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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校门口,项名海冷硬的脸庞,还是完全没有一丝可亲的气息。他的下巴线条绷得紧紧,整个人散发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不过旁边个头娇小的何岱岚可不怕,她一路很热情地与经过的老师或学生们打招呼,笑容可掬,亲切和气,跟身旁一尊门神似的项名海形成强烈对比。
「何议员,下次欢迎妳再来本校演讲!」在校门口还遇上教务主任,那位年高德劭的主任笑盈盈地客套邀请着。
「谢谢,有空我一定来!」何岱岚漾开灿烂笑容,用那席卷数万张选票的无敌亲和力响应老主任:「我们孟声在这里,要请老师、主任们多多关心了!」
「何孟声这孩子,很优秀、很不错啊!」老主任眉毛扬得高高的,丝毫不受旁边项名海脸色的影响,继续和何岱岚寒喧个没完:「成绩好,各项比赛都很杰出,以后也是优秀的人才啦!」
「孟声就是孤僻一点,不太爱讲话,主任你们要多包涵。」何岱岚溜了一眼身旁一直一言不发、频频看表的冷面男子:「项主任赶时间吗?」
「我是怕何议员妳赶时间。」项名海不动声色地反将一军:「妳公务繁忙,别被我们耽搁了。」
「说得对,说得对。」教务主任这才恍然大悟,与何岱岚握了手之后,匆忙要告退:「我这堂也有课,先走了,何议员妳慢走啊!」
「我的公务还不算太忙,倒是项主任,好象迫不及待要送客呢。」何岱岚对着教务主任挥挥手,回眸一笑,灵动的大眼睛坦率直视那张甚无表情的脸。
项名海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挑了挑眉,然后移开视线,四下扫了一圈。
「何议员的座车,停在哪里?」他不动声色地第五十次暗示她该离开了。
「就在那边呀。」何岱岚伸手一指。
项名海浓眉又是一挑。
何岱岚手指之处,是门前访客停车位没错,不过停车位上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轿车的踪影。
他回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玉手还是很坚持地指着同一个方向。
顺着她指点的位置再转头去看,项名海这次找到了,停车位旁孤零零地停了一辆有些老旧的小绵羊摩托车,上面还挂着一个粉红色的安全帽。
项名海的视线从摩托车移到安全帽,再移回她的玉手,顺着回到她脸上。
那张不过巴掌大的脸蛋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很无辜。
「妳不会是骑那辆摩托车来的吧?」项名海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问。
「就是呀!」大方承认,笑容灿烂:「你别看它旧,爬起山来可是老当益壮哦,我早上骑上山来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
看着那毫无芥蒂的笑脸,项名海莫名其妙觉得有股气堵在喉头。
他敢发誓,这位小姐正在要他。那双睁大的眼眸中,有闪动的戏谑调皮光芒,虽然幽微,可是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女人……以为要着他玩,很有趣吗?
他没有这个美国时间让她浪费。
「那请何小姐骑下山时小心。今天谢谢妳的演讲。再见。」项名海制武地道谢,穿著一丝不苟黑西装的修长身躯略略倾身致意。
何岱岚又是嫣然一笑,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她走向自己的摩托车,把背包塞进座椅下的储藏格,「碰」地一声合上,然后跨上机车,开始戴安全帽。
看着她熟练地发动摩托车,项名海自觉已经功德圆满,退了一步,转身准备回办公室。
「项主任。」清脆的女声从安全帽底下扬起。
项名海诧异地回头。只见那上面还印有Hello Kitty图样的粉红色安全帽底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含着笑、闪烁有些调皮的光芒盯着他,好象在打量、研究什么似的。
项名海的脑海马上响起了警讯。
学生们要捣蛋前,都是这样的眼神。
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果然,何岱岚就是没打算这么简单走人,她笑嘻嘻地问。
项名海扬起眉,没说话,用询问的眼神当响应。
「我有点好奇……」安全帽底下飘出来的话声好象也闷着笑意,她努力正经八百地问:「你喉头扣子扣得那么紧,加上还有领带绑住,这样一整天下来,会不会有窒息的感觉?」
这是什么问题!
何岱岚看着他听了之后,那张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开始浮现诧异而不可置信的波动,就忍不住想大笑!
从第一眼看到项名海,她就决定!这人实在老成古板得不切实际,全身上下除了黑跟白没有别的颜色,短发整整齐齐没有一根杂乱,西装更是好象刚烫过一样连点折痕都没有,怎么会有这样一丝不苟到可怕的人?简直是个假人!
她就是忍不住要撩拨这种人!
就像自己那个才不过十七岁,就老成得要命的侄子何孟声,也常常是她寻开心的对象……
「不会。」没想到问题虽然荒谬,项名海还是冷着脸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极认真地回答。
天啊!何岱岚在心里哀号一声。这人真的没救了!
