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沉默而悬疑的气氛开始在车内蔓延开来。仲蘅不敢开口,因为不确定洛湄是不是还在生气,只是在专心开车之际,不时偷偷从照后镜里瞄她。
这举动让洛湄发现了,于是没好气的说:“刚才在饭店里不是说需要时间考虑考虑吗?怎么?这么快就考虑好了?”
仲蘅苦笑,洛湄骂什么他都只得认了。
他认错的说:“我肯定是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仲蘅一个劲的真诚道歉,其实洛湄心里早已经悄悄原谅仲蘅了。不过口头上她仍是讥诮的说:“我是个歌仔戏班里唱戏的,上不了台面配不上你,你应该去找那个杨禀君不是吗?”
仲蘅咬咬牙,只是不说话,洛湄骂什么他都生吞活吃了。
他的表情让洛湄心中不忍,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只要一点点委屈她就这么心软?那刚才她受的委屈呢?他心不心疼?
洛湄忍不住又冷哼一声:“你还是回去做你的大少爷吧。跟我在一起,只会替你惹麻烦,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混乱,阻碍你伟大的事业前途而已。”
仲蘅的视线越过车前的挡风玻璃,投射在遥远无限的前方,好半天,他叹口气终于低沉的说:“如果有个从来都顺着直路一直走的人,有一天在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不相干的岔路。而在这个十字路口前,你怎么能要求他不犹豫?”
他用了一个很好的比喻。
洛湄被震动了,她年轻的心头一回理解到,原来不同的环境真的造就出不同的人,不同的个性。她跟仲蘅本来就像是位于南极赤道般不搭轧的人,却偏要碰在一起,仲蘅之前的行为,也许不该被原谅,却可以被理解。
洛湄的心柔软了下来,再没办法责备他,她轻喟一声,低低幽幽的问:“你现在知道自己要走哪条路了?”
车停在一个红灯前,仲衡转头看她,手移过来握住她的,握得那么紧,那么坚定。“你在哪里,我的方向就在哪里。”
洛湄抬眼看他,柔肠百折,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紧紧偎在他的胸前,半是委屈半是撒娇。“你知不知道我跑了多少地方去替你买那个娃娃?你知不知道我在饭店等了你多久?你下次再敢这样欺负我,看着好了,我不……。”
“不什么?”他的手掌温柔的捧起她又怨又赌气的小脸蛋,怜爱的摩挲着她的脸颊。
“我要是再原谅你,我是白痴!”洛湄赌咒自己一句。
“话别说得太早。”他俯下头,不等洛湄抗议,便吻住她的唇。
柔软而热情的唇瓣传达着彼此的爱意,再严重的争吵与误会都成为过去,在这浓烈的一吻里,交织在双双眷恋的浓情蜜意中化为记忆。
“叭——”后头的车狠狠地发出一声噪音,把他俩硬生生地从温柔甜蜜中吵醒,那车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还恶狠狠地摇下车窗大骂一句脏话。
两人有些错愕,不由得相视一望,却都笑出声来,他俊朗和煦的明眸中溢满了柔情,一只手握着方向盘重新上路,另一手却始终握着她的纤纤柔荑。
从手上传来的感觉暖暖的……好贴心,好舒服,洛湄顺从的让他这么握着,不抽手了。
“你就这么一直开,要开到哪里去?”她一下子心情都变好了,笑问他。
“我不晓得。我没有方向,你的方向呢?”仲蘅笑着,话中有话。
“我心情不太好。”洛湄有点故意。“这样吧,我得找个地方发泄发泄。”反正岚枫答应了要帮她了,她不必太早回家。
“怎么发泄?”车又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仲蘅索性往路边先停了车,等洛湄确定了地点再走。“带你去海边让你大叫几声,或是去Disco跳舞?还是就干脆去买根皮鞭来抽我?”
洛湄嗤笑一声,瞪着他斥道:“你以为我变态?”不过脑子里却忽然有了个点子。“走,我们去买喷漆。”
“买喷漆干嘛?”仲蘅不明白,一脸的疑惑。
“你不要问嘛,”洛湄打打他的方向盘催他开车。“等等你就晓得了。”
于是仲蘅带洛湄去买了喷漆,然后顺着她指引的方向,傻子似的开车,终于停在一片又长又宽的灰色围墙前。
“这是哪里?”仲蘅纳闷的下了车。
“某个公家机关的大围墙。”洛湄回答,一手拿着刚刚买的那瓶喷漆,另一手牵着他,绕到围墙另一边去。
如果说刚才那一片灰色围墙是单调,那这里就是复杂;如果说刚才那一片灰色围墙是整齐,那这里是……不受限制的画布。
整片墙上,有各种喷漆留下的痕迹,有画图、涂鸦、写字,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普普艺术的大本营。
“你……。”仲蘅无可置信的看看洛湄,看看墙壁,又看回去洛湄:“你也要喷?这不是违法吗?”
