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怎么了?好像很难过的样子。”莫可搔着头,闷闷低语。
“走吧!”世美顾左右而言他地强拉着她上楼。
风度这种东西,他才不会用在对自己老婆有兴趣的男人身上。他不对他们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休想他再有更大的度量,来包容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
“去哪儿?”她纳闷地任他带着往上走。
“这是哪里?”他指着目的地,三楼A的门牌问她。
“我家……啊……”她慢一步才发现他们正站在自家门口。看来世美对她很了解嘛,昨天才找着她,今天就把她的底细摸清楚了。
“可以吗?”嘴巴虽然这么问,他人却已双手抱胸,站在门边等她开门让他进。
她没忽略他眼里暴风雨来临前的预警,对他那如暴龙般又猛又烈的怒火,着实不敢领教,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可以。”手上一刻不停地取出钥匙,打开门,请他进去。
如果说世美是抱着整座火焰山进门,那莫可的公寓无疑是最佳的清凉剂——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了。
他眨眨眼,讶异地望着这间二十来坪的公寓,老天!这就是她目前的栖身之所吗?空荡荡的屋子里根本没有多少摆饰与家具。
灰灰的墙壁看出它的年龄已高,他忍不住伸手一抹,沾了一手风化的泥灰;磨石子地板,坑坑洞洞,虽然维持清洁,却萧条得惹人鼻酸。
客厅里只有一套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沙发,莫可招呼他坐下时,它早已疲惫的弹簧几乎把他半个人吸进去,他颠簸了一下,站起来,沙发上被他坐过的地方深深陷下一个凹痕。
“对不起。”莫可腼腆一笑,走过去打开壁橱,它的门应声掉了下来。她若无其事地再将它装回去,取出一个抱枕垫在沙发上让他坐得舒服些。
“小世都叫它‘吃人鲸’。”她开玩笑地说。这沙发旧是旧了些,却是她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买的东西,特别有感情,遂一直舍不得换新。
“哦——”世美发现,面对这种情况,他很难表现出生气或者开心的情绪。
莫可原是“飞扬集团”的千金小姐,含着金汤匙出世,自幼娇生惯养,如今却落到住在破败公寓,与一堆与其称它们是家具,不如“垃圾”两个字更适合它们的家具为居的地步。
虽然这一切是她咎由自取,未婚生子、离家出走,她有如此下场,怨不得别人,他依旧心痛。对于原本该是他的妻、他的子的人,他没有尽到保护之责,终究有理亏的地方。
莫可一直小心翼翼观察他阴晴不定的脸庞,那双闪烁不定的眼芒是她抓不住的焦点。
她发现他的反常是进家门后才开始的。他的伤心、痛苦、愤怒……万般纠缠的情绪难道是因为这间公寓?
放眼四顾这小小的窝,虽然不若昔日娘家华丽、富贵,却是她与儿子的骄傲。许多家具是她和儿子从旧物商场或垃圾场里捡回来废物利用,亲手改造而成的,其间包含的成就感与满足感并非金钱所能衡量。
在这里,她和儿子有着许多欢乐的平凡生活,也许比不上他周游列国来的惊险刺激、多彩多姿,然而满满的幸福却是数之不尽的。
她想起儿子说的话:“应该请父亲来家里住几天,以便他们了解彼此的生活与差异。”
小世说得有道理,如果大家将要相处一辈子的话,这无疑是眼前需要协调的一件事。
“你们……”世美望着那个满是补丁、手工粗糙的抱枕,声音竟不觉有些哑了,深沉的愧疚不停地由心底升上来。
上帝!莫可抿着嘴,怀疑他是不是幻想力过剩了?他该不会光看外表,就认为他们母子过了八年流离失所、三餐不继的苦日子吧?
她忍不住失笑,伸手拿回抱枕:“你可千万别跟儿子说这抱枕做得难看,他会生气的。”
“啥?”他纳闷地张开口,一时无法了解她所言何义。这抱枕确实很难看!
