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勾起一边嘴角,“你不认识我,那是很自然的。我是吕奉先高中的同学,敝姓张,张淑萍。”她递出一张名片。
瞥了一眼接过手的名片,头衔是某外商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他顺手从皮夹里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到女人的手里。
张淑萍看也不看,直接将名片夹进记事本中。“果然,杂志上说的那个美人主厨就是吕奉先吗?”
他扬起一道眉,不明白她的话意。“什么意思?”
她看他一眼,从手上的提袋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美食杂志,迅速翻到作了记号的页数。“就是这个。”
他好奇地看着只有一张图片的小方框。一整页的台北湘菜餐厅介绍,“天下御苑”只在页面的角落里占了一个巴掌大小的位置,餐厅评等却高达四星半。撰文者简单扼要地介绍了“御苑”的招牌菜和地理位置,最后还不忘故作俏皮地提醒读者:负责“御苑”菜色的吕姓主厨,是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请读者务必来餐厅赏光。
他咧开嘴。光是看到这句话,她一定就会气炸。这种说法,简直就是在说:这间餐厅东西好不好吃不重要,反正有美女可看,大家就将就点吧。
“对吧?”
他一时回不过神,随口应了一声:“什么?”
张淑萍咬咬嘴唇,“我说,吕奉先是不是这间餐厅的主厨?”
他抬起头,看着一直保持笔直站姿的女子,“你何不自己去问问餐厅的服务人员呢?”
张淑萍的脸微微胀红,“你不肯告诉我?”
“如果你肯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的话。”
“成交。”
他指指那篇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报导,“就只光靠这一句话,你就认定这位‘吕姓美人主厨’是吕奉先?”
“如果我确定的话,就不用问你了。”张淑萍不太高兴地说:“我是听她大学同学说她跑去当厨师,又刚好看到这篇报导,才想说会不会就是她。”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叫田野?”
张淑萍不豫地瞪他一眼,“田先生,一个问题。”
他耸肩,“说的也是。没错,这间餐厅的大厨是叫吕奉先。”
女人深澡地看他一眼,一个仰头,转身就往服务生的方向走去,“服务生!”
……那个女的,该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他皱起眉头,看向在柜台前面和慌乱的男服务生争执的女人,不太确定是怎么回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那只母老虎的脾气,会有人特地上门来寻仇,一点也不奇怪。反正不关他的事,他还是赶快吃完东西,回去还有一堆工作要赶咧。
想是这样想,他却发现自己拉长了耳朵,密切注意着柜台那边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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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
抬起头,发现是今天被派到外场当服务生的阿超。“又怎么了?是哪一桌的菜上错了?还是你又忘记给客人菜单?”
类似的状况,今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几次。她实在怀疑,自己让阿超去当服务生到底是惩罚到谁?
“不、不是啦,”吴建超吞吞吐吐:“那个……凤姐,是外面有人找你。”
厨房安静下来,所有人捏一把冷汗,低下头不敢看主厨脸上瞬间冻结的表情。“吴建超,你打算明天不来上班了吗?”
“不要啊!凤姐!”吴建超真的急了。“我跟那个小姐说过了,我们餐厅的主厨是不出厨房的,可是她不肯听啊!一直在柜台跟我卢,吵到其他客人的脸色都变了,我没办法,只好进来跟你说……凤姐,开恩哪!”
“小姐?”
“对啊对啊,是一位小姐,她说她叫张淑萍,是凤姐高中的同学。要不是这样,打死我也不敢进来打扰凤姐做事。”吴建超见主厨的脸色稍霁,连忙打蛇随棍上,讨好地说:“嘿嘿,凤姐立下的规矩,我怎么敢忘了呢。”
她不看涎着脸直陪笑的男孩,不发一语地替手边的湖南腊肉装盘。
现场的气温愈来愈低,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安静地做着自己分内的工作。
“……凤姐,”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倒了八辈子楣的吴建超苦着脸,胆颤心惊地开口:“我要怎么跟外面那位小姐说?”
停顿三秒。“叫她十点再来。”
如蒙大赦的男孩连忙点头。“好、好,我马上去跟她说。”说完,便逃命似地溜出了厨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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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辛苦了,明天见。”同样的退场词,昭示了“天下御苑”今天的营业结束。
送走员工,清点完保险柜里的现金,她才打起精神,转身走进餐厅。
餐厅的灯已经暗了,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留下一盏照明,让最后关门的人能够看清归路。而那个等待的人还没离开,瘦小的身影独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宛如来自过去的无名幽灵。
她出声招呼:“张淑萍。”
张淑萍瞪大了眼睛,看着穿着简便的老同学。“真的是你?吕奉先!”
