依然活着,而且被抬回了景阳宫,睡在那一方熟悉而华丽的被褥中。
如意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发现五脏六腑有什么不妥,反而平顺清爽,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
她的脸上涂上厚厚的膏药,用纱布包着。膏药微凉,抚慰着炽热的伤口。
她缓缓伸起手,想将那纱布扯去,不料,身旁却有一个声音忽道:「不要动!」
侧眸一望,玄熠坐在离她床榻不远的地方,烛光摇曳,映得他一张俊颜时明时暗。
「是不是伤口发痒了?」他的声音无比低沉,「那证明它要愈合了,妳千万不要去碰它。」
「我怎么在这儿?」她无力的问。
「妳以为我会把一个受伤的女子扔在集市上不管吗?」他涩涩一笑。
她已经不像那个死去的女子了,对他而言,已经一文不值了,他何必还这么好心?何况,她命不久矣。
「我已经中毒了,」她负气地答,「活不过今日的人,死在集市上也就罢了。」
「谁说妳活不过今日?」他却道,「妳的毒已经解了。」
「解了?」如意不觉一惊,撑起身子,「怎么解的?」
「妳义父给的解药。」
「我义父?」难以置信地张着双眸,「义父他怎么可能给我解药?他此刻一定恨死我了……」
「大概,因为妳这张脸吧!」他幽幽道,「看着妳划伤了自己的脸,谁都会于心不忍,他毕竟是妳义父,毕竟养育了妳这么多年……」
呵,真是对她于心不忍吗?是对那张酷似九公主的面庞于心不忍吧?
所以,义父肯拿出解药,因为想起了女儿当年自尽的惨剧;所以,他肯接她回宫,是出于对故去恋人的内疚。他们这样做,并非为了她,甚至她已毁容,仍把她当成九公主的影子。
「那……我义父现在在哪里?」她问。
「给了妳解药之后,他就消失在集市的人流中了。」
「王爷没派人擒住他?」
「妳也知道,我当时只身一人,如何擒他?」他涩涩地回答。
真的吗?他当时真的只是只身一人,为了救她回宫,竟然连捉拿仇敌的大好时机也这样白白放弃了?
她不知道此刻应该感到欣悦,还是悲哀。
没料到,真的没料到……她置之死地、破釜沉舟的做法,居然能让自己重获新生?
只是,她此刻没有半点欢愉,一个本来认定要死了的人,忽然又被迫活了,重获的生命就像一个沉重的负担,逼她再次面对许多她不愿面对的事。
「妳好好养伤,我还有些政事要处理,有空再来看妳。」他站了起来,忽然道。
有空再来看她?呵,好熟悉的语气,那样客气而疏远,如同他对待失宠的苏妃和陈妃说话时的语气。
她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一天的,迟早会看着他冷漠的离开,去寻找另一个更像九公主的女子……却没料到,这一天的到来,竟会令她如此伤心挫肺。
从前她受伤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她的床边,温暖的大掌抚着她的额、她的发,温柔的低语贴在她的耳际,可是这一次,他却坐在远远的桌边,隔着一段距离望她,彷佛有汪洋大海隔在他们之间。
从前她受伤的时候,他可以把整个御书房都搬入她的寝宫,就算政事再繁忙,也随时「有空」陪她,可是这一次,她伤得比哪次都重,他却要找借口离开。
她知道,自己这张丑陋的脸,一定遭到他的嫌弃了吧?所以,他不愿意靠近看她,更不愿意浪费时间陪她。她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能留她在宫里养伤,已算对她最大的优待了。
「王爷既然事忙,就不必常来看如意了,」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会自己保重的。」
「那……我走了。」他绝情地答,推门而出的时候,回头望了她最后一眼。
不是她瞎猜,她的确感到这是最后一眼,因为,那目光中有一种诀别的意味,彷佛他永远永远也不会再见她。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她毁掉了他喜爱的那张脸?这样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她只能定定地望着他离去。
