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她在乎的不是饭苦不苦,而是——
「大夫怎么没开药方呢?难道他不知道你身上带病?」
「他知道啊,但是他拒绝为我写药方。」岁君常看她一脸疑惑,好心地解释:「他怕麻烦。」
「麻烦?」
「不是县太爷私下吩咐他不准为我看诊,就是他怕一看诊,为他惹来麻烦,总之,就是有理由吧。」他毫不介意地说,同时很粗鲁地拉过她的长发凑到鼻间闻。「现在妳可没臭味,说起来,那十几天我一直忍着妳的臭味,也算是厉害了。」
她用力拉回她的头发,见他根本没有松手的打算,两人拿她头发在拔河,她只好放弃。她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呢?不,是只有一点点点心动而已。
「小老头,这两天有没有人欺压妳?」
「我很好,你别担心我。」她轻声道。
「谁担心妳了?我是怕有人把我的权利抢走……」顿了下,他稍调整坐姿,遮去所有窥视的眼光,伸手摸向她的脸。「是不是我的错觉?妳变瘦了?」
她再度用力想要拉下他的手,无奈他的力道绝对远大于她,只好道:
「每年夏天我总是会这样,通铺太闷热了,容易睡不好。」
「我还以为妳熬夜为我祈福,弄得连眼圈都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呢。」带些凉意的指腹移向她的眼皮下。
万家福从来没有让一个男人这么碰触她,这个男人不是她梦想中的良人,偏偏让她心跳不已。
「原来睡不好,也会脸红成这样啊……」
她闻言,心跳自动停止,默默地瞅着他。
他哈哈笑道:「小老头,就算妳生气,我也看不出来。」随即脸色一正,点头:「以往我可没睡过通铺,即使睡了也不觉得如何,不过既然妳这样说,等将来我回岁府,第一件事就是先改善通铺的品质吧。」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从其他女工的嘴里,她得知岁君常不会虐待工人,对工人的私生活并不干涉,只要照常上工,别闹出事来,通常他可以眼不见为净,除了在生活上没有什么娱乐,苦闷了些外,在这里工作算是十分幸运的了。
而现在,听他说得信誓旦旦,好像随时可以回岁家掌权一样……
那一天,一出山腹迷宫,被年有图发现后,他几乎是束手就缚,毫无挣扎的。
至今想起,还是有些悸动。她喜欢年长的男子,因为年长者明白家庭的重要,会在乎夫妻是否和谐,而情爱方面,只要像她兄长疼她、尊重她,偶尔互相诉说各自的梦想就够了。那天明明面前是大批官差,他却动也不动挡在她的面前。
虽然没有什么好听话,但他像个没事人跟年有图说道:
「我跟她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要我眼睁睁看见一个女人因涉嫌谋杀岁君常而被莫名处死,我还做不到。我可以不挣扎,但她必须转进岁家矿场。」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局势,他却先保下她的命。
让她心弦微微震动,一回想起,就觉得这必是她将来重要的回忆之一。
年有路捧着饭碗,快步奔回来,要趁着有限的时间跟万家福一块吃饭。万家福连忙说道:
「你别对她凶,有路只是小孩。」
他扬眉:「谁凶?」
心弦还在震动,不过这一次是被他耍赖的神色震得有些恼意。
「你用那种难听的调子说话,不是在欺负她吗?」
岁君常耐人寻味地看她一眼,道:「不是我喜欢的,我还懒得欺压呢。」话才说完,年有路已经高兴地跑回来。
她腼腆地看了岁君常一眼,小声说:
「岁爷爷,我还有饭。」她捧着饭到他面前。
「用不着了,饭太难吃了。」他平声说道。
万家福拉过年有路,柔声笑道:
「姐姐还没有吃完呢,有路陪我一块吃。」
年有路乖乖地挨坐在她身边,埋头吃起饭来,遇见青菜时,她小心翼翼夹菜到万家福碗里,万家福笑着拿肉跟她换。
年有路偷看岁君常一眼,小声解释道:「姐姐爱吃菜,我跟她换肉。等明年我十三,我肉长多了,就能上姐姐家住。」
岁君常哼了一声,见万家福又夹起肉片要跟年有路换菜,他忽然嘴一张,一口吞进万家福筷间的熟肉。
年有路眼睛瞪得大大的,低头看看自己碗里的肉,然后学着万家福夹肉到他嘴边。
岁君常瞇起眸,默不作声,缓缓扫过万家福跟年有路的脸,而后再度张嘴,熟到有些硬的猪肉片消失在他的嘴里。
「真难吃。」
万家福轻笑出声。
年有路看她笑了,也跟着傻笑。「姐姐,我刚才看见一个长得很奇怪的人耶。」
「奇怪?哪儿奇怪?」
「是啊,再奇怪也不会有妳奇怪。」岁君常指的是万家福。
