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好。」低头问安,大气都不敢出。
项名海把刚刚那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那股存在已久的古怪感受又抬头。他神气的浓眉开始微蹙。
「你们……」不赞同的眼神,谴责似的看着这两位平日素行都很优良的校园风云人物,要骂也骂不出口,何况,他们的样子……让项名海陡然有点混乱。
这……该从何骂起?
「为什么午休这么久了,还不进教室?」清了清喉咙,项名海终于找到自己要说的话:「你们都没有听到钟声吗?赶快进去!还有,李宗睿,不要穿著球衣到处走来定去,服装仪容注意一点!」
「是,我知道了。」李宗睿平日嘻皮笑脸的,哪有这么乖巧过,只见他一个大个子,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何孟声,虽然也低着头,不过,项名海还是能很清楚察觉,他嘴边依然带着那抹飘忽的笑意。
两人走后,项名海还站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蹙眉深思。
然后,他终于领悟到,刚刚油然而生,不断增强的古怪感受,是为了什么--
李宗睿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黝黑强健的手,紧紧握着长袖白衬衫下的腕。
项名海的眉,蹙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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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的中午,项名海破例不在正理高中。
离开了山雾缭绕、群树围绕的清静校园,来到山下,总有种投身红尘的错觉。
他是来市区参加训导会议,全市各公私立高中职的训导主任都出席了,市政府教育局局长、各区督学也都来致词或列席,一整天的会开下来,就是铁打的人也会觉得疲倦。
倒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心理性的。一大堆官样文章、官腔,让一向身处独立、甚至有些与世隔绝环境的项名海不太习惯。尤其加上许多训导主任都已经是年过四、五十的中年人,在训导这个领域久了,对他这个小老弟并不假辞色。
也就是个年轻小伙子,又在那种金枝玉叶的「贵」族高中当训导主任,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处理?最多是管管那些公子哥儿读书就好了。难怪用这么一个斯文书生型的训导主任!
项名海也知道这些嗓门粗、身材更粗的老大哥们都在想什么,尤其是几家私立高职的训导主任,大概是管教学生成习惯了,个个都横眉竖目,简直都用斜眼看人:遇到相熟的老朋友或教育局官员,却毫不犹豫地热络招呼,又拍肩又握手的,让项名海简直想苦笑--不是说教育界最单纯吗?怎么这些彷佛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见低踩见高拜的嘴脸,一样都不缺呢?
下午,在分组研习的空档中,项名海终于受不住会议室里的气闷,溜到门外。他们借用某公立高中来开会,趁这个机会他也稍微观察了一下这个学校的设备与校舍。正在展目四顾,旁边一位也是趁空出来透口气、抽根烟的主任,很友善地把手上的一包烟递向项名海。
「来一根吧。你很眼生喔,是新上任的?XX女中的主任吗?」那位仁兄很熟络地说着。
本来嘛,这样俊眉秀目的年轻人怎么当训导主任?大概只管得住女生吧。
项名海本来想推却,不过思考一秒钟,还是伸手接过来。
「谢谢,我是正理的。」
帮忙点了火,那位好心的仁兄瞇着眼睛打量一脸严肃、丝毫没有说笑神色的项名海:「正理的训导主任这么年轻?你今年几岁?有没有三十五?」
项名海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要不是他一身笔挺老成的深色西装配上毫无花色的领带,搞不好连三十五岁的猜测都捞下到,直接被问「你有没有三十岁」。
「年轻人,有朝气一点。正理应该不难带,不像我们啊……」抽着烟的老前辈吐出一口烟,长长叹气:「你要是在我们这种学校喔……我上个礼拜就处理了三次打群架,还有两件女学生离家出走,都是跟着同校男学生跑的,其中一个还给我搞出人命来……不是杀人啦,是怀孕了。女生才十六岁高一,抓回家之后,差点被家长打死。」
项名海动作有些生硬地抽着烟。听着前辈的话,他在烟雾里陷入沉思。
「男校比较没有这样的问题啦。搞恋爱啊、私奔啊什么的。而且正理都是好人家的小孩,应该是比较好教。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孩喔,真的是很难管。」前辈摇摇头,吐完苦水之后,烟也抽完了,他按熄烟蒂,准备回头进会议室。临走前还拍拍项名海的肩:「加油吧,年轻人应该很有干劲!」
前辈走后,项名海在会议室外的角落继续静静抽烟。他因为一面在沉思,所以连有人走到他前面了,都没有察觉。
搞恋爱吗……
正理比较没有这样的问题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夹在指间的烟都已经快烧到手了,他才惊醒。一抬头,他大吃一惊。