“这是前年小世亲手缝制,送我的母亲节礼物。”她好笑地打开壁橱,取出另外四个抱枕,和手中那个合起来,排成一列,呈现出五个大字——母亲节快乐。
天啊!世美得咬住舌头才能免除爆笑破口而出的冲动。他原以为的补丁竟是用布缝成的字。他们的儿子是如此鬼灵精怪,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祝贺母亲节。
哈哈!他笑了!虽不似昔年飞扬跳脱的大笑声,但从他弯弯的眉、蓦然放松的嘴角,莫可依然可以轻易读出他心里的高兴,她兴奋地望着他露出的第一个欢颜,哦!他这模样真是帅呆了。“也许他的内心并不若外表看起来改变那么大?”莫可突然有这种想法。
他依然关心她的生活、不须言语就能轻易了解儿子古怪慧黠的行为,他的一切举动,在在说明了他善良、机灵的本性。
或许需要努力了解对方的不只是他,她同样也应该下工夫了。就像当年不愿毫无保障空等他回来,而设计他一样。只是昔日打的是感情的仗,而今她要打的是一场“幸福婚姻”的仗。
“小世也有准备要送你的礼物。”打定主意后,她落坐在他身边,眨眼神秘说道。
“我……”世美蓦地发现他那颗一向以精明著称的脑袋突然失聪了,灵敏便捷的口才变得迟钝,只有一颗长久荒芜的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充塞得满满,一股热流正源源不断涌出,糊了他的眼、沸了他的血。
为什么?他是“冷面律师”啊!应该是冷血无情的犯罪克星才对,怎么会……是年纪大了的关系吗?他变得好容易感动,面对至亲家人,招牌的酷冷面具再也挂不住,它正一点一滴地剥卸中。
“你要不要看?”她伸手拉他。“我知道小世藏在哪里喔!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只是不好意思拆穿他罢了。”
他任由她拉着走,发觉越接近儿子的房间,双脚竟不由有些微颤了。
儿子准备送他的礼物,会是什么东西?他的期待感不知不觉越升越高。好久没有这种心绪悸动的感觉了,成名之后,权势、富贵随之而来,他要什么没有,金山、银山、珍奇宝物、美女、佳肴……然而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令他付出全副心意屏息以待,只有……
“在这里,快来。”莫可打开门,一溜烟钻进床铺底下,半晌抱出一个饼干盒招呼他过去。“小世把盒子贴在床板下,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了,才怪。”她兴奋地咧开嘴,用力打开盒盖。
望着她红通通的脸蛋,满头满面的蜘蛛丝,他忍不住伸手帮她拂了一下,手指在碰到她额头时被烫了一下,炽烈的电流再次击中他心窝。分不清是她过高的体温令他失态,抑或某种他从来不明白的东西引他反常,只是他整个器官反应全部不一样了。
感觉到他的碰触,她愕然抬起头来,一道激情的视线在空气中交会,爆出阵阵诡异的火花。她觉得眼眶发热、脑袋发晕,记忆中的温柔英雄正在一点点回来中,是啊!这般体贴的人儿才是她眷恋难忘的情人。
“来看看你儿子藏起来,准备要送你的宝贝。”她抿抿干燥的唇,粗哑着声音说。
“噢!”他移过身子靠近她,看见她的手自饼干盒中掏出一面金牌。
“小世怎么连这个都藏!”莫可惊讶地低呼。
“什么东西?”世美伸手接过来看,是一面珠算比赛冠军的金牌。“小世……”他吞咽了一下润润有些燥哑的嗓子,对于喊出儿子的小名,有一股莫名的欣喜在心中溢开。“他的数理方面很强?”
“嗯!”莫可拿出另一张奖状递给他。“不只珠算,小世心算也不错,我记得上学期他们老师还打算推荐他参加数理资优班的保送甄试呢!”
“哦!那小世考得怎么样?”世美埋头帮她往饼干盒里寻宝,分出一半心神问道。
“还不错,老师说,如果家长也同意的话,小世二年级读完,就可以直接跳读六年级了……呀!你看,飞机模型耶!小世读幼稚园时就说过他长大后要当飞机驾驶哦!”莫可也不在乎儿子是否要跳级,在她的观念里,孩子的将来要靠他自己决定,父母的责任只是在孩子走错路时,适时引导他们走回正途,过度的保护与规范反而扼杀了孩子的自由发展。
“这是太空梭啦。”世美接过模型爱不释手地抚摸起来。虽然他从未与儿子相处过,但对着这手工精致、粘合完美的模型,他仿佛可以想像一个小男孩,坐在书桌前用心地拼凑他的理想,他有一颗聪明的脑袋、远大的志向和坚定的毅力,而这是他毛世美的儿子。
是不是所有为人父母者在这时刻都会有此感动?有一个小孩,体内流着自己的骨血,即便他们从不相识,然而,没有理由,他就是爱他,不需条件,这是一种天性与本能。
难怪人家说:“孩子是夫妻生活的最佳润滑剂。”莫可注视着他越发温和的侧脸,心里更加肯定这句话。
“小世决定跳级就读了吗?”世美对这件事另有看法。如果小世真的对太空工程有兴趣,他知道该怎么做对儿子的理想才最有帮助。
“不知道,小世说他要考虑考虑。”她不知不觉更偎近他,好珍惜这种不吵架的平和时刻。“也对,孩子的未来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我也这么想。”她开心地笑了。很高兴两人对于孩子的教育问题抱持同样的观点。这对他们那可能仓促结合的婚姻,最少多了一项保障。
起码她知道,在未来,如果他们还有其他孩子的话,他们绝不会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争吵。僵持的气氛渐渐淡了。他们都爱上这样的不对立的平和时光,话题从儿子延伸到日常生活,笑容取代怒气占据他们的脸庞。
“也许结婚并不是那么糟糕。”莫可乐观地想着。对于这场“责任婚姻”虽仍持排斥态度,却不再极端抗拒了,说不定只要一点点时间加以努力,他们还是能够组织一个美满和谐的家庭的。
第四章
重新回到客厅里,莫可坐在世美身旁,他说有话要告诉她,不知道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斜睨他缓和下来的冷峻五官,他的眉眼里有一丝温柔的情愫,向来抿紧的唇角有一抹弯弯的弧度若有似无地溢开,牵扯出几条淡然、却引人入胜的细纹。
这八年来他一定很少笑。莫可在心里偷偷想着,肯定是憋太久,情绪无法发泄,才会弄出这么一张死气沉沉、不近人情的冷酷面具。
以前的他才不会这样,一肚子鬼主意,肚肠弯弯曲曲似长江,老是做出一堆出人意表的乌龙事:爬墙、钻洞、充当枪手、帮各社团赢奖杯赚钱、在教授出考题的电脑里放病毒、迫使考试延期、扮同性恋逃婚……什么花样他没玩过?
