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叫!跟个姑娘家似嚷嚷,你丢不丢脸?!」秦游方轻蔑的斜睨她。
所以说他这家伙只会触他霉头。
他不让他来,他偏不辞麻烦来惹他烦躁!
啊!他为何要在乎他?
不过是他花钱买下的一个小陪读、跟班作伙罢了!
可不知为什么,在他那冷静的面前,他竟有股挫败感。真是!更气煞人!
「大少爷,你半夜不让人睡觉,我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手腕被提得生疼。
他一一世没本事,恼羞成怒都迁怒到她身上来。
秦游方又连哼两声,放开手,没注意到那葇荑柔嫩得令人生疑。
他索性坐下来,将她一扯,一块坐在软被上。
江喜多心一惊,反而跳了起来。
「又怎么?」他恼的抬起头。「不是你说的,外头黑漆漆?那就留在棚子内好了。」
「少爷究竟有什么事,非得半夜找小的?」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江喜多不露痕迹的移到软被的另一头。
秦游方白眼一翻!
「不是太爷们派你来监视我的吗?我都还没睡,你倒睡得呼噜响!」
唉!敢情是来找麻烦的。
「小的不敢。少爷责备的是。」正襟危坐,能离秦游方多远就离多远。
但他一伸手就将她扯了过去。
「给我过来!」扯到他身旁。「看到你我就有气!」
气归气,现下他心头烦,也只能对他这臭小子发泄。
瞧那眉头间低掩的苦恼、无眼的焦虑,江喜多心头一动,脱口说道:「你在担心木材的事,是吗?」
秦游方没提防,一阵狼狈,面色掩不住尴尬,羞恼的恶狠瞪她一眼。
他哼一声。
「我有个想法,只不过少爷不知爱不爱听,又要嫌我多嘴--」不是白眼便是闷哼,再就暴跳如雷。
「要说就说!那么啰嗦做什么!」秦游方不耐烦的打断他。
「是是。」
就知道好心一定没好报。他二世跟只刺猬一样。
「我是想,假如--只是假如,我胡思乱想的,为什么不干脆把木材一根根投入河中,让它们顺流漂下,再在下游河岸建个临时的栈场,将木材贮放在一块?等梅雨来了后,河水涨泛,再沿青弋或新安两江运到芜湖或严州一带。总之,当务之急先将木材运出山便是。」
「啊?!」秦游方霍然挺坐起来,睁大眼睛盯住江喜多。
像根棒子,一记敲醒了他昏沉浑噩的脑袋似。
他怎么没想到?!
他兴奋激动的爬起来,一边嚷嚷:「我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
「少爷怎可能没想到,少爷就是太过谦了。」
想得到的话他就不叫秦二世了。
秦游方瞪他一眼,拿不定他是不是在讽刺;但看他低眉恭顺的模样,悻悻的哼了一声。
要不是他,他也不会楣运连连。他小子想得出这法子,多半只是运气,他能真成什么事?
是的,一定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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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他承认,他是有点识见。
不过--
说到底,诸多不顺,还是从他在山场倒霉的被这个江喜多那么一撞开始,且更加恶化。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这姓江的不是。
命象说他今次犯太岁,他原还嗤之以鼻。可好!他竟发了昏,无缘无故带回这个太岁凶星,花的银两,足够他在紫云斋程老板那儿换回几块上等的「君房墨」。
「不过让你磨个墨,你究竟要磨蹭多久?」想及,就令他觉得气闷。
「小的不敢。不过,少爷,欲速则不达,书画琴棋原就为怡情养性,又不是在算帐本。」
就是算帐,也要细细磨,细细推敲,反复计算,半点马虎不得。
秦游方瞪瞪眼,一时半刻也挤不出话来驳。
「算了!我自己来!」悻悻的抢下江喜多手中的墨石。
他挽起袖,小心翼翼的研磨。墨身散发出丝缕若有似无的麝香。
被那隐约的香气所引,秦游方怔了一下,举高手中的墨石,怔怔的望着。
「唉!」竟摇头慨叹起来。
又怎么了?
江喜多面向正前,很快斜瞥他一眼。
「可恨我生得太迟。先代制墨高人潘谷所制的墨品『松丸』、『狻猊』等,相传香彻肌骨,磨研至尽,而香犹不衰,被称为墨中仙品,我却无缘得见。」
原以为他千喟万叹为哪桩,竟是为这等风花雪月之无聊事。
江喜多不禁暗地翻了翻白眼。
无怪乎秦府那些老太爷们要杞人忧天。
「少爷,这墨便是墨,能研磨书写供人所用就够,何必讲究那么多。」
「亏你也算腹有诗书,居然如此俗侩功利!」唉唉!秦游方连连摇头,轻蔑的瞥视江喜多。
商贾之流重实用,有什么不对?