“是会被抓呀,”洛湄柳眉一蹙。“可是我看人家都这么做嘛,难不成我就这么倒霉?不管,我今天心情不好,要发泄。”
“好吧。”洛湄心情之所以不好完全是仲衡的错,所以他责无旁贷,理当在这看守兼把风。“你画吧,爱怎么画随便你。”
不用仲衡允许,洛湄早就把喷漆的盖子打开,迫不及待的往墙上喷了一只小老鼠,她兴奋的嚷道:“哇,你不晓得我每次经过这里,就好想也来乱画一通,可是都没机会,又不敢,今天真是太棒了!”
是是是,太棒了,万一被警察抓呢?仲蘅一边对洛湄陪笑,一边睁亮了眼睛,像个扫瞄器似地扫荡着附近,以防有警察的踪迹。
“喂,你也来画吧。”洛湄涂鸦得尽兴了,喷漆罐一递,交到仲衡的手上。
“我?”仲蘅指着自己的鼻子,连忙挥手。“不不,你画就好。”
“没关系的啦。”洛湄不由分说的把他拉了过来,喷漆罐塞给他。“画嘛,不要那么守规矩好不好?从小到大都当好宝宝,你累不累?”
也许是洛湄那句“好宝宝”刺激了仲蘅。他眉一攒,顺手接过喷漆罐,心想喷就喷吧,谁说他不敢?
总不能他的胆量还输给一个女孩是不,于是仲蘅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按下喷漆罐的压钮,一画,画了一条鱼。
有了第一笔,接下来就顺手多了,胆子也大多了。他惊讶的发现,做坏事竟是这样的容易,甚至体会到这种做坏事的兴奋感,而这种坏事不是杀人放火,是可以原谅的,这让他的兴奋更心安理得了。
“怎么样?很好玩吧?是不是很能发泄呀?”洛湄在他身后笑喊着。
“真是服了你,想出这种方法。”不过话说归说,仲蘅倒玩上瘾了,这很像还是小孩的时候拿着笔在人家墙上乱涂,而他是从小就被教导要特别守规矩,不能调皮的,以至于这件事在他廿六岁的今天看来有点像是革命,也格外的有趣。
“喂,别喷了。”忽然他听到洛湄说。
“拜托好不好?我这辈子难得这么放肆一次。”仲蘅连头都舍不得回,继续喷,他画了一株水草。“不多涂一点,下次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喂,”洛湄的声音有点闷闷的。“真的别再喷了。”
“你怎么了?”仲蘅似乎这才听出洛湄的口气有异,因为关心洛湄,他终于肯抛下喷漆罐转过头来,然而——
“多喷一点吧,没关系,”洛湄的身旁竟然站了一个警察。“反正你是注定要跟我去警察局了。”
“你怎么不替我把风?”仲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有小心看啊!”洛湄努力为自己辩白:“哪里晓得他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冒出来。”
那个无声无息的“他”在一旁嘿嘿笑。“你们两个也真是笨哪!从这里过去转个弯就是警察局了知不知道?自从人家检举这片墙常常有人在破坏公物,我们晚上就会过来巡一巡,现在这里都没人敢来乱涂了,你们还来?”
“我们不知道嘛。”洛湄哭丧着脸。“警察先生,念在我们是初犯,饶我们一次好不好?”
然而可怜的洛湄跟仲衡,遇上的是一个包青天式的铁面无私。
“不行,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就不必上班了,走走走。”他拿警棍赶着洛湄与仲蘅,像赶小鸡那样的赶到对面的马路,拐个弯,就是警察局。
“这下惨了。”洛湄沮丧的说。
“不要紧,不是什么大罪,没什么事的。”仲蘅握紧了洛湄的手,装着一副轻松的样子安慰她,天知道他的心里在想:完了完了,要有案底了。
那个警察先生很认真,完全照规矩来,做笔录,画押,最后跟他俩说:“叫人来保,我就放你们回去。”
保?洛湄、仲蘅两人相视一望,眉头皱起,眼里充满问号。
最后还是拜托岚枫。
洛湄挂下电话后,心里担忧着不知道岚枫什么时候才会来救她,又不放心家里,看看也才十二点,家人应该还没睡,于是,她又打了通电话回家。
“洛泠,”是她妹妹接的,好佳在,省掉跟老妈解释的麻烦,不过明天还不一样要解释。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今天剧本可能赶不完了,我跟我同学睡学校宿舍。”
“好。”洛泠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她今年高三,晚上都在拼命念书,大概是念得脑筋已经快挂了。
洛湄收了线,却难免心理不平衡的抱怨:“真怪了,平生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难得做一次,就被逮得正着?”
