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议员清楚何家在地方上的势力和声望,都比这位声名狼藉的三重帮李先生好得多。何况,李永仲一气之下真会口不择言,偏偏这位何岱岚小姐,在议会也是个辣角色,平日虽然笑瞇瞇的,但真的质询起来,咄咄逼人;要揭发弊案也毫不手软,不惊不惧。
她才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乖乖牌。
桌子也拍了,双方吼也吼过了,气氛正尴尬时,慈眉善目的校长出现了。
「各位聊得好激动啊。」校长苦笑:「我在隔壁都听见了。大家……先坐下来再好好谈,怎么样?」
「没什么好谈的,我说得很清楚了!道歉、撤销处分,不然我就开记者会!」李永仲还是坚持。
「我也没有什么要谈的。校方的处分,我没有意见。要我道歉,免谈!如果李先生坚持要开记者会,请!」何岱岚毫不畏惧。
「基于校方的立场,我们当然不希望闹到要开记者会。」校长谨慎地说,他望望那一直没有开口的项名海:「项主任,关于这个处分……」
所有的视线立刻聚焦在项名海身上。
项名海斯文英俊的脸上,表情严肃。他没有管吵得快喷火的大人们,只是径自转向一直低头站在旁边、神色凄苦懊丧的李宗睿,沉稳而缓慢一字一字地问:「李宗睿,你知道错了吗?学校记你过,你心不心服?」
「我犯校规被罚,是心服啦。」李宗睿本来低着头说。突然,他抬起头,稍显憔悴的年轻脸庞焕发出奇异的光彩:「逃课、不假外出,无照驾驶……这些我认错,可是……跟何孟声在一起,我不觉得是变态或错误。」
清亮的眼眸望着项名海,又望望自己从小畏惧到大的父亲。
他父亲气得简直要脑溢血,粗壮手臂一挥,又想痛打这个不知羞耻的儿子--
啪!
那一掌硬生生地打在一闪身,挡在李宗睿身前的项名海身上。
用力过猛,收势收不住,粗黑手掌挥过他颈侧,手上夸张硕大的蓝宝戒指狠狠划过,一道血痕立刻在项名海下巴出现。
「你……」李永仲没料到项名海会突然挺身保护李宗睿,儿子没打到,反而打伤了训导主任,饶是他再凶狠,也惊呆了。
「李先生,请您控制自己!」校长也动怒了,他威严地发出警告:「处分就是处分,我们校方的立场是一致的,百分之百支持我们训导主任的决定。如果要好好讨论的话,我们很欢迎:如果您还是坚持用这样的态度,我想,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老李,你干什么?」阙议员眼看情况愈来愈乱,不满地把李永仲架开:「你这样对事情没有帮助啦!」
「我……我不管,我要……我要开记者会!」李永仲的气焰已经明显减弱,那个项名海看似斯文,骨子里却有着无法撼动的沉稳气势,李永仲发现自己估计错误,冲动行事,把自己逼到了死角。可是又不甘心,只能一再重复他的威胁:「我要找记者来!」
「你找啊。人不够的话,我请我助理把认识的记者电话都传给你。」何岱岚毫不留情地说,嗓音清脆俐落:「我不介意到场说明,相信阙议员也可以当个最好的目击证人,我们一起对外好好说清楚这件事:学生家长不满校方处分,还到学校殴打师长!你在地方上也是名人,这条新闻,你看记者他们追不追!」
「靠天!妳敢威胁我?」李永仲被这么一激,又抓起狂,差点又要扑过来拍桌子痛骂。
「好了,不要再讲了,我们还是先走吧。」阙议员看情况已经急转直下,那个正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的血珠的年轻训导主任,要是追究起来,事情还会更坏。他当机立断,拖着李永仲就走:「王校长、项主任,我们会再跟各位联络的。」
「恭候指教。」校长只简单响应了四个字。
「妈的!女人凶什么凶?他们何家就是不积阴德,才会死的死、病的病,让一个细姨的女儿出来当家作主!」李永仲被拖出会议室,还一路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在场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李宗睿尴尬得耳朵都红了。他慌乱地要跟着父亲出去,突然又回头,犹豫地看着何岱岚。
「何姑姑,孟声他……」
何岱岚面对着李宗睿,语气马上毫无办法地柔和下来,与刚刚的泼辣凶悍完全不同:「他没事。一切都好。你自己要多保重。」
「我知道了。」
年轻的心事彷佛全部都放下了。被记过、被父亲拳打脚踢、被老师同学侧目、暂时不能打他心爱的篮球……这些彷佛都退到了次要的地位。此刻,他得知何孟声一切都好之际,他浓眉一舒,嘴角扬起宽慰的笑意。
「李宗睿!你给我滚出来!」声势惊人的怒吼随即传来,李宗睿吓了一大跳。
