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哪会相信,终究还是跟着那些人去了。
然后当晚,发生了第二次雪崩,把她爹和其他大半的救难人员全都活埋了,死的人比第一次雪崩时还多。
而幸存的村人不知道是谁先开口的,竟然指着幼小的莲花说:“都是你,都是你这个鬼女开口诅咒,所以他们才会死,是你咒死了你爹、咒死了大家,都是你的错!”
从那天起,白莲花跟她娘就被村子里的人孤立,几乎所有的村人都离开了雪崩现场,另觅他处建村而居,就只有她跟她娘没有,依旧住在那大雪随时有可能再次崩塌的山下。
她们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好可怜!
他光是用想的,就忍不住哽咽,胸口闷闷酸酸的,相信那年的次春,春光融了雪水后,大家把埋在深雪底下,被水泡得浮肿不堪的尸体挖出来的同时,她应该又遭受了更多的责怪和辱骂吧?
小小年纪就被人如此刁难,她心里一定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所以,他能理解今晚相见,她为什么说他迟早会怕她,而且没那个必要报出家门,因为她把他跟其他人归为同一类。
可惜,她错估他了。
“娘啊!你千万不要阻挡儿子的真爱。”
他娘一个响头敲上他的脑袋,“我偏要!你能怎么着?”说着,又拉扯他两边的耳朵,而且还是使劲的拉,“娘要一个正常的儿媳妇,不要一个会使邪术招鬼的衰女,你给我听清楚了吗?”
“娘,痛……痛……痛啊!”
“痛死最好,看能不能把你痛醒一点。”李秀珠更大力的捏呀掐的。
“好痛啊!”
* * * * * * * *
又是一个黎明,夫依然清明,植物依旧青翠,而她的心却是晦暗的,一如这十年来的每一天。
到底,她为什么要生下来?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咳!咳!咳!”母亲的咳嗽声拉回莲花漫游的神志。
她回到内室,拉好母亲身上的被褛。
“莲……莲花,天亮了吗?”白母衰弱的声音轻微的响起,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是这么的清晰可闻。
“是的,娘!天亮了。”她小声的说着,心里明白娘亲的眼睛又更糟了,糟到连天明、天暗都分不出来。
“是吗?天都亮了,怎么这么安静?”她听不到任何鸟叫虫鸣。
不只眼睛,还有耳朵的情况也变得更不好。
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莲花看着满室的不安宁,一群若隐若现、奇形怪状的小鬼们在屋子里奔跑不停,嘻哈的笑着,有时还会跑到她的跟前对她扮出非常难看的鬼脸。
“你到底看不看得到我们?大家都说你看得到啊!你怎么不说话?”
“你看得到对不对?看得到就跟我们聊聊天嘛!不然,我们就把你母亲带走喔!”
“因为天还很早,虫和鸟都还没有醒过来,娘,你再睡一会儿吧?”她掩饰的说着,把她娘亲重新安置在床上。
那些小鬼又来到她面前威胁,“你不要故意不理我们喔!我们生起气来可是非常恐怖的。”
莲花的眼光直接穿透小鬼,望向窗外的绿树。
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大雪后,她就不再听信鬼物们所说的话了,鬼说的一定是正确的吗?它们告诉她的那些事情都是基于好意吗?
不见得。
她常常在想,如果当年她没在庙会说那样的话,或许爹就不会死,也或许,那血块鬼是骗她的,她爹会死!其实是因为她执意的相信爹会遭遇不测,就像村人所讲的一样--是她咒死了父亲?
或许……有太多太多的或许,可惜都没有答案,没有任何人或任何鬼可以指点她的迷津,就算真的有人指点,她也不会信吧?
十年前大雪过后,她学得了一件事--三缄其口。
不管这些杂鬼告诉她什么事,她都不和它们说话;无论这些小鬼在她面前怎么摆弄,她也都不理会。只要不说、不理、不沟通,她就不会惹上麻烦,就不会再有任何人因为她而死。
她再也承受不了“诅咒”的罪名。
只希望能平静的陪伴娘亲度过馀生,然后在安葬好娘亲之后,她就会进入山林,从此与青灯为伴,从此长诵佛经,赎她一身的罪过。
因为若不是她满身罪恶,天又怎会罚她看得见这些鬼怪呢?
“唉!”长长的叹息,莲花掀开门帘走出房间,进了灶房,原本想淘米为娘亲煮碗稀饭当早餐,但打开米缸才发现,剩下的米竟不足一把。
过得了今天早上,但中午怎么办?
自从十年前,她跟娘亲被村人当成瘟神恶鬼疏远后,就没什么进帐,无论娘亲或她的女红有多精巧,绣出来、织出来的物品都不大有人买,因为,传说凡是碰到她们经手的东西都会衰。
为了营生,她不得不贱价卖出她织的布、绣的女红给布铺。唉!看来,她又得去一趟市镇,把这几天织的布卖出去,然后换一点米粮回来。
但她真的不想去呀!