「真的不会?我都替你觉得很窒息、透不过气来了。」何岱岚猛摇头,大声叹了一口气:「真佩服你!」
说完,她催了油门,让摩托车灵活地载着她扬长而去。还举手对身后的项名海挥了挥,很潇洒地道别。
「后会有期,有空来我们服务处走走!」她最后拋下这一句。
项名海在校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目送她离去后,才转身缓步走进校园。
一面走,他一面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领口。丝领带打着漂亮而严整的温莎结,浆得挺硬的白衬衫牢牢围着他的颈子。
会不会觉得窒息……
这是个什么怪问题?
这又是个怎样的怪女人?
第二章
「妳真的要穿那样出门?」
年轻的嗓音带点刚起床的沙哑,问话回荡在安静的客厅里。
客厅光线不算充足,沉沉的檀木家具与暗色地毯让气氛更端凝。墙上挂满了区额,各式各样的沙金字体嵌出「为民喉舌」、「功在乡里」等颂语,一样也是带点年纪、淡淡而略蒙尘地,显示这家人长年献身地方政坛的功绩。
除了最旁边角落,一块崭新的、上书「少年有成」的匾额以外。
农历过年期间,各行各业都放假了,当然学校也不例外。
正在享受逍遥寒假的学生,一睡就睡到快中午,惺忪慵懒地下楼来,便看见自己的姑姑打扮得喜气洋洋,一身应景大红短棉袄,手上还拿着一大叠红包,要准备出门。
「少爷,你终于起床了。」何岱岚忙着找钥匙、找皮包,满客厅走来走去,没空去管何孟声的调侃。
「穿得真像媒婆。」何孟声索性趴在楼梯木质扶手上,居高临下,继续取笑自己的姑姑:「妳是要去拍古装片吗?我不知道现在还有人做这种衣服卖。是不是特别订做的?」
「当然是订做的,你以为这种『俗搁有力』的衣服,到处都买得到吗?」何岱岚找到了钥匙,叮叮当当地串在手指上绕,抬头对侄子说:「喂,你今天没事对不对?要不要陪我去拜年?」
「免了,谢谢。按照规定,学生不得参与政治活动。」何孟声还是懒洋洋趴在扶手上,百无聊赖地拒绝。
「这是哪里的规定?正理高级中学的?还是你们那个铁面项主任的?」何岱岚充满活力的脸上,扬起笑意。
「不是,是我们何家的规矩。」何孟声挑了挑眉。「姑,妳看项主任……很不顺眼?从上次演讲回来,妳就一直取笑他。」
何岱岚的笑意更浓了,她灵活的大眼睛转了转:「不顺眼倒还好,我只是觉得嘛……天啊,他根本像个假人一样!太超现实了!」
何孟声耸耸肩,对这话题不是很有兴趣,他眼光开始游移,往餐桌扫:「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我饿了。大家都到哪去了?」
「你爸昨晚吃过饭就回家了,欧巴桑今天放假,中午只有昨天年夜饭的剩菜,你自己处理。」何岱岚看了看时钟:「我不能跟你聊了,下午还有三个里的里长那边要去拜访,然后要去跟党书记拜年,如果没有拖太晚,还要去议长那边一下……你记得喂小开吃饭,牠从刚刚就哀到现在,我没时间管牠。」
一只黑色拉布拉多犬一听到关键词「小开吃饭」,就立刻从阳台冲进来,喘吁吁地缠在何岱岚脚边直绕。何岱岚被缠得受不了,娇斥:「小开!你不要吵我!叫哥哥喂你!」
「小开来!」何孟声伸手招招,大狗立刻兴奋地冲上楼梯,热情地扑上去猛舔个不停,被何孟声一巴掌推开:「吵死了,坐下!」
大狗果然乖乖在旁边坐下。何岱岚得空赶着出门。临走前回头要叮咛什么,却看见自己侄子正摸着小开的头,怔怔地望着。
一人一狗坐在楼梯上安静相对,画面有点荒谬。
何岱岚忍不住出声:「孟声,你看什么?小开有什么不对?」
何孟声还是静静地看着爱犬用无辜而黑亮的眼睛,充满兴奋和期待地直望着主人,期待主人给牠东西吃,或是拍拍牠,或带牠出去玩。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东西……」何孟声喃喃自语。
「你期待狗有多聪明?」何岱岚拉开门,决定不去管这个阴阳怪气的侄子:「你记得吃中饭啊!我晚上就回来。」
「知道了。」何孟声随口应了,还是直盯着大狗看。小开坐不住,忍不住抓抓地板,把光亮的木头抓出几道痕迹。
「我不是说你蠢,我是说,那个眼神很像你的人,很蠢……唉,怎么会这么像啊?」何孟声秀气的唇弯起轻笑的弧度,对着爱犬说着没人能懂的话。
那个人……在球场上横冲直撞,骁勇无敌的战将……眼神就是这样无辜……
每次在走廊上或礼堂里遇到了,那双乌黑有神的眼睛,总是好象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一样,瞪得大大的。要是自己高兴了,跟他随便打个招呼,他就讶异得像是被流星打到一样,大惊小怪的。
屡试不爽啊……
修长的手指在黑亮的毛上温缓顺着,年轻的主人逸出轻笑。