慌忙转头看了看,他又转回来,然后,高大的身材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校长、主任,对不起。还有,谢谢你们。」
说完,他直起身子,不再多说,迅速出了会议室,跟着怒气腾腾的父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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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导主任办公室。
和主人的个性一样,这办公室整洁到简直没有人气。所有档案都整齐排列,桌上、沙发椅、茶几全都一尘不染,完全没有装饰品。
办公桌后,坐着严肃刚硬的项名海。
沙发上,则是抱着双臂,脸蛋上还残留怒气、泛着淡淡晕红的何岱岚。
「如果不是阙议员打电话给我叫我来的话,我还不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何岱岚瞪着项名海:「为什么你都不告诉我?」
项名海轻描淡写,翻着桌上的公文:「要告诉妳什么?校方的处分已经用信函通知家长,妳也收到了,不是吗?」
「我不是说那个!」她放下双手,坐直身子,杏眼又睁得圆圆:「你明知他们要来闹孟声跟李宗睿的事情,这难道与我无关吗?就让他这样痛骂污蔑孟声?」
「如果妳来了,能怎么样?」项名海微瞇着眼,反问:「像今天这样,拍桌大骂,互相挑衅?还是,干脆用最原始的方法解决,大家打一架,胜者为王?真幼稚,这样的态度,能解决什么事情?」
何岱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居然在教训她!
「你……」刚刚威风凛凛的女英豪,此刻胀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到底是帮哪一边的?」
「我两边都不能帮。我是训导主任!」项名海毫不客气地说。「撇开训导主任的身分不论,我还是要告诉妳,刚刚瓢种解决方武,一点也不好!妳跟他硬碰硬干什么?他随便调两个手下在路上堵妳,妳就吃不完兜着走!一点自觉也没有!」
何岱岚听了,没有响应。她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撑住桌面,上身微微前倾,明眸只是搜寻似的在那张斯文脸庞上转啊转。
被她看得有些尴尬,项名海转开了视线。「妳干什么?」
「你是在担心我?」何岱岚直率地问。
项名海心猛然一跳,抿紧线条优美的唇,不肯回答。
「如果你是担心我的话,谢谢,不过大可不必。」她旋身又走开,到沙发坐下。
那双大眼睛不再盯着他,项名海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继续说,口气闲闲的,好象在讲别人的事一样:「我从大一开始正式跟着我爸、我哥他们跑基层,帮忙选举的事情。大学毕业那年我哥得胃癌,没办法竞选连任,直到登记截止前一天才通知我要参选,因为我们选区有妇女保障名额。」
项名海十指交握,下巴搁在上头,觉得微微刺痛,才察觉下巴的伤口。他静静听着。
何岱岚坐在沙发上,黑白分明的眼眸,直视着墙上挂的一张行事历。她淡淡说下去--
「我被选举对手的车恶意擦撞过两次,有一次还弄到轻微脑震荡。政见发表会之后被泼过茶,去扫街拜票的时候被丢过鸡蛋。我被黑道软性绑架,美其名是要去『谈谈』两次……」说到这里,她突然转头,炯炯地盯住项名海:「你以为我会怕李永仲这种人物吗?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我不是小看妳。」项名海依然水波不兴的样子,迎视那双亮得吓人的眸子:「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跟他硬碰硬。」
何岱岚「哧」地一声笑出来,小脸绽放今天以来第一个灿烂笑靥:「没有必要跟他硬碰硬?刚刚还不知道是谁挂了彩呢。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他揉揉下巴,随即又皱眉说:「无论如何,妳一直激他也于事无补。他若真的要起狠来开记者会,又有什么好处?没有人愿意见到那样的结果。」
「开就开,我才不怕。」何岱岚满不在乎,她瞄他一眼:「你难道怕他吗?我想才不是。你怕的应该是开记者会,对学校的形象会有损伤,对吧?」
项名海没有否认。
她说对了。项名海顾虑的,一向都是学校的形象。
学生犯错,记过处分,天经地义。这哪里破坏了什么形象?
