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摇头。“只怕说出来,辱没了先人的颜面。”
“我……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我知道。”她接口说:“打从你吃了我端来的饭菜,我就知道了。”
他们相视而笑。
“来,你也吃一点,反正我也吃不完。”他说,顺势喂了她一口。
就这样,德焱认识了皓慈,两人的情谊从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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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聂亲王果真下令,将德焱送到远地的道观,跟随真人习心静气,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德焱回来,因为聂亲王府出了大事。
这大事发生在皇族秋猎的时候,急功近利的德昊因一时大意竟然坠马身亡,这变故也从此改变了德焱的一生。
德焱此时已年满十八,正是精力旺盛的少年,身为王位唯一的继承人,意气风发自不同于往日,不仅聂亲王重新看重这个儿子,王府上下也无一不对德焱奉承巴结。
然而过去三年,德焱变得更加冷漠,性情难以捉摸,好比德昊意外身故这件事,从王府发丧到出殡,他的态度始终冷淡,仿佛身为局外人。
不明白的人,以为他们兄弟不亲,明白的人,以为德焱对于德昊当年得宠时的种种横行始终耿耿于怀。众人私下传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流言,德焱一概置之不理,继续以冷漠相对。
直到这夜,德焱私下来到宗祠,被一个小奴婢给发现。
“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他先发制人,态度不可一世。
“奴婢负责打扫宗祠,本来就在这里。”
“大胆!”德焱喝斥,“你什么身份,敢用不敬的语气对我说话?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知道,是二贝勒……”
“胡说,王府就只有一位贝勒爷,你胆敢称呼我为二贝勒,想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低下头,默然不语。
他斜睨着她。“知道错了吗?”
她昂首,倔强的说:“奴婢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放肆!”
“啪!”
德焱狠狠赏了她一耳光,疾言厉色的说:“你是谁?谁给你天大的胆子,敢这样恣意妄为!若不把你这无法无天的小奴才逐出王府,枉我身为堂堂的贝勒爷!
她看着他,竟笑了。
“原来血脉果真是相传的。”她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他怒斥。这奴才居然还笑得出来,再没见过比她更不知死活的家伙了!
“还记得三年前,同样的深夜,就在这里,有位父亲强迫没有犯错的儿子认错,那儿子倔强不肯屈服,遭到强制送进道观修身养性的命运。而现在这儿子也同他父亲一样不明事理,为了虚有其表的声名,和一个小小的奴才过不去。”
德焱愣住了。“你是……”
“难怪贝勒爷不记得,皓慈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她接口直言。
往日之情,重新浮现。
还记得离开王府之前,与皓慈度过的欢欣时光,日子虽短,却是德焱最美好的回忆,也曾抚慰三年中无数个艰苦的日子。
如今他非但不认得皓慈,还动手打了她,内心感到万分愧疚,却又拉不下脸来赔不是,他拧着手指,语气僵硬的说:“我没认出你,刚刚……打疼了你。”
“没关系。”皓慈一脸无所谓,“反正奴才被打惯了,你是主子,没道理向奴才低声下气。”
他凝望着她。
“你还是没变,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这些年恐怕吃了不少苦头。”
“奴才谨记贝勒爷的话,多做事少说话,这小脑袋总算安然搁在颈子上。”
德焱闻言,哈哈大笑。
“牙尖嘴利,小心脑袋迟早难保。”他随即又说:“不过,你放心,现在有我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皓慈脸色一沉。
“贝勒爷误会了,奴才不是想讨好巴结。”她低语。
见她不知好歹,德焱着实恼了。
“有我罩着你,你还别扭什么?”他不悦的命令,“打明儿起,你就到我房里来当差服侍,不许有误!”
她低头,沉默不语。
他按捺不住,骂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这样看重你,是你的造化,还不谢恩!”
她继续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奴才在想……”
“想什么?”
“贝勒爷似乎已不是奴才所熟悉的那个人。”
他怔了怔,讪笑着说:“我就是我,从未变过,要不你认为我该是怎样的人?”
“奴才所熟悉的二贝勒,是个热情活跃的青年……”
“住口!”他怒斥抢道:“我已经告诉过你,这王府只有一位贝勒爷,你听不懂吗?”
“这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二贝勒若真有这种想法,今夜也不会来此。”
他脸色倏变,握紧拳头。“你懂什么?你要说什么?”
“德昊贝勒的骤逝,你表现得冷漠不在乎,其实你心里比谁都要难过。”
“胡说八道!”他低吼,“这些年来,我期待的就是这一天到来,我咒他死,我无时无刻不诅咒他!”
“所以你就认为德昊贝勒的死是你的错,打心底痛恨自己,为了掩饰内心真实的情感,任自己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啪!”