每次去,她都要遭受路人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重提她不祥的过去,然后到了布铺,还要受老板的刁难减价……这一趟折磨才算结束。
活着,真的太难,让她禁不住又再次问,到底她生来为何?
嘶——屋外突然传来异声。
似乎是马的叫声?莲花拉回思绪,脑中有着疑惑。
怎会有人来到她们家的门前?恐怕是有人迷路了吧!
“嘻!嘻!嘻!你惨了,虎姑婆来找你了。”调皮的小鬼们又到她面前作怪。
她置之不理,转身往门外走去。
来到屋外的莲花,见到门前有一批马队到来,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的妇人,妇人正冷冷的看着她,那双眼里有着莲花所熟悉的鄙视和不屑。
“请问夫人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李秀珠跨坐在马鞍上,口气不佳的问:“你就是白莲花?”
“是。”
“那么,我要你离我儿子远一点。”
莲花眼神愕然的望向李秀珠,“你儿子?你儿子是谁?”
“我儿子就是雷家的二少爷:雷尚鸣,他是万金之躯,不是你这样的女人配得上的。”
雷尚鸣?
记忆迅速旋转,莲花苍白着脸色,心中有了答案——莫非就是昨晚在墓地里遇到的陌生人?
第三章
“你放心,我对你的儿子一点兴趣都没有。”莲花坦然面对来势汹汹的李秀珠。
为了怕吵醒她娘亲,她还特地掩上门,请雷夫人一干人等稍稍远离屋子后才严正声明。
真奇怪哪!堂堂雷家二少爷怎么会无缘无故向他的家人宣布要娶她?是脑子不清楚了,还是有“鬼”附身作怪?
但无论是什么,都与她无关。
“为什么?”李秀珠倒很讶异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子竟然会对她引以为傲的俊俏儿子没有兴趣,“是嫌我家不够富贵,还是嫌我儿子不够好看?”光想,心里就不舒服,凭她儿子这般的人品,每个未出嫁的姑娘都该对他一见钟情,巴望着倒贴过去才是。
哼,她竟然没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哀求成全,是看不起她儿子吗?
莲花愣了一下,想起昨夜偶遇的男子一身爽朗气质,那张开朗的脸庞上充满着希望,老是上扬的嘴唇显示着他很幸福,他是她羡慕的对象,因为,他是那样被周围所有的人爱着,是那种她遥不可及的人物呀!她从没想过要去和他交往,那是因为她早就觉悟到自己不配。
“不,是我没有资格。”她的声音不由得低微。
“哼!你也有自知之明嘛!”不枉李秀珠整晚烦得睡不着,大清早就抓了几个家丁快马赶到这儿为儿子“善后”。 “那就请白夫人转告公子,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什么?纠缠你?”恍如青天霹雳,她儿子哪会纠缠人啊!是这女人去纠缠尚鸣吧?“胡说八道,纠缠人的明明是你,你少在那里推托了事。”
这话让莲花皱起眉头,“雷夫人,你为何不相信事实?”
事实?
“事实就是你施了邪术让我儿子傻傻的迷上你!我警告你,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让你踏进我雷家家门一步。”李秀珠气得额冒青筋,这丫头竟然指责她不肯面对现实?!
“我从没想过要进你家门。”她再三的表明为何还是不能让雷夫人信服?
“放屁,你当我是三岁孩子那么好唬呀!”李秀珠咻的一下翻身跳下马,拿着马鞭指着莲花的鼻子,“我们雷家不是你这种装神弄鬼、身分低贱的丫头可以搭上的,你给我认清这一点。”
她是该难过吧?
但她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这十年来,她受过太多的屈辱,杀人凶手、魔女、妖女、鬼女、不孝女、灾星……等等名衔都曾冠戴在她的身上过,现在再多项“贱人”的名号也没什么。
“我知道了。”莲花静静的回望,没有反驳。
依照过往经验,这时候,愈是顶嘴,骂人的人情绪就会愈激愤,出口的话也会更难听,耳朵受苦的时间也随之以倍数加长。
“就这样?没别的话好说?”李秀珠愕然的张大嘴,从没见过这么忍骂的丫头,不哭不求不闹,让她骂得很不过瘾,“你确定不会搭理我儿子?我们雷家在县内可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就算当个小妾也是一辈子荣华由昌贵?难道你一点都不心动?”她问归问,当然是不会允许尚鸣娶她当小妾,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莲花只是喟叹一声,“你是来劝合,还是劝离?”
闻言,李秀珠一下子面子挂不住,恶狠狠的咬牙,没想到还听到几个随从捂着嘴吃吃笑起来的声音,“笑什么笑?嫌你们嘴巴不够大吗?要不要我帮忙撕啊?”
那几个随从见夫人火气高涨,立刻识相的闭上嘴,装出一脸严肃。
“雷夫人,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可不可以请你离开?”