「墨不仅是墨而已。你瞧这墨谱的图样,墨模雕刻得如此生动,花样如此精采,充满玄灵之气,岂是凡物俗品。再看这砚台,雕工如此精细,楼阁殿台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神态入微,可称得上是绝品!」
不就几块漆黑的石墨砚台,瞧秦游方激昂的那模样,江喜多着实不以为然。
「器具用品,首在实用。不能用的东西,根本没有实际用处,不是吗?」
在秦府不过个半月,他二世少说光顾「紫云斋」六、七回了,每次都捧回一堆没用的破铜烂铁。
「花了大把银子,我也没见过少爷用过那些墨石。」她指指摆在壁架上,根本是装饰用的成套墨品。
更有甚者,小小一块砚台就值几十两银子,更别提那些上品的墨石。
「上回您在程老板那儿花了近百两银子。百两耶!」她扳着手指一算道:「可整治几十桌上好的酒席,置不少十斤一品的茶叶,上等的绫罗绸缎,再不济,可以雇用多少运夫和伐木工--」
「得了!」秦游方气结,一口喝断他的比手划脚。
真是!周旁尽是些粗鄙俗侩之徒,开口闭口实利、用处,毫无半点文人雅士的风流!
「去去!」他厌恶的挥手。「少来扫我雅兴!我当日真是昏了,无端花了白花花的银两,找个楣星触我霉头,还一身俗侩之气。唉!」
江喜多识相的闭嘴。
他二世醉心雅士之风,不齿他们这等只知「钻营牟利」的俗侩之徒,难怪一木竹筏一木竹筏的木料会搁浅江边。
「还不下去!」秦游方又瞪眼。「看来我真该将你卖给程老板算了,还可换回珍贵上等的『君房墨』。」
他还当他有点识见,结果!
「是是。」
何苦再多嘴惹骂。江喜多利落的转身,脚步轻快的走出去。走到一半,怕形色太雀跃,赶紧低下头,弯出几分佝偻,垂头丧气的。
秦游方恰巧抬起眼,见那背影十分颓丧,觉得自己似乎真过分了些,一心软起来。
江喜多就算有万分不是,又老惹他气,多少--呃,也有点用处。好比这回的事情,总算安然解决,算他功过相抵--
罢罢!
他起身追出去。
正想开口喊叫,却见江喜多步履轻快,昂头挺胸,哪里还有半丝方才那种颓丧的模样!
他并不左顾右盼,但他发现他小心的四下瞧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一直往前厅而去。
秦游方先是怔了一下,可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他见江喜多一径往大门走去,似乎是打算出府,没再多细想,一路跟在他身后出去。
一出了府,江喜多便加快脚步。秦游方也加快脚步紧跟着。
他不晓得江喜多要往哪儿去,奇怪他能到哪里去。他对街道似甚熟悉,也不见他东张西望,左弯右拐,闭着眼目在行走似。
他见他进了家酒楼,闪身跟了进去,跟着他上到二楼。
临街的桌位,一名男子起身招迎江喜多。秦游方借袖掩住脸面,挑了张临近的桌子,借着屏风遮挡,背对他们而坐。
「天俊哥。」
楼面有些嘈杂,加上临街楼窗时而传进鼓噪的街声,但秦游方仍可听清江喜多的声音
他心中一沉!
说什么无亲无故,这「亲」现不是如何蹦出来的?!
「找我有事?天俊哥。」
「来喜让我来的。她一个姑娘家到底不方便抛头露面。」
江喜多嗤笑一声。
「来喜她哪会顾忌这个!你老实说吧,她让你来当说客,想说服我什么?」
王天俊嘴角微微一勾,掩不住话声里的笑意。
「果然瞒不了妳--」
小二来打岔。江喜多要了壶清茶。
秦游方压低嗓音,含糊的点了壶清茶,挥手敷衍殷勤的小二。
「是夫人。」王天俊道:「夫人希望来喜能劝妳早点回府。到底妳们感情一向要好。」
江喜多又笑一下。
「她倒聪明,知道我不会听她的,就把这差事交给你。」
王天俊微笑不否认。
「老爷跟夫人都牵挂着妳。老实说,来喜跟我都认为,秦府不是久留之地,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再说,好歹妳也帮了他们一个大忙,算是两不相欠了。」
「那可是秦大少爷的功劳,与我无关。」
王天俊微微又一笑。
「能想出那等方法的,除了妳,还有谁?秦少爷虽是不错的人才,但--」他停下来,微微一笑,没将话说尽。
「你也是这么认为吗?天俊哥。」
英雄所见果然雷同。
「他二世--实是……」江喜多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秦游方听得又惊又怒,几乎要拍桌而起。
他二世怎么着了?!
原来他是这样看他的,一直这般瞧小他!
自始至终,他说什么流落在此、四顾无亲,原来全都是些无耻谎言!
他在他面前装得那般恭谨,其实心里却轻视他是吧?
江喜多道:「天俊哥,其实不用你来当说客,我也觉得差不多了。秦府真没什么好瞧的。就请我娘放心吧,我回秦府收拾收拾,至迟再个两日我就回去。」
「这样最好了。老爷说得对,我们江府跟秦府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
「我都说了,我回去就是。天俊哥,你别再拿我爹说事,你明知道我最怕这个。」
江府?!