年有路先放下碗筷,然后用力拉下眼角,再努力垂下嘴。「有一个哥哥长得好奇怪,他的眼睛跟嘴巴都跟姐姐完全相反,他一直追着我,我有点怕怕的。」好像被纠缠上,就会一块悲伤一样,她不要,她比较喜欢像姐姐这种笑脸。
万家福一愣,面露惊喜地起身,立即被岁君常拉进怀里。
「妳认识他?他是谁?」
「他是……」还来不及说出少年的身分,就看见不远处眼熟有名少年东张西望。
那少年看见岁君常,气冲冲地走来骂道:
「岁兄!你是不是耍我?我一进矿洞指明我是县太爷派来找万家福的,结果差点被痛打至死,还有妳妳妳,妳这个小不点!我问个人妳用着像逃难一样吗?还有妳——」手指停在万家福脸上,他呆掉,蓦地脸色大变,双腿一软,一路扑滑向前。
年有路吓了一跳,赶紧抱着碗筷跳到岁爷爷的身后。
少年紧紧抱着大腿,哭道:
「我找到妳了!我终于找到妳了!老天!我差点被他们活活打死!被活活烧死!被活活捏死!被活活分尸!被活活淋化骨水!被活活……十大酷刑啊!这年头还有十大酷刑发生在我身上啊!有没有天理啊,就因为我长得这样啊!救命啊——」
「小七,你抱错人了。」万家福静静提醒。
少年抹抹眼泪,抬头一看,脸色僵住。「岁兄,你长得不像大树,别学大树挡人!」难怪大腿这么粗。
「他是谁?」岁君常不悦地重复。
「我?哼,我是人称七少,是万家福最亲近的人!」怎样?怎样?
万家福叹了口气,抬头看神色冷淡的岁君常,轻声道:
「他是我家小弟,排行老七,叫少七。少七一定是来找我的吧?」
「福福……」万少七泪流满面。
岁君常看这两人净说些家常话,他根本不再注意,反而视线被远处的年有图拉过去。
两人视线交缠一阵后,年有图终于忍不住跨步而来。
「岁爷。」
万少七与万家福同时停止说话,往他看去。
「这两天外地人拥进常平县,我才知道为何岁爷处境如此凄惨。」年有图冷笑道。
「怎么说?」
他指向万家福,道:
「因为她是一个天生的灾星!不管她走到哪儿,一定有人被她害惨,朱乐县客栈老板就是火烧屋子,差点上吊自杀!你会落得这种地步,都可以说是她害的!」
「喂喂……」万少七抗议。
「无稽之谈。」岁君常平声道。
「爆炸、中毒,全是她来常平县的同一天发生的……」
「矿脉爆炸不就是你搞的,下毒的不就是你爹吗?你将这些事怪罪在一个外地姑娘上头,也要有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年有图闻言一窒,喃喃道:「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咬咬牙:「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岁爷,就连银二少也让县太爷请来了,再过几天京师派来的官员一到,你罪刑立判,只怕你手里再无筹码,你好自为之吧。」冷冷说完,瞧见附近的工头在监视并且窃听他俩的对话,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第七章
一连几天,万少七亦步亦趋地跟着万家福。
上工也跟,吃饭也跟,就连上茅厕也跟,简直无处不跟;生怕她受了伤害,就连工作也抢着做。
矿场里只知这小子初来乍到,却不知他是万家福的弟弟,工头见这两人没有什么威胁性,也就没有格外注意。
反倒是最近,岁君常在另一头矿场做事,不曾抽空来探她的安危。
「福福。」万少七虽然跟她相差三岁,但也直呼她的小名。「那个姓岁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她微笑。
「别笑别笑,妳笑给自己人行,可别莫名其妙地发笑,我怕我会被天下最邪恶的『他们』活活揍死。」
「胡扯。」万家福柔声道:「哥都很疼你的。」
万少七扮了个鬼脸。是不是疼,他心里很清楚,那叫「疼他的肉」,因为狠狠地被虐待了。
在万家里,他的地位就像是虫子一样的渺小,兄长一看见他就讨厌,三天两头毒打不是假的。他叫少七,字缺,一看也知道万家人有没有他这个排行老七的小弟都无所谓,才会叫他少七,呜。
「妳……是不是有一点点点喜欢那个姓岁的?」他小心翼翼试探。
「嗯。」
他脸色发白,喃道:「如果让哥知道了……」
她轻笑出声:「小七,你怎么把你亲兄长想坏了?对了,你身边锦囊里的药丸用了没?」
「还没。」他乖乖掏出贡献。「福福,妳生病了吗?」
「没有。」
那就是别人生病了?岁君常吗?他一定死定了,没有把她的心守护好,呜,这一次他一定会成为无名尸的。
到了晚上,天气燠热,通铺闷不透风,她睡不着,索性乘机拿着小七的锦囊,往矿夫通铺去。
虽然共处同一矿场,却很少见着面,偶尔远远看见了,岁君常朝她看一眼,立刻转身就走。
她一点也不心慌,她本来就不是灾星,他也不是一个会随意信这种无稽之谈的愚民,她总觉得是身边有了少七保护,所以他专心去做他的事——