景阳宫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如同她住进来之前那样宁静,彷佛这儿又变成了一座废宅。
如意惨淡一笑,轻轻将五指攀上脸颊,用力一扯,扯掉了那涂了膏药的纱布。
伤口瞬间炽热起来、疼起来,烧得她好难受……
她不要再恢复从前的模样,也许足因为玄熠太好心,以为一个女孩子没有了美貌便活不下去,所以替她敷了最好的伤药,但她不是别的女孩子,她不要再回到从一则。
秋夜正凉,她痴痴地坐在床头,彷佛在想着什么,又彷佛什么也没想,坐了一夜。
第八章
如意执意不肯医治脸上的伤,只带着那道丑陋的疤痕,每日遮着面纱。
其实,她本不想再待在宫里,但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得暂时寄居下来,过一天算一天,就像一只寄居在屋檐下的燕子。
伤好以后,平日她便读读书、绣绣花,乏味了就到御花园里走走,有时候,会远远地看到玄熠被一群人簇拥着,闪过绿丛的一角。
自从毁了容貌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景阳宫探望过她,彷佛把她遗忘了。所以,就算偶尔在御花园中窥见了他的身影,她也不敢上前与之相见。
不,她不敢怨恨他,她应该多谢他好心收留了自己,即使他永远永远地不再理
她了……
如意有时候会埋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为什么不独自出宫去,找一块无人开垦的净土,去过耕织牧农的宁静生活?
难道,她还对他存有一份不舍?留下来,只是为了多看他一眼?
她怀着这个疑问,日复一日地徘徊思索,却终究不敢确定答案。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独自在日光下信步闲逛,忽然,看到一只风筝。
好久没有看到宫里有人放风筝了,记得,上一次还是她刚入宫的时候,陈妃差人放的。
而此刻的这一只风筝,让她想起陈妃来。
不知那个失去孩子的可怜女人这会儿境况如何?
她一边望着天上的风筝,一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延庆殿的门口。
台阶下,花坛边,有两个女子。一个坐在石凳上绣着花样,另一个披头散发,像孩子那样奔跑着,大叫大嚷的,正旋转手中牵动风筝的线梭。
如意定晴一瞧,不觉愣怔--那孩子一般放着风筝的,不正是陈妃本人吗?看她那模样,似乎不太寻常,目光游离,带着神经质的笑,衣衫也脏得很。
而坐在一旁绣花的女子,见了如意,则缓缓站起身来,和气地道:「妹妹好久不见,听说受伤了?好一点没有?」
「苏妃娘娘?」如意这才认出了她,「您也在这儿?」
「我常来探望陈妃,与她作个伴,」苏妃笑,「她现在怪可怜的。」
「陈妃娘娘看上去似乎……」如意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心中迷惑。
「看上去似乎不太正常?」她点了点头,「对,她的确精神失常了。」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自从上次她夜闯景阳宫之后就疯了,妹妹妳是王爷身边的红人,谁敢多嘴呀!」
「我……」陈妃因她而疯,多少又让她心中增添了一份愧疚,只不过这「王爷身边的红人」一句,却让她伤心得很,「苏妃娘娘不要这样说,如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再普通也比我们好,至少,妳仍然住在景阳宫。」
「我住不久的。」如意不由得苦笑,「很快会有新的妃子进宫,我如今容貌全毁,王爷不会再留我了。」
「听说妹妹妳执意不肯医治?」苏妃瞧了瞧她面上的伤,「何必呢?我们朝思暮想地盼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张脸,却不能:妳天生拥有,却要毁掉?」