何岱岚当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忙着要出门做例行的政治性拜会。身为地方民意代表,动跑基层是最有效的固票方武。
年节时分,她已经每天从早到晚拜会、拜年了,晚上回家还要用电话跟地方父老或亲朋好友问候、联络,饶是她一向精神奕奕,也累得喉咙沙哑,睡前都得用枇杷膏亡羊补牢一下。
不只是拜访、发发红包而已。地方民代简直像是管家婆一样,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虽不到有求必应,但能力所及,是绝对要帮忙到底的。
一趟拜年下来,何岱岚的记事本上已经又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杂事。大至土地用途变更、政党配票,小到王里长的弟弟的三媳妇生了男娃娃得送礼,统统都得记下来,做出适当因应措施。
「有空再来泡茶啊!」里长送出门来,热情地握着何岱岚的手猛摇。对待这位从小看着长大的年轻议员,总是亲切得像对待自己的孙女:「阿岚啊,工作打拼,身体也要顾!妳哥哥有没有好一点?我过两天炖只鸡送去给他进个补好了。」
「阿凉伯,不要这么客气啦。」何岱岚爽朗响应,年轻脸蛋上漾着健康光彩:「我身体很好,谢谢你关心。我哥还在休养啦,你煮东西去他又不能吃,不用麻烦,我会跟他说你很关心他的!」
里长叹口气,摇摇头。晒得黑黑、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妳哥就是应酬太多,才会年纪轻轻就搞成这样……」
何岱岚还要反过来安慰老人家:「医生说坏的部份都割掉了,现在只要好好休息,应该就没事了。你别担心。」
「对啊!好好休息,身体养好一点,下一任再出来选!我们一定还是会支持他的啦,妳叫他放心!就说阿凉伯讲的!」
「我知道,我知道。」何岱岚努力想脱身:「那阿凉伯,你也保重身体,我要走了喔!」
一老一少还在十八相送,巷口已经转进来一辆黑色大轿车。巨大的车体把狭窄巷子口挡住了,连转弯都有点困难。
轿车来到他们面前停下,一个戴着墨镜、嘴嚼槟榔的矮壮男子下车。他对着两人扬手招呼,手腕上粗金炼闪闪发光。
「何小姐,何大议员,真是刚好,妳也来看阿凉伯?」男子咧开嚼着槟榔、又黑又红的大嘴,邪笑:「上次讲的事情,不知道要不要解决一下?从妳哥哥那时候拖到现在,也够久的了。」
何岱岚脸色有点僵住,她看看手表,犹豫着。
「还是要我去拜访一下妳那个得胃癌的大哥何岱峰何前议员?」男子一手撑在车门边,歪头「噗」地一声吐口红滟滟的槟榔汁,一面说。
沉吟片刻,何岱岚秀眉一锁,毅然决定:「好,那就今天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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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了!
刚刚奉父命去一位长辈家拜年,回程,却不知道哪里转错了弯,项名海握着方向盘,浓眉微锁,愈开愈觉得不对劲。
这分明是往山上去,一点也不像要回到尘嚣中的感觉。
两旁的景色愈来愈「清新可喜」,驾驶者的脸色就愈来愈严肃。偏偏路愈定愈小,连可以回转的地方都看不到,项名海只能沿着山路慢慢开,一面寻思:到底是在哪里转错弯了?这一带,自己到底有没有来过?再开下去,会开到哪里?
他其实鲜少有迷路的经验。
做事一丝不苟的他,很习惯把所有情况都保持在自己能力控制的范围之内。没有脱序、没有混乱,把未知因素降到最低,一切以规律有序为最高指导原则,不论公私生活都一样。
「这到底是哪里啊?」转过一个弯,出现一整片长满杂树杂草,简直像是荒郊山野的景色,项名海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他很确定自己离台北市区还不算太远,山的另一边明明还有着豪宅林立,他才刚从其中一栋里出来。到底为什么会在一个,或不只一个的小小错误之后,来到这样荒凉的地方?
把车速减慢,项名海在路边停下。前后看看,确定都没有来车,他决定在这里设法回转,悬崖勒马,循原路回去。
因为展目望去,再继续开,荒凉的景色也没有改变的趋势。
鲜少表情的脸,其实有着俊秀而带着书卷气的五官轮廊。但是那双总是微蹙的浓眉与严肃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就像此刻,已经迷路了好一阵子,他依然完全没有慌张或烦躁的样子,只是沉静地观察,然后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