「快点快点,米这么容易就没了,快点搬进去,明天要没饭吃,一定会引起暴动的。」经过厨房附近,她看见好几名工人以及监视的工头在搬运米袋,
厨子们一一清点,而后有名搬运工人塞给厨子一包药材,道:「老张,你身子到底治好了没有?大伙全仗你煮饭啊。」
「好了好了,再两天就好了。」厨子小心地接过,看见工头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工头大人,我这老毛病了,三不五时发作,以后我会多注意点。」
「早点治好。」工头忍不住插嘴:「瞧你这什么病,饭煮得这么苦,再这样下去,也不需要你了!」
「是是是。」
「有苦吗?咱们倒尝不出来呢。」工人们哈哈直笑着。
万家福眨了眨眼,捣住嘴,等厨房的工头散去后,她可以看见厨子们忙碌地在洗米,有人将药材取出专心熬煮,然后偷偷摸摸张望,生怕有人发现接下来的举动似的。
药味飘散,十分像那苦饭的味道,她似有了悟,低头看着本来要给岁君常的强身药丸。
现在好像用不着了呢……
她安静地走出矿场。
矿场外面有夜市,是由县太爷代管的,除了岁君常外,其余矿夫都能自由逛夜市,这是县太爷的德政,存心要在将来接手岁家矿场时,常平县百姓没有太大的反弹。
她走进夜市,瞧见四周热闹一如她在各县游历的夜市。
「姑娘,需要我为妳画张像吗?」
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吃惊地转身,瞧见其中一摊是卖字画的,坐在矮凳上的年轻男子是——
那男子,食指举上唇,然后提笔蘸墨,朝她笑了笑。「请坐。」
她神色难得激动,连忙坐下。
「姑娘,妳生得好相貌啊,笑瞇瞇的,跟方才我在夜市街尾买的小弥勒好像。」
她往桌上看去,发现木雕小弥勒雕得精美又可爱。
「姑娘爱不释手,那就让在下送妳吧。」他微笑,利用作画,堂而皇之尽情盯着她看,见她张口欲言,他道:「对了,就叫我画师吧。」
「画师……我真想你。」
「想我?咱们素未谋面,哪来的想不想问题,要是教妳的意中人听见了,那可麻烦了。」
万家福闻言,立即想起一事,脸微红,轻声道:
「家里人为我谈了一门亲事……我想拒绝。」
「为了一个罪犯,值得吗?他可是杀了京师税收官的重刑犯,再过两天,京师派官员来此,岁家银矿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收归官营,一个为民营但指定人选。现今朝中极缺白银,但朝中无矿业人才,收为官营,只怕连税收的份也拿不到手了。多半会是民营吧,到那时,岁君常必死无疑,县太爷才能顺利接手。」
「人不是他杀的,税收官死的那晚,我跟他在一块。」她话一说出口,赫然发现面前的年轻男子抹上极为可怕的脸色,而后像察觉她的诧异,他立即温笑:「这样不好。男女共处一夜,对妳名声不好。」
「那是非常时刻。全仗他相救,不然今天你可要为我上香了。」她柔声道。
年轻男于抿了抿嘴:「妳是天生福星,不吉利的话别说。即使他没有及时救妳,也会有其他人适时地救妳出险。他能跟妳在一块,是他幸运,没有死在该死的地方。」顿了下,深深注视她半晌,虽然满心不甘愿,但这种事迟早会发生。「那天在朱乐县我雇马车前来常平县,不料马车中途出了问题,当我到达常平县时,已经四处流传岁家主子失踪的消息。」难道一切命中注定?他若提早半个月到,只怕她芳心暗许他人的机会是零。
万家福微笑道:「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三……」
「别喊我,妳背后一直有人在跟着妳,妳知道吗?」
她微诧,直觉不回头,当作没事人一样。
年轻男子暗自赞许她的镇定,说道:
「妳一出矿场,就有人跟着妳,是县太爷的儿子,那个叫年有图的。」
「年有图?」
「是啊,听说早年他是县太爷在外的私生子,因为年家无后,才将他收了回去,好像还有个小妹,自幼待在矿场,以矿场为家,县太爷没打算让她回年府。」
她皱眉,而后摇头。「没有关系,等事情结束后,我带有路回家乡,让她瞧瞧我住的地方。」
年轻男子也不问她与那个年有路的感情有多好,只道:
「是该等事情结束。」首要撤掉她的罪名,第二要那县太爷知道惹到万家人的后果,三要得罪过她的人全没个好下场,这才能叫事情结束。
「我很好,你别乱来。」她强调。
「妳何时见过我乱来?」年轻男子愉快地说:「原本我打算等妳走完最后一个县,好陪妳一块回家的,可惜始终是迟了一步。姑娘,妳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笑一个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