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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page 3 作者:言妍

  不过我仍希望隔壁坐的是女生,因为叶承熙手长脚长的,稍动一下就要碰到人,害我上课都“正襟危坐”,下课就尽速离开座位喘口气,免得……

  涵娟倏地停笔,头昏昏的,她在写什么呀?“相敬如宾”不是只有夫妻才能用吗?再说,作文由老师批改,甚至公开传阅,原不该写真心情的,何况扯到叶承熙,别人会怎么想呢?

  可能是考试太多,把人都考坏了。长到十二岁的她,向来是亲友间有名的聪明懂事。但这一年来,常莫名其妙烦闷,宛如蚕儿吐丝,一口口漂亮的线,竟是一圈又一圈地把自己捆缚起来。

  这也包括了她和叶承熙的关系在内,一切压抑而隔阂。

  基本上他们的对话很少,他对别人不拘小节,她对别人友善热络,一旦回到座位上气氛就凝固。有些话语是几经流转,才能传到彼此的耳朵里。

  比如写毕业纪念册,不直接交给一臂之外的对方,他透过梁如龙,她则透过余曼玲,好像亲自开口会要他们命似的。这种坐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的复杂况味,还不是未历人事的她所能理解,只能沉埋情绪,让联考辗压过成长的苦涩。

  涵娟动手要撕掉误写的两页时,范老师将她叫到讲桌前,给她一叠讲义说:

  “我记得你就住在叶承熙家的附近,今天星期六只留校到五点,放学后你顺便把考卷作业带给他,要他好好复习,免得耽误功课,现在差一天就落后很多了。”

  “我……我不知道叶承熙的家在哪里。”涵娟愣住,结巴地说:“而且我们住不同区,我在中段,他在内巷。”

  内巷比中段远一些,在国际学舍后面,是围著军营区的更大片违章建筑群,走在其中常分下清东西南北,像个巨大的迷宫。

  “中段和内巷不是一样吗?”范老师不清楚状况说。

  “不,中段在国际学舍前面,内巷在后面……”涵娟解释。

  “反正都是走南校门区的,我一直以为你们很熟,是邻居哩。”范老师说。

  “我们不熟。”涵娟连忙澄清:“梁如龙和叶承熙最要好,一定晓得他家,让梁如龙去比较适合。”

  “他那大个儿糊里糊涂的,就怕没办法把功课交代正确。”范老师想想说:“这样吧,若是女生不好意思,就找梁如龙几个同学一块去,也算代表全班去探望叶承熙。”

  既是代表公事,就很难再拒绝了。

  回到座位,她瞪著作文簿,更愁眉苦脸,仿佛是这篇怪文章惹的祸。她把两页纸撕掉揉碎,才重新下笔写著:

  台湾是个美丽的宝岛,泛浮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像一叶扁舟,不怕“惊涛骇浪”,更要“同舟共济”。

  看哪,八二三炮战,我们三军将士如何“一鼓作气”,保家爱国。

  看哪,八七水灾中我们如何相互扶倾,表现“祸福与共”的团结精神……

  涵娟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还是写些义正辞严的论说文比较安全,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只是不知道,章立纯的那盒太妃糖还可不可以拿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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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承熙这个人,在没发生那件隐密伤心事之前,涵娟根本没注意到已经和他同班一年多了。后来努力回想,模糊中是有个坐在后排的男生,带两道浓眉和一双深深褶入的长眼睛,仅此而已。

  整个四年级,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好朋友李蕾身上。

  伍涵娟和李蕾,按老师们的说法,像一对双胞胎姊妹,有一样的身高体重,一样的瓜子脸杏形眼,一样的象牙白肌肤,后来连头发都剪到相等长度。那时,她们是班上的公主,爱唱歌跳舞又活泼伶俐,每天都是聚光灯的中心,使其他人都失去了亮度。

  她们当然也有不同。很明显的,涵娟家里贫穷功课好,李蕾家境富裕但不爱念书,这之间就形成很奇妙的互倚关系。涵娟很尽心地教好朋友算术、自然,甚至帮忙完成作业,李蕾回报的就是大量的零食和礼物。

  李蕾住在那些日式大宅中的一栋,也让涵娟有机会见识到那厚重大门后的神秘豪华。令人瞠目的,有整面手工的波斯地毯,金锦织的法式沙发,光可鉴人的原木地板,进口的水晶吊灯……每一景物都似不真实存在的童话世界。