所以,他担心的是……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正值午休时间的校园里,静俏悄的,只有偶尔经过的脚步声,跶跶地在走廊上急促通过。
已经开了冷气的办公室里,冷气机马达运转声隆隆传来,衬得两人之间更静。
「学校里有学生谈恋爱,这算是破坏学校形象吗?」久久,何岱岚重新开口,声音明显地冷了下来,带着一丝生硬,让项名海很不习惯。「项主任,我没想到,原来最反对他们交往的人,居然是你。」
项名海没有辩驳,他只是也盯着何岱岚坚决的小脸,看了半晌。
「妳又为什么赞成呢?」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不止学生在校期间谈恋爱的,不是只有我们学校。他们两个确实已经互相影响,到了触犯校规的地步。何况,请别忘了,正理高中是男校,两个男学生谈恋爱这样的事情,难道是什么值得大张旗鼓、昭告世人的事吗?」
「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何岱岚立刻反驳。「难道你私心里也觉得同性恋见不得人?那你跟李宗睿的爸爸又有什么不同?」
项名海的脸也板了起来。两人之间已经完全不再有轻松笑谵的火花,他们像是准备要搏斗的两只野兽,正提高警觉,戒备地防守着。
「这跟我本人私心怎么认为,并没有关系。今天我是训导主任,我有责任维持学校的纪律与秩序。」项名海毫不留情地说。
「所以你用记过处分来惩罚他们的交往?」何岱岚提高声音,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张英俊却布满阴霾的脸庞:「我真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你外表虽严肃,内心是很温暖的!没想到……」
「记过是处罚他们触犯校规。逃课、不假外出、无照骑车……这些都该罚,没有任何借口。所有影响他人、破坏秩序与纪律的行为,都该受到处罚,与他们有没有交往无关!」
「不,你刚刚不是这个意思。」何岱岚尖锐指出疑点:「你明明怕李永仲真的召开记者会,揭发这件事情。如果像你说的,犯规处罚,那么校方非常站得住脚,又为什么要害怕呢?你是怕学生同性恋这件事情被公开吧?其实,说到底,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你觉得破坏秩序与纪律的,根本是同性恋这件事,对不对?!」
「妳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认为!」一向不受激的项名海,此刻终于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按着桌缘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子散发出怒气:「有些事情是不能搬上台面的!多少年来的惯例都是如此,这就是传统,这就是学校维持纪律跟秩序的根基!」
「社会已经进步,时代已经不同。你对同性恋的想法,还停留在过去。」清脆嗓音俐落而不留情地刺回去:「现在所有的传统都在面临挑战,你若谨守着所谓的根基不放,到最后,根本无法配合时代转变的速度!」
两人唇枪舌剑,势均力敌,都不手软,也不退缩。
他们在空中相迎的视线,简直像要交击出火花。
「学生是来求知的,来接受群体生活的训练。来正理的学生,更必须接受保守而严格的校风与要求,这是正理创校精神的一部份。如果不认同,可以选择别的学校。」项名海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不容质疑地说:「社会在转变没错,但是,对不起,我认为,学校并不是用来反映时代变迁的工具或场所。」
何岱岚也站了起来。身材虽娇小,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坚毅气息,她仰视着项名海,丝毫不惧。
「学校不是用来反映时代变迁的工具。说得好。」何岱岚也清清楚楚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知道吗?这也是以前人们对女人参政的想法。政治界不需要女人,女人参政只会破坏政治生态与伦理。还不到一百年以前,女性是没有投票权的;而一直到五十年前,联合国才明文规定女性参政的权利与男性平等。在这之前,大多数人认为女人不必也没有能力参与政治。不过现在,我是女人,我也是地方上以第三高票送进议会的政治人物。时代确实改变了,政治界的伦理确实被破坏了。它慢慢在调整,秩序只会不停地破坏又重建。」
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校园里开始慢慢充斥谈笑、走动,甚至奔跑的各种人声,青春朝气正开展。
办公室里,两人还是对峙着。
项名海不能不折服,不能不钦慕。
只是,他只能保持沉默。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僵局,头发已经半灰白的校长站在门边,微笑望着他们。
「何议员,妳还在?没有公事要忙吗?」校长跟何岱岚也认识满久了,她的父亲跟校长是老朋友,所以校长语气很熟稔:「别让我们耽误妳的工作。」
「啊,我是该走了。」何岱岚看了看墙上的钟,有点赧然地说。
其实她半小时前就该走了,只是……为了跟项名海吵架……
「来,我送妳出去。」校长还是笑盈盈的:「午休结束了,老师学生们来来往往的,看到你们吵得脸红脖子粗,也不太好。」
这么一说,两个年轻人都尴尬起来。何岱岚低头,不敢再看那双炯炯盯着她的黝黑深沉的眼眸。她拎着皮包往外走。
「那我走了。」她低声说,也不管人家听到没有:「如果有什么事,请再跟我联络,谢谢。」
「没有事也可以联络。」校长明明是故意加这一句的。
他刚刚站在门边听了半天,平日那么精明俐落的两人,居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都专心在对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