那时候的他很爱笑的,爽朗的大笑声时常响彻校园,她就最爱他那副自信昂藏、神采飞扬的狂傲模样。
她得加把劲,让“冷面律师”再度变回昔日的“温柔英雄”,那个她爱他、他也爱她的最佳情人。
对嘛!她给自己打气,都快二十一世纪了,女人再不站起来争取自己的幸福,难道还要傻傻等着男人哪天想起来的偶然眷顾?
“莫可……”世美迟缓地开口,他也珍惜这份难得的和平时光,所以语气间特别谨慎,不想再重蹈昨日不欢而散的覆辙。
“啊?什么事?”她茫然地自沉思中抽回些许心神。
“你……”他考虑着该如何向她说明今日来访的目的。
“中午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饭?”她突然拉起他的手,热切地道。
即知即行是她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她总是想到什么便马上去做,至于行事的过程与事后的结果,不是她那颗不甚精明的小脑袋瓜子所能考虑得到了,就像现在……
“吃饭?”他慢一步才反应过来。“你要做饭?”
“呃!”她赶紧捂住嘴巴,笨啊!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是家事白痴,还爱说些会让自己丢脸的事。不过幸好儿子太了解她这个做母亲的弱点,总是会在厨房里留些食物,免她饿死之虞。如今只希望他在知道真相后,不会责怪她身为人母的失职之过。
“不,锅里早有热菜,马上可以吃。”她拉着他进厨房,打开焖烧锅,扑鼻的食物香味立即引得人食指大动。
世美拿来一根大汤勺轻轻地搅动锅里的咖哩,舀起一块马铃薯,尝了一小口,以他的厨师执照下评论。“不错,虽然没有用纯粹的椰奶和咖哩叶来烧,但以一般家常菜而言,也算是做得火候道地,色香味俱全了。”
他拍拍她的肩,赞赏地点头笑道:“莫可,你的厨艺进步很多喔!”
还记得当年他们交往时,她连个蛋都不会打呢!教她做蛋炒饭,她随手抓了一把生米和两颗鸡蛋丢进锅里,弄出一锅可以当子弹打的饭不打紧,还差点把他的厨房给烧个精光。
想不到时隔八年,他要对她“挖目”相看了。
“我?”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事实上,她的“家事白痴”非但没有因为年岁渐长而进步,其低能程度,甚至与日俱增。
世美有非常不好的预感。“这是你买的?”
她摇头。
“你请人做的?”
她又摇头。
“人家请客的?”
她三度摇头。
“不要告诉我,你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下厨房!”这会儿他的口气又冲起来了。
“小世很聪明,他什么事都会做。”莫可激烈地反驳道。她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是失职了,但事关小世,她一直认为她将儿子养育得很好,他聪明、上进、乖巧、独立,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副体贴的好心肠,这也是现代人最缺乏的一部分。
她跑过去打开橱柜,一整排家常菜、中点、西点的精致食谱出现在世美面前。“小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世美走过去,一只手来回搜寻于食谱之间,随便抽出一本,翻开来,里面用红笔、蓝笔写了一些批注,多半是谁觉得好吃、谁觉得不好吃的记录。
这孩子很像他!年轻时候的他。
当年他父母因飞机失事,双双去世后,一家子顿失支柱,兄姊们天天忙着打工赚钱,维持家用,那时他只有十一岁,打工也赚不了几毛钱,遂自愿担起所有的家务。
他做菜只有一个目的,让辛苦赚钱的兄姊们可以在劳累一天后,有顿美味的晚餐可以吃,他每做一道新菜,便在上面记下兄姊们的评语,务必改进到大家都觉得好吃、喜欢吃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