共识?还赶她走?“喝!放肆的丫头……”她一甩手就想将鞭子打在她身上。
“娘,住手,不准你伤害她。”
莲花惊讶地转头,随着声音的出现,他的身影已经昂扬伫立在小径那头,转眼间就冲到他们的面前。
“尚鸣?”李秀珠惊呼,没想到天亮才睡的儿子竟然还没中午就起床,难得呀……但是,他这样的行为在此时此地并不值得她赞赏,因为他的早起是为了白莲花!
雷尚鸣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凝视着莲花。
她也回望着他,阳光烈烈的照在他身后,仿佛他是太阳的化身,令她眩目得睁不开眼。
从烈日下凡的男人呀,会是来保护她的英雄吗?
“莲花,你要不要紧?”雷尚鸣旋即跳下马挡到她的身前,很有勇气的与娘亲对峙,“娘,你拿着马鞭想对我的莲花做什么?”
他的?莲花一时怔愣住。
眼睛眨呀眨,她清清楚楚的看着横在自己眼前的背影是那么的宽大厚实,好像一堵温暖的墙般要将她包围,为她抵挡严酷的风雨寒霜,这样撼人心神的一幕,登时让她看傻了眼。
此刻,正好一阵微风吹过,撩起他飘逸的长发,耀眼的发丝轻轻飞摇着,在她的脸上抚弄。她梦想好久的英雄终于现身了吗,
“嘻!嘻!嘻!这男人是个笨蛋吗?竟然会看上她这个灾星。”陡然,某个小鬼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让她猛然回神。
不用回头望,莲花就已经知道那群小鬼这时正在屋子的窗边,吱吱喳喳的讨论着这边的剧情发展,也让她霍地想起自己已然注定好的命运。
后退三步,她远离十年来唯一一个想对她好的男人。
“雷公子?”
雷尚鸣陡然回头,对她拍着胸膛,“莲花,你不用怕,有我在这里,我娘伤害不了你的。”嘿!莲花应该从没被追求过吧?这下她止同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莲花心慌地摇首,“不,雷公子我……”
“混小子,还没娶亲,心就向着外边的女人了,你是存心要把你娘我给气昏是不是?”李秀珠蓦地插话,心情不佳的干脆一甩马鞭,一手揪起儿子的衣领,“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娶这个妖女回家,我就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断绝母子关系?莲花的脸色一变,她没打算要破坏他们的家庭和睦啊!
“娘真的舍得?”雷尚鸣还是嬉笑着一张脸,“你儿子我多才多艺,虽然不精通文采,也不擅长武术,但论起医术可是一流。看过皇宫里大大小小太监,你儿子我跟宫里的关系好得不得了,要成为天下名医已是指日可待,娘真的舍得不当天下第一名医的娘?”
“你……”李秀珠咬牙,“你赖皮。”
“娘教得好。”
好特殊融洽的亲子关系呀!让她好生羡慕,如果她也有一个娘如雷夫人般身子硬朗……
“白莲花!”李秀珠干脆推开儿子站到她面前,“只要你离开我儿子,要什么条件随你开。”
条件?莲花不懂她的意思。
“娘,你别欺负弱小女子,莲花才不会为了这么一点点利益就放弃我这个幸福的依靠。”
李秀珠哪管得了其他,又是长手一推,“你要钱是吧?多少,你说?”
钱?
莲花想到家里的米缸,米粮只剩不盈一握的量,而娘亲的身子虚弱,也需要好药补身。钱,她确实需要钱哪!
“娘,你污辱你儿子,你怎么可以用钱买卖我的感情呢?”他怪叫,就要把他娘拉开。
“罗唆!谁叫你乱爱!”李秀珠奋力抵抗。
“一两。”莲花突然出声。
“什么?”纠缠的母子两人讶异的望着她。
“一两银子,卖雷公子对我的痴情。”反正她原本就无意于他,如果一两银子能换来的平静日子,她为何不赚?况且,一两足够买一整个月的米粮了。
“一两?!我只值一两?”雷尚鸣不敢相信的大叫,“你要卖起码也要卖一千两!”
“是啊!我儿子有这么廉价吗?”李秀珠也跟着附和起来。
真是奇怪的母子,跟她谈条件,还嫌她条件开得太低了。
“不然,两位认为多少才合宜?”让他们自己决定吧!反正她无本可亏。
母子俩看了看彼此,李秀珠从鼻子哼出气。
“儿呀!这么廉价就把你卖了的女人,你还要就是笨蛋。”
“娘啊!任何有脑筋的女人都不会把你儿子我卖得这由廉价,她卖我一两,是在暗示你我是无价之宝。”他高傲的抬起头,“你要是敢给她一两买我,我就给你一百两把我自己买回来送给她。”
李秀珠恨得牙痒痒,“你实在太无理取闹了。”
“也是娘你教得好啊!”
唉!他们母子顶会把事情给复杂化。
“两位,请歇歇口。”莲花索性插进他们中间,“不要再为我吵了,我不值得。”她一双眼睛望向他,“雷公子,我从没想过将来会与你有什么瓜葛,我只不过是个穷苦的乡下姑娘,没那个资格高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