皓慈又结实的挨了一耳光,温热的血丝自嘴角淌下。
她还不罢休,继续说:“你生气,因为奴才说中贝勒爷的心事。”
“你……”他气极,高高扬起手,但见她昂首无畏的模样,终究下不了手。
他缓缓抹去她嘴角的血痕,心疼的说:“有些真话是不能说的,你瞧,你害自己变得多狼狈。疼吗?”
她摇摇头。“没有你的心痛。”
德焱眼睛顿时蒙上一层薄雾,泫然欲泣。
“打你进入宗祠,一举一动都看在奴才的眼里,其实你是来同德昊贝勒说话的,是不是?”
“我……我不想他死……”他终于说出心里的话,泪水簌簌而流。“他毕竟是我大哥,我从没想要他死,可是他死了。”他哽咽,啜泣不已。
“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
皓慈上前,用她小小的身躯抱住了他,抚慰的说:“哭吧!不要压抑,尽情的哭吧!”
德焱彻底痛哭一场。
皓慈才十五岁,却有着异常成熟的心智,安慰了德焱,也抚平他多年纠葛不平的心灵,因而脱胎换骨。
从此,德焱的生命里,再也少不了她。
第二章
天亮了。
皓慈捧着热水,悄悄打开房门,侧身走进去,掩上门,然后将热水盆小心翼翼安置在架上。
她一转身,杏眼圆睁,看见床上的德焱还熟睡着,脸上泛起一抹狡黠的微笑。
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在床边伫足,低头审视,确定他还睡着。
她心底打着算盘,举手正有所图,锦被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快一步先捉住了她。
“啊!”皓慈惊呼一声,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拖上床,瞬间被他壮硕的身躯压制住。
“你何时醒来的?”她嘟哝,有功败垂成的丧气味。
德焱咯咯的笑。
“坏丫头!”他轻斥,“每次都玩搔睫毛的把戏,我还能不懂得防范吗?你一进门我就醒了。”
“哦,原来你装睡!”她低嚷。
“否则怎么捉到你?唉,身子怎么那么冰凉,你一早去了哪儿?又去看日出?”
他嘀咕的问。
皓慈在他身下点了点头。
聂亲王府虽不比皇宫,却远比过一般百姓人家,位广地又高,站在楼头就能看见日出。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皓慈总喜欢摸黑爬上楼头,看每天的第一道曙光。
“难怪手这么冰,早知道不拉你进来了。”他咕哝埋怨着。
德焱虽然这么说,却没有让皓慈离开的意思,脑袋压在她的粉颈上,睡意仍浓。
“昨夜,祥贝子又带爷去了哪儿?”她忽然问。
两人间安静片刻。
“你不会想知道的。”隔了一会儿他倦意颇浓的缓缓说道。
“不说,我也知道。”
“哦,是吗?”他呢喃,用手撑起头,两眼惺忪的望着她。“那依你说,我们会去哪里?
皓慈没有立即回答德焱,她仰起头用鼻子嗅了嗅,才说:“果然有酒味,你们去了有酒卖的地方。”
他笑了。
“男人喝酒是很正常的,再说城里到处都有卖酒的地方。”他毫不在意的说,觉得她太过大惊小怪。
“我还没说完呢!”她接口继续说道:“爷身上还有粉味,这粉可不是街上卖的一般胭脂俗粉,而是八大胡同里的……美人香。”
德焱意外且纳闷,眯起眼睛紧瞅着她。
“你怎么会知道?”
皓慈笑而不答,一脸神秘。
“你说不说?”他威胁,随即伸手呵她的胳肢窝,痒得她又笑又讨饶。
“是门房的鲁大个告诉我的,昨夜马轿是他负责的。”她边喘边说。
“是他。”他一顿,翻身倒在床上,语调意兴阑珊,颇有微辞的道:“下回有事,绝不差遣鲁大个,省得他多嘴。”
她翻起身,两手撑着下巴,趴在他的旁边,小脸蛋漾着微笑,好奇的问:“那地方好玩吗?为什么不能带我去呢?”
德焱白了她一眼。
“那不是姑娘家能去的地方。”说着,他伸手拧她的鼻子。“姑娘家也不该问这种问题。”
她摸着发疼的鼻头嘟起嘴,“为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他低问,面色凝肃。
皓慈认真的点头。
他看着她,许久才倾身附耳,诡谲神秘的对她说:“会生孩子的。”
她一愣,随即捧腹大笑。
“骗人,知道又怎么会生孩子呢?爷故意拿话来哄骗,我才不信。”她笑嚷。
德焱也跟着笑起来,摇着头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
她正色。
“过完年,我已经满十七岁了。”她悄声抗议。
“哦,是吗?”他喃喃,若有所思,忽然他说:“你知道昨儿祥麟对我说了什么吗?”
她摇摇头,神情迷惘的望着他。
“他向我讨你。”德焱说完,接着翻身下床。
皓慈一震,赶紧跟下床,忙问道:“爷答应了吗?”