秦游方却惊怒的猛站起身。
原来!原来!
是对手商号派来潜府的细作!
他冷冷的连哼了两声。竟然欺到他秦府头上来!
他岂会让他们如此称心如意!
听起来,那姓江的还是江府的公子。他是就此出去揭穿他的假面具?还是等回府后,再将他捉住,送官究办?
他倒要看江记那方怎么收拾!
「我没那个意思。」王天俊笑道:「明日我就要出发前往蜀地,妳又不在,来喜一个人担子重了点。二小姐,妳能早点回府是最好的。」
二小姐?!
这一惊,惊极成愕。秦游方错愣住。
他--原来是个她!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原来是个女儿身。
脑中思绪翻搅,胸中五味杂陈,胸臆起伏不定。
秦游方又是惊,又是怒;惊极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怒极又有种窒闷的怨气。
她那般骗得他好苦!
他--她,江喜多,个半月来,日日在他身边的这人,居然是女儿身!
震惊愤怒同时,怪异的,他心中却又隐隐有种疑是欣喜的感觉--痛怒她欺骗他同时,他竟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可她竟是江府派来的细作!
禁不住的,他心中升起一股恶意,心生恶意想思报复。
一想及她一直在暗地里嘲笑他、小瞧他,那股恶念更加控制不住。
凭她一个女流之辈,也想跟男子争长短!居然还潜伏进他秦府,简直胆大包天、轻率妄为!
怎能不给她一点教训!
他起身又坐下,又起身再坐下,拿不定主意,内心汹涌翻搅,万千波涛激昂澎湃。
该如何是好?
震惊又意外。秦游方整颗心浮动不定,咚咚地跳着,几乎要冲出他胸臆之外。
他伸手按住心口。
清楚感到那溃堤似血流的脉动。
第四章
她端起茶杯,轻轻的掀起杯盖,檀口轻启,丰润的红唇轻沾杯沿,从容的啜了一口清茶。
她轻缓起身,莲步轻移,柔荑一个轻摆,取出架上的线书。
书中夹的蝉翼似薄纱透明的笺子飘落下来,她轻噫一声,柳腰轻折,优雅的拾起与她朱颜同样晶莹剔透的薄笺。
他看她坐着,站立,走动,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带着女子的轻柔婉转。他看她颦眉,蹙额,抿唇,一斜睇一倾首,无一不流露女子的风情妩媚。
可笑他一直没瞧出来,还当她只是脂粉气稍重、阴柔些而已。
一切是那么明显--
秦游方直楞楞瞧着,从上看到下,再由下打量到上,目光一直落在江喜多身上,她走到哪,他目光便游移到哪。
「我有哪里不对吗?少爷。您怎么一直盯着我瞧?」江喜多觉得奇怪,低头打量自己。
秦游方连忙干咳一声,掩饰过去。
「您要我打理书斋,我整理得差不多了,还有其它吩咐吗?少爷。」
最好是别再噜苏了,她好早早脱身。
她本来都打算好,收拾妥那个伴读「江喜多」的家当后,不动声色的离开秦府,然后将那些东西「毁尸灭迹」,恢复她本来身分,来个「来是空言去绝踪」。就算秦府事后想追究,也无迹可寻。
可她包袱才刚款理好,就被他二世爷吆喝到书斋来。她忙上忙下的,他倒闲得纳凉。
「妳过来。」秦游方招手唤她过去。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唉唉!江喜多拖着脚步蜗牛般移过去,离他身前至少五呎远。
「站这么远怎么说话?」秦游方也不恼怒,抬眼睇她。
江喜多只好勉强再移近两步。
可秦游方还是不满意。
「妳要我抬妳过来吗?」
「不敢劳驾少爷。」她自己爬过去,行了吧?
若隐若现、若有还无的香气飘忽的疏袭而来,混着他鼻息,突然让他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妳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银两才从李大富手里带走妳的?」说不定,李大富也是合谋者之一。可恨!「我在想,妳约莫也无能力替自己还这笔债,可妳出身文士之家,又通晓文墨,要妳长期为奴,我也不忍得--」
他顿一下,指指手中的文契道:
「秦氏之风,向来好儒,岂有不礼待士子的道理。这样吧,妳签下这张文契,只要卖身秦府一年,一年之后,我便还妳自由。」
取出她先前押下的借据及约定的文契。
照先前的文约,她欠下的债款,以工代偿,直到还清债款即可。虽形同秦府之仆,但并未卖断身。只是,本债加息,大抵还一辈子,做一辈子工都还不完便是。
现在他二世要她卖身一年,便一笔勾销,算他大仁大德了。
可……没事签这卖身契做什么?江喜多迟疑不动。
继而一想,签卖身契的是「伴读江喜多」,届时她悄悄消失,变身回复她的本性,秦府上哪找那个「伴读江喜多」?只会当「他」潜逃罢了。
「少爷这般宽大慷慨,我不知如何感谢是好。」假装思索片刻,心怀鬼胎,在文契上划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