「我只是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当别人的影子。」她幽幽叹息。
「从前的事,妳都听说了?」苏妃颔首,「那我也不好多劝妳什么了,只希望妹妹妳……啊,哪来的白鹤呀?」
正说着,苏妃忽然指着前方叫道。
如意回眸一望,果然有一只白鹤张着羽翼,落到那一处花坛边。
「这个季节,白鹤应该都飞往千鸟湖了,没想到,宫里还剩有一只,恐怕是落了单的。」苏妃叹道。
正在放风筝的陈妃,也瞧见了那白鹤,立刻眼光一闪,将手中的线梭一扔,猛地向那白鹤扑过去。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倒要看看,如果妳连魂都没有了,王爷还会有多想念妳!」
「不好……」苏妃扯了扯如意的衣袖,「妹妹,妳快上去阻止她,不要让她伤害那只白鹤!」
「陈妃娘娘为什么这么憎恨这只鹤?」如意在一旁看得诧异。
「她憎恨的哪里是鹤?只不过她最近听闻了九公主的事,大概是在恨死去的九公主吧。」
「姊姊是指九公主曾许愿来生变成白鹤的事吧?」
「对呀,王爷一直记得她这句话,所以白鹤在宫中是很尊贵的,谁也伤害不得,否则王爷责罚起来,谁也担待不起。妹妹,妳腿脚比我利落,快去拦住陈妃,不要让她做傻事……」
但这话已经说晚了,只见陈妃眼捷手快,一把抓住了那鹤的脖子,疯狂地撕扯起来。
白鹤胡乱挣扎,扑着翼子,羽毛四处飞舞,喉间发出惨痛的鸣叫声。
不一会儿,那细长的鹤脚便变得无力、下垂,渐渐没了动弹……
如意冲过去想阻携陈妃,但疯狂的陈妃力气比谁都大,任凭如意再怎么缚住她,她仍旧擒住那鹤的脖子,死也不肯松手。
那只可怜的鹤,便在如意万般无奈的注视之下毙命了。
「妳们在干什么!」一声厉喝从花径那边传来,
如意抬起头,不期然碰上了玄熠凛凛的目光。
只见他冲了过来,完全不顾平日摄政王从容优雅的姿态,像一个丧失理智的人一般冲过来,狠狠将如意和陈妃推到一边,抱起那鹤。
鹤的尸身在他怀中显得那样纤细瘦弱,就像一个孤苦的女子。玄熠的眼圈顿时红了。
「是谁干的?快说,到底是妳们俩谁干的?」他的声音如一头受伤的猛兽,震耳欲聋。
那双瞪向如意和陈妃的眼睛,如此吓人,彷佛要一口把她俩生吞活剥。
「表哥,陈妃患了失心疯,有时候做出什么傻事也在所难免,你就不要责怪她了。」跟在玄熠身后的橘衣劝道。
先前他们表兄妹两人在花园深处散步,不料却听到白鹤的嘶鸣声,奔过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竟目睹了眼前的一幕。
玄熠心疼白鹤,完全来不及仔细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冷静旁观的橘衣却已猜到了两三分。
「谁说这鹤是陈妃杀死的?」苏妃放下手中针线,摇摇摆摆走了过来,朗声道:「大家都瞧见了,刚才接近这只鹤的,可不只陈妃一个人。郡主,不要因为妳素来跟如意要好,就护着她。」
「妳胡说八道些什么?」橘衣抆起腰,「不要妄想把此事嫁祸给如意姊,刚才的事我看得清清楚楚,是陈妃患了失心疯想杀死白鹤,如意姊是上前阻止她!」
「郡主不过刚到而已,就看得那么清楚了?我可是一直坐在旁边呢!」
「哦?那么妳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橘衣不无嘲讽地道。
「是如意故意说了些过份的话刺激陈妃,所以惹得陈妃疯狂地朝那只鹤扑上去。事后如意见你们走来,才装出一副想阻拦陈妃的模样,为她自己开脱。」
「哦?敢问如意姊姊跟这鹤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对待牠?」
「因为那个流传于宫中的传说呀!如意既然是太上皇身边的人,自然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她定是出于嫉妒,所以想杀掉这只碍眼的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