  光李蕾的卧房就比涵娟的家还大,枕头棉被纱帐美如一片紫海,深深浅浅的,把云彩和月光都带进梦里来,卧于其中恍若九天仙女。

  那让涵娟震慑羡慕的物质幸福,却满足不了李蕾。李蕾父母忙于事业,兄姊年龄又差一大截,她自幼就常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话都很难沟通的台语女佣陪著,感觉更多的是孤独和寂寞。

  直到涵娟加入她的世界,这屋子才成了探险的乐园。

  她们常穿戴李家母亲的衣服饰品,假装是官场贵夫人;也曾坐在李家哥哥的床上,弹吉他听西洋唱片,过过当猫王的瘾;更常偷用李家姊姊的发卷指甲油,拿起电话模仿娇声嗲语的字句。

  李蕾有许多零用钱,常口袋一抽就好几张十元,在那一元租五本漫画的年代,对孩子而言是一笔天大的财富。她们一下课就往福利社跑,嘴巴塞满东西;放学了就流连于商店,买漫画、零食、玩具……等一般孩子少有的奢侈品。

  涵娟有时用得不安,李蕾就坚持而热切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而且你家没钱,我家有钱,一起用有什么关系呢?”

  升五级的暑假她们仍然玩在一块,有一天李蕾忧愁地说:

  “我大姊从香港回来了,她最爱管我,比我爸妈还凶。她要我转到私立学校,说公立学校不好,太多没教养的孩子会把我带坏,而且连国语都不会讲了。”

  “那我们就要分开了,怎么办?”涵娟只有一个反应。

  “我当然不要和你分开啦,你也跟我去上私立学校,我叫我爸妈替你出钱。就这样,你去,我才去!”李蕾下定决心说,两人还用小指打勾勾。

  开学后,李蕾并没有出现在教室,涵娟盼了一天又一天,甚至去李家巷口徘徊,都没有看到好朋友的身影。

  约一星期后,有个留赫本头的时髦女子来找朱老师,她们站在走廊上谈一会,又把涵娟叫出来。

  那女子画著精致的妆,一身香水味,开口是贵气的京片子:“你就是伍涵娟吗?李蕾这一年来学会说谎骗人和偷家里的钱,她说都是你教她,而且强迫她做的,有这回事吗?”

  涵娟不懂她的意思,慌张地看著朱老师。说谎和偷钱都是错事,她向来循规蹈炬的,怎么会扯上她呢?

  “伍涵娟,你诚实回答李蕾大姊的话。李蕾偷钱的事,你知道吗?”朱老师直视她问。

  “我……我不知道,她说是爸妈给的零用钱……”涵娟脑袋乱烘烘的,只凭直觉回答。

  “她是十元十元地偷,愈拿愈多,若不是有人指使,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女子一脸不信说:“我们李家是有社会地位的人,家风严谨,从没出过鸡鸣狗盗之事。李蕾本来很乖,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受了坏孩子的影响。我必需到学校来查证,如果有罪首,朱老师也必需处置。”

  “伍涵娟和李蕾都是我带了一年的学生,对两个人我都很了解。伍涵娟说不知情,就真的不知情。”朱老师手放在涵娟肩上,又说:“李蕾是个主见很强的孩子,会偷钱的原因,很可能是你们给她的关心太少了。我觉得你们应该多陪陪她,转到私立学校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怎么会关心太少呢?她可是我们家最得宠的小么妹,没有一个人不疼爱她。”那女子愤愤说:“除了被同学带坏外,真的无法解释她的行为。我爸妈当初就应该把李蕾送到私立学校,私立学校管教严格,学生素质整齐,怎么都比这龙蛇混杂的环境好!”

  “好或不好,也要因各别差异而定。”朱老师心平气和说:“无论如何,我相信伍涵娟是无辜的。”

  直到那女子离去,涵娟才忆起这位叫李蕴的大姐,曾在李家客厅全家福的照片里见过,也是嫁了做官夫人的,气焰才会那么盛。

  其后涵娟也是茫茫然的,无法想像由李蕾那儿吃用的是偷来的钱,更不能接受李蕾把罪责全部推给