她木然地看着久未见面的高中同学,不知道她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一天辛勤的工作之后,她已经不想去猜测任何事情,只想赶快回家倒头大睡。
说实话,她和张淑萍虽然是高中三年同班同学,却从来不是亲密的朋友。她记忆中的张淑萍,除了功课总是在班上的前三名,其它的都是一片模糊。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现,可能在路上偶然遇见,也不会认出她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不算深交的高中同学今天会特地找上门来。
“为什么?”
一个恍神,她以为自己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口,眨眨眼睛,才发现刚刚的话是对方问的。“什么为什么?”
张淑萍慌乱地朝四周比了一个手势,“这个……这里……你为什么会跑来当厨师?”
她不自觉地露出冷笑。“这个就是你来的目的?”
“不……对!我真是不敢相信,你竟然真的放弃了医学院的学业,跑来当厨师。我以为你会更长进一点的!”剪了一头俐落短发的张淑萍咬牙切齿。“班长!”
她太累了,连想生气都找不到力气。“我不知道你以为了什么。张淑萍,我选择这个行业,有我的理由,何况长进与否,在于个人认知,我没有必要向你交代。”
张淑萍瞪着她。“……你还是一样,说起话来从不饶人。”
还是一样?她冷冷地想,真希望自己也能够说出同样的话来。事实是:以前那个吕奉先早就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呢?”
张淑萍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吕奉先,你教我太失望、太失望了!我听到你大学同学说,你大二没读完就办休学,去当了厨师,起来还以为是他们跟我开玩笑。我认识的那个吕奉先,怎么可能放弃做到一半的事情,跑去做其它的事?怎么可能被功课压垮,受不了办休学?结果,真的是这样?”
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她也曾经从谁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诘问。她累了,不想解释。她的决定,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她的人生,由她自己负责,更不需要向任何人一一报告。
所以,她只是淡淡地笑。“真是抱歉,让你失望了,我确实在这间餐厅做事。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张淑萍瞪着她,一双眼睛犹自带着不敢置信,张开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巴,摇摇头,转身离开了餐厅,没有多说一句话。
自动门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不知道是谁的叹息声,淹没在从外面涌入的夜风中。
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脑中一片空白,除了深入骨髓的疲倦,什么也感觉不到。终于回过神来,她深深呼吸,回到厨房后面,牵出通勤用的自行车。打开保全,关上门,走向前门的所在。
才到门口,从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中,传来熟悉的低沉声音:“结果你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为什么?”
她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俐落地跨上深红色的单车,彷佛被恶梦追赶一般,迅速消失在台北市的巷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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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奉先,你不要跑!”
穿着一袭绿衫的吕奉先不悦地回过头,看向在背后追赶的同班同学。“我没有咆,只是赶着去仪队练习。有什么事吗?”
“这个,刚刚学艺从办公室拿回来的。”同班的张淑萍将这次段考的成绩单交给班长,阴沉的表情明显透着不情愿。“恭喜你,又是第一名。”
“喔。”她浑然不在意地将接过来的成绩单收进书包。“谢谢你。”
“你连看都不看?”
她疑惑地看向同学。“你不是说了吗?我是第一名。”
“可是其他人呢?你对其他人的分数没有兴趣?”
从田野之后,她已经学到教训:愈在意其他人,她愈没有办法在突破自己的表现上专心;患得患失的结果,可能反而更容易被别人超越。“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
张淑萍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捂着嘴,轻声说道:“天哪,吕奉先,你未免也太骄傲了吧?”
她皱起眉头,看向出言不逊的同学。“别人考得如何,我本来就管不着,难道我可以左右老师给成绩吗?张淑萍,我只是说出事实,你为什么说我骄傲?”
“你这种态度,本来就是骄傲!”张淑萍咬着嘴唇,“你甚至不关心第二名跟你的成绩差距,反正我就是考不过你!”