因为有个身穿水蓝色短袖改良式中国风上衣,配海军蓝窄裙的人儿正俏生生地正站在他面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不可置信,好象看到什么外星人一样。
「你……你抽烟?你居然会抽烟!」纤指略颤,指着项名海,声调悲忿,好象在控诉什么罪大恶极的恐怖事件似的。
「何议员,人总有缺点。」项名海已经迅速恢复了冷静,他瞄她一眼,自顾自地把烟按熄。
这男人连抽烟的样子都这么一丝不苟。一吸一呼、一吸一呼,弹烟灰时,手劲刚刚好,让烟灰毫无意外地完整落在旁边直立式烟灰缸里,没有任何一点飞散。按熄烟的时候,又快又狠又准,干净俐落。
何岱岚叹了一口气。
「人家抽烟是享受、是放松,你抽烟好象在办公事一样。」何岱岚摇头。
「妳怎么会在这里?」
何岱岚耸耸肩:「你们不是开训导会议吗?」
「那又关市议员什么事?」
「你没听过市议会有教育委员会吗?」何岱岚皱起鼻子:「好歹你也是混教育界的,怎么会不知道?我就是教育委员会的。过来打个招呼。」
「哦?」项名海略挑起眉,看着面前一身行头好象可以去拍婚纱照的这位现任议员:「打招呼?」
何岱岚仰脸看他。
天啊,这个男人挑眉的样子,怎么可以这么好看?他自己知不知道?
每次看到他,围绕在他周围的坚硬高墙好象就降低了一些。一次一次,她都看到他更多、更私人的一面。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意好象愈来愈无法克制,总是忍不住要微笑,从眼角眉梢一直流涌出来,简直丢脸。
咬了咬嘴唇,何岱岚忍住笑意,只是点点头。
「请吧!我们只差最后总结论报告了。」项名海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蛋,忍不住追问:「妳笑什么?」
「没什么。」何岱岚还要装无辜,摸摸脸,她反问:「我有笑吗?」
「有。」项名海一口咬定,英眉略蹙,目光炯炯盯着她。他才不是可以被随便唬弄过去的人:「妳每次都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总不能老实告诉他,是因为自己每次看到他都很高兴,所以忍不住笑吧?
何岱岚故作开朗地耸耸肩,学着他上次说过的承诺:「真的没事。有事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这样可以吗?」
项名海当然也想起来了。这正是前次喜宴时相遇,谈论到何孟声时,他应允她的话。
而此刻……说到何孟声,他确实觉得这个学生,有些不对劲了。
可是,这该从何说起呢?
「我进去打一下招呼。」何岱岚没有察觉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反正对于他的寡言,她也开始习惯了。
「等一下。」
玉手已经握住门把,把门推开一半,却在项名海出声之后,诧异地回头。
「怎么了?」
项名海犹豫着,他英俊的脸庞都是深思的表情。
「有点事情要请教妳。」几秒钟的考虑后,项名海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坚定地望着她:「妳等一下……晚上有没有事?」
「有,有饭局。」何岱岚的大眼睛闪了闪。
他不会是在约自己吧?
不可能的。她随即推翻这样的想法。有谁约人是一脸正气凛然、一副要谈国家大事的严重模样的?
虽说如此,心跳还是微微不听话了一下。
「那明天呢?」项名海当然不是随便就放弃的人。
「明天的话……下午大概有空档。」何岱岚想了想,很爽快地答应:「要约在哪里?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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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赴约之前,何岱岚不断对自己苦笑。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跟男人单独约会是什么时候了。从她当选市议员以来,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样。
何况,这不算是约会吧。
虽然,她没有办法否认,心底深处,那一抹带点少女情怀的淡淡羞涩与期待。
一身轻便地来到就在服务处附近的咖啡馆,她忍不住在落地窗外驻足。
明亮的玻璃窗,窗边摆着原木小桌,上铺格子桌布。气氛温馨,彷佛从窗外就可以闻到咖啡的香气。
坐在桌旁的男人,面前有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正在专心阅读。穿著白色衬衫,不过不见领带与西装外套。衬衫领口还松开,袖子也卷到手时,散发出一股平日看不到的慵懒气氛。
不过,他的表情却依然严肃,好象在读什么难以理解的书似的。
周日下午在温馨小咖啡馆里,还能看起来这么不休闲,大概也只有他项名海办得到了吧。何岱岚想到这里,唇际又扬起忍也忍不住的笑意,她推门进去。
其实,项名海面前虽然摊着报纸,却一个字都没入眼。
他不停质疑着自己,到底约何岱岚出来,要做什么?