“算了。”仲蘅直觉要负起安慰洛湄的责任。“等岚枫一来,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不过仲蘅好像有点太乐观了……就在这时候,警局里冒出来一个记者模样的人。
“怎么样?今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大新闻啊?”记者先生跟各位警察似乎都是很熟似的,一进门就称兄道弟。
“你白来了,今天晚上平安得很。”某个值班警察回话说。
“那我回家睡觉算了。”记者先生嘴里虽然这么说,不过那双眼睛却贼贼地到处看,然后就发现了坐在长椅上等人来保的洛湄与仲衡。
“咦?”记者先生沉思了半晌,往警察的桌旁一坐,手指指仲蘅。“那个人我好像在哪看过,他犯什么罪?”
“没什么,”警察先生回道。“在发电厂的墙上乱喷漆,当场被我逮到。”
“哈!”记者笑出声来。“运气真不好。叫什么名字?”
仲蘅闭闭眼睛,暗暗喊糟,本来被抓到警局就够倒霉,这下又给记者赃到,万一上报、那岂不是有得“完”了。
然而警察先生已经翻开档案在看:“唔,一个叫曲仲蘅,一个叫简洛湄。”
曲?曲仲衡?记者侧着头,想着想着……。
千万不要想起来,千万不要……仲蘅在这边努力祷告。
那边记者却忽然像中了大奖似的拍了下手:“哎呀!曲仲蘅,曲氏建设那个大老板的儿子嘛!怪不得我刚刚听这名字就觉得好熟。哎,没大新闻,这种八卦也好啦,凑凑版面。”说着,就拿出笔记本开始要抄了。
仲蘅坐在椅上,什么也不说,却已经冒了一身冷汗,要是今晚的事上了报,不晓得他老爸、老妈看见会做何感想;更糟的是,还会扯出洛湄来。
洛湄不笨,她也想到这一点,想她当初还叫岚枫要小心那个什么模特儿公司,不要搞到后来上了社会版,没想到先上报的却可能是她。
她没办法像仲衡那样稳定的不动声色,不闻也不问,她陡地一下子站起来,走到那名记者面前。
“喂,你一定要登在报上吗?我们有没有权利不让你写?”洛湄的口气还算正常,尚未发作。
“好像没有耶。”记者抬头,发现洛湄长得还满标致的,面对美女,他的态度还不算太恶劣。“不过你放心啦,像你叫简洛湄,我们都写成简X湄,人家猜不到的。”
猜不到才有鬼。洛湄翻了个大白眼,口气跟刚才是发作前发作后的分别,她吼道:“就算你写简××,我也不想给你登,你不要写不就好了。”
“没关系,”仲蘅一直坐在遥远的那边不曾开口,好像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法子似的,他的声音不急不徐,轻轻松松的飘了过来。“要写就让他写好了,反正我只要知道他是哪家报社,哪个记者就行了。”
洛湄一下子听不懂,什么时候仲蘅变得这么大胆?脑子坏了吗?可是那记者却听懂了。
曲家在社会上是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政商关系良好,肯定跟他报社的高阶人士也认识,到时候万一惹火了曲家人一个不爽,告到上头去一层一层压下来,他岂不被压成肉饼。
记者先生当下嘻嘻笑道:“哎,说得也是,这坚点点小事,不用写了。”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就溜了。
洛湄这才明白仲蘅的用意,她笑盈盈的走回来,坐在他身边。
“你还满聪明的嘛。”
仲蘅笑道。“不过我看他该抄的都抄了,也不知道明天的报上到底会不会刊出来。”
“命在人家手里,我们还有什么办法?登出来只好自认倒霉。”洛湄有一下没一下,无聊的敲着自己的膝盖,无聊到打了个呵欠。“岚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我都想睡觉了。”
“累了就先睡一下吧。”仲蘅温柔的搂住她,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提供了一个很舒服的依靠。
洛湄满足的靠上他结实的肩膀,一种幸福而安全的感觉流过她的心。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怀抱可以让人这么的温暖,她偎了上去,不由自主的慢慢闭上了眼睛。
于是当岚枫终于赶到的时候,正巧看见这样的一个画面——仲衡搂着洛湄,而洛湄倚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好甜蜜,好幸福的一对恋人哪!岚枫不由自主得嫉妒了起来,偏偏那嫉妒又带了点感动,有人爱真好,有个温柔的好情人更好。
仲蘅看见岚枫,悄悄竖起食指摆在唇上,对岚枫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他不忍心惊动睡着了的洛湄。
岚枫歪歪嘴,皱皱眉,只好自己去办手续。真是亏大了,半夜被人抓来当保人不说,还得自己跑腿做所有的事?只因为洛湄有个男朋友的肩膀让她睡觉?真是不公平哪!
所以当岚枫办完手续,她便老大不客气的把洛湄叫了起来,毕竟她不是仲衡,不需要怜香惜玉的。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洛湄睁着惺忪的眼睛随着两人步出警局。
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啊,岚枫一下子就发作了。
“喂,我冒着被我妈骂的危险,半夜跑出来救你;还冒着生命危险跟我哥借车骑来救你,”基本上,岚枫连机车驾照都没有。“结果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洛湄笑出了声来,她跟岚枫平常闹惯了的,被骂两句也不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