“原来你是第二名吗?”她觉得有点不耐烦。张淑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恭喜你。”
“不用你假惺惺,班、长!”张淑萍挖苦地在称谓上加重语气。“我这次跟你只差四分,下次我一定可以赢过你!”说完,她便泪眼汪汪地转身走开。
高中,还真的什么人都有。她撇撇嘴,看着对手下完战书后,愤怒远去的背影。
她不是不在乎成绩,但是应该还没有夸张到张淑萍──这样的地步,更何况名次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啊。
她搞不懂这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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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你已经是第一名了。”
她看向正专心解着数学题目的田畴。上了大学以后,田畴的发型有了改变,虽然只是稍稍分了一下边,却形成了和高中时代的学生头截然不同的效果。
两人所在的位置,是田家的客厅。时间是晚上八点多,田畴的父母还在学校未归,空气里飘着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钳”,身为家教老师的田畴,正在示范参考书上的例题解法。
田畴来当她的家教,是母亲的主意。一开始,其实她有点排斥;不是排斥田畴当她的家教,而是她根本上排斥自己需要请家教这件事,感觉好像自己跟不上学校进度,必须课后请人补强教学似的。
但事实上,有了田畴当家教,她节省很多时间,至少老师上一整堂课讲解的公式,田畴只要十分钟就能够让她清楚明白它的导法,也能更快地运用上手。
畴哥就是这样,看起来温温吞吞的,做起事来却总是能够切中要害,犀利无比。
当然,这种说法也适用在刚刚他那句评语。
她忍不住沉下脸。“畴哥!”
田畴抬起头,微微笑。“生气了?”
她的脸红起来,知道田畴的观察一点也没有错。如果今天她不是第一名,不服气地追在后面跑的人,说不定就变成她了。“可是,我才不会无聊到去跟人家放狠话呢!考输人家,是我的实力不够,跟那个赢我的人又没有关系。”
“可是,奉先,你又怎么知道呢?”他还是笑。“毕竟,如果畴哥没有记错,你从来没考过第二名啊。”
有。她不高兴地想起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污点。“……我从来没去跟田野放过话。”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提醒。
“啊……”田畴恍然拍头,似乎这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你也从来不需要做这种事啊,小野自己就会跑过来找你放话了。”
她冷哼。“所以我说他们无聊嘛。”
“奉先,每个人的立场不同。你不能了解,是很正常的,但是不代表他们这样做没有他们的道理喔。”他笑着说:“至少,要是小野知道,你觉得他这样一直把你当成竞争对手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他一定会很生气。他可是一直很认真的。”
畴哥的话很清楚──她这样说,一点也不体贴。但是话说回来,要她去同情田野或张淑萍,她就是办不到,更别说是去了解他们了。所以,她只是抿紧嘴,不予置评。
似乎明白了她心里的感觉,他摇头叹气,还是一脸纵容的笑意。
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她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升得更高。
畴哥老是这样,把她当成小孩子。她局促地拉拉藏在桌子底下的新衣裙摆,不知道总是带着一脸微笑的大男孩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自己每次为了家教时间特别作的打扮?
她一直很喜欢田畴。一开始,是因为他是温柔的大哥哥。对于生来就是家中长女的她,有一个肯听自己心事的哥哥在身边,是她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愿望;而她也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比善良体贴的畴哥更适合“哥哥”这个形象了。
随着年纪渐长,她发现自己的心情似乎变得不太一样。看着熟悉的俊美五官,她的心脏会不听使唤地开始雀跃。温和带笑的声音、彬彬有礼的举止,每一次只要靠近他的身边,她就可以明显感觉到心情异常的变幻起伏。
这个住在对面的完美白马王子,是她的初恋。在还来不及憧憬爱情的美好之前,她已经深陷入迷恋的罂粟花香中,无法自拔。
她喜欢他,好喜欢他,喜欢到一种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可是对畴哥而言,她只是邻家一个倔强的小妹妹而已。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恋爱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太过陌生。跟班上同学不同,她从来很少看那些爱情小说或少女漫画什么的,根本连“谈”恋爱到底要怎么“谈”法,为什么叫“谈”恋爱,都没有一点概念。
关于男女交际,她唯一知道而擅长的,是如何用一个冰冷的眼神,吓走等在校门口、像苍蝇一样形迹可疑的他校男生。至于要吸引男生的注意,她则是一窍不通。
……学校没有教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吧?每次一想到这,她就觉得生气。
最糟糕的是:身边的朋友似乎都认定了她是个恋爱绝缘体,甚或根本不会有这方面的烦恼。从来没有人跟她谈过类似的话题,而拉不下身段的她,也只能偶尔从空气中飘来的一些耳语,补充自己在这方面的困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