事实上,昨天几乎是一出口相约,他就后悔了。
前几次就算只是不经意的闲谈,他也很敏锐地发现,何岱岚对于这个侄子有很强、很浓厚的保护欲。一讲到何孟声,她整个人会立刻进入备战状态,之前的大方爽朗都退散了,彷佛一只母兽要保护幼儿似的。
照理说,谈起何孟声这样一个几乎毫无缺点、功课或品行都令人翘起大拇指夸奖的优秀学生,为什么会需要这么慎重而警醒的防卫心?
何况,何孟声与李宗睿……要说有事,是可能有事。要说是项名海大惊小怪,也不无可能。他一想到必须把这些蛛丝马迹都一一详细交代,还是对着何岱岚说明,被那双彷佛让人无所遁形的明眸盯着……项名海就觉得一阵古怪的混乱开始翻涌,让他一向清明果断的思绪,蒙上了一层薄雾。
偏偏那层薄雾,却是暖洋洋的,彷佛喝了一小口酒一样,让人从身体内部开始感受到一股带甜味的暖意,慢慢循环到全身。
他对于这样的感受其实有些陌生。隐隐有失序的预感。他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这感受。想到这里,他的眉又习惯性地蹙了起来。
「有什么不好的新闻吗?看报纸看得脸色这么沉重。」爽朗的话声在他身旁响起,把他震了一震。抬头,来赴约的人正微笑地看着他。
没有色彩鲜艳的缎子衣服,没有镶着盘扣、绣龙绣凤的中国风,今天的何岱岚倒是正常得反常,穿件合身T恤与牛仔裤、球鞋就来了。脸蛋上也没有浓妆,只让唇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红。短发的发梢甚至还湿湿的,发丝落在额间,她拨了上去,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含笑望着他。
项名海从来没有这么深刻认知到,不论外界媒体加诸的期望或评语,议员的身分……她其实,可以是个简简单单的,充满朝气的年轻女子。
「今天不用打歌?」项名海起身招呼她坐,顺便对服务生示意,请她过来。
「应酬过了,我回服务处洗澡换过衣服。反正今天接下来都没有行程,要回去做功课--有很多公文跟资料要看。不如穿得舒服一点。」何岱岚解释。她仰首向服务生点好了饮料后,转回头笑问:「怎么了?项主任找我,有什么贵事吗?是要谈昨天你们会议中决议要提的案子?还是……」
项名海只是安静看着她,思考着,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本来还言笑晏晏的她,被项名海的沉默给挑起疑惑。
别说什么风花雪月的遐想了,光看这位仁兄的脸色,简直没有一丝一毫放松或愉悦,她也该知道,今天这个约不会是好约;他要说的事情,应该也不会是什么太好的事。
可是,会有什么事,要让他开口约自己出来谈?
公事不会这么难开口。而项名海这种人,打死她也不信会需要找她关说或疏通什么关节。
那么,还会有什么?
「到底怎么了?」何岱岚脑中灵光一闪,笑意也从她脸蛋上退去。她大眼睛闪烁着,迟疑几秒钟,才问:「是孟声有什么不对吗?」
项名海还是直视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英挺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黑的眼眸透露出蛛丝马迹--他在犹豫。
「为什么要犹豫?有什么事情这么难以启齿?」
「最近发生了一点事情。我不确定应该……总之,想听听妳的意见。」项名海下定决心,终于开口,语气平淡而沉稳:「是关于何孟声的。」
何岱岚睁大眼睛,笑意已经不再。她认真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我已经连续很多次,看到何孟声,跟另外一位同学,走得很近。」他斟酌着用词,却还是难以出口。望着那张总是笑瞇瞇的脸蛋此刻毫无欢意,大眼睛甚至透露出一丝彷徨,项名海需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能强迫自己说下去:「像自习课的时候,何孟声不在教室,而是在体育馆看那位同学上体育课、打球;或是……那位同学是住校生,晚点名却好几次迟到,只是因为在跟何孟声聊天,聊到忘记时间。像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我想请问妳……」
「他们,我是说孟声他,有严重违反校规吗?」何岱岚突然打断他的话,扬起脸,清脆质问。
项名海一愣。「是没有非常严重。」
「既然这样,有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的,找家长出来谈话吗?」何岱岚语带挑衅地反问。她已经完全进入备战状态,浑身上下似乎都竖起了刺。明朗的笑意完全不见,大眼睛里闪烁着敌意的光芒。「请问项主任,你会为了这样的小事,把所有没有严重触犯校规的学生家长,都传来问话吗?」
项名海没有动气。他一向是不受激的。「妳不用反应过度。我只是想请问妳,何孟声在家里,有没有什么异状?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最近的言行,是不是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