他摇头。
“我说你还是个孩子,要他别打你的主意。”
她吁口气,跟着却又听见他说:“可是,就在刚刚,我忽然发现原来你已经大了,或者该帮你选户好的人家。”
“不要、不要,奴才宁愿留在爷的身边服侍爷。”她忙不迭的说。
德焱满意的微笑。
“我也舍不得你,或许将你配给府中的管家或小厮,这样还是可以天天见到你。”
皓慈沉下了脸。
“如果爷一定要为奴才作安排,就请爷将奴才配给府外的人,是市井小民也好,是贩夫走卒也好,奴才都欣然接受,请爷成全奴才。”
“为什么?”德焱诧异的问:“难道你不想留在王府里?可你刚刚还说宁愿留在我的身边服侍我。”
皓慈似笑非笑的。“爷会继承王位,会有自己的府邸,也会离开王府。”
“你可以跟着我。”
她摇头。
“你不愿意?”德焱急促的口气显得怏怏不乐。“或者你是想跟祥贝子?”
“当然不是。”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委婉的解释,“奴才自小到大,都是过着飘荡无定所的生活,从未在一处久留,这或许是奴才命中注定的,奴才也早已经习惯。”
“又有人欺负你,对不对?”他眼神锐利,语气不容否定。“每当你一有委屈,总是左一声奴才右一声奴才,完全不记得我的吩咐。”
“皓慈记得,单独在爷的面前,不许称自己为奴才。”她点点头。
“那你……”
“爷别多心,其实什么事也没有。”皓慈拧了把热毛巾给他擦脸,微笑着说:,反正眼下也不急着给奴才许配良人,爷就先别为奴才担心了。”
德焱抓住她的手。“瞧你,又喊自己是奴才。”
“是是是,我记得,我记得了。”她满脸笑意的说。
这话题就此打住。
然而,他并不知道,爱情已悄悄闯入他们的生活,他们逃避不了,也隐藏不了。
“你当真想知道八大胡同里是怎么一回事?”德焱洗完脸,忽然问道。
皓慈本要点头,但见他笑意中隐藏着邪恶,忙摇头说:“不想。”
他不管,欺上前去,在她耳边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挑逗话,跟着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身,用下巴的胡髭磨蹭她的颈项,既酥麻又奇痒,羞得她惊叫娇笑,想躲又躲不开。
这时,大院派人来催促,恰巧撞见这尴尬的一幕。
原来,聂亲王昨日从宫中带回皇太后的口谕,要景玉领德焱贝勒进宫见驾。
这可是殊荣,也不是常有的事,所以景玉十分慎重,一早就差人来请贝勒爷做准备。
“糟糕,玩出祸来了。”等大院的来人离开后,皓慈吐吐舌头,低声埋怨,“这下又要传出是非了。”
“怕什么,玩玩而已,下头的人爱嚼舌根,就由着他们去。”他满不在乎的说。
德焱总是这么说,而皓慈也从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就像他说的一样,他们不过是玩玩罢了。
可这一回,偏偏就栽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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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焱随景玉入宫后,王府发生一件事。
自从被德焱要到内院服侍,并在内院安置了睡房,皓慈就少有机会到下人房。
这天,她闲来无事,到下人房转转,想找过去一起工作的姊妹淘聊聊天,不想遇上管事贵嬷嬷正在责罚小婢。
当她踏进下人房,就听见竹鞭声以及女孩啼泣的哭声,贵嬷嬷叫骂的声音十分响亮,足以掩过一切声响。
贵嬷嬷可是出了名的凶恶,皓慈过去就受过她不少责罚,而且常常是莫须有的。
然而,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下人房也有下人房的规矩,皓慈本不该管这事,偏偏又叫她看见了。
那女孩恐怕还不到十岁,又瘦又小,蜷缩着身子已无处可逃,贵嬷嬷的竹鞭依旧无情的打在她的身上,皓慈忍不住,终于走过去。
贵嬷嬷发觉有人抽去手中的竹鞭,大吃一惊,发现是皓慈,这才回过神来,跟着悻悻的说道:“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贝勒跟前的大红人慈姑娘驾到,可不知有何贵干?”
她明知故问,说的话也是酸溜溜的。
皓慈知道肯定要被刁难,想当初德焱为了她,让贵嬷嬷吃了不少苦头,旧恨加新仇,这事肯定不容易摆平。
但她还是不放弃的肯求,“贵嬷嬷,就请你饶了这个小女孩吧!”
贵嬷嬷哼哼哈哈,讪笑着说:“我说慈姑娘,你可别搞错了,这里可是下人房,请问打从何时开始,这下人房的事也该你慈姑娘来管了?”说时直翻白眼。
皓慈忙摆手。
“我不是要管,也不敢管贵嬷嬷的事,我是见这小女孩可怜。她说完,蹲下身子,扶起地上的小女孩。
小女孩泪眼婆娑,模样好不凄惨,似乎感觉到皓慈的善意,是以忙钻进她的怀里。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问。看见小女孩,就想起过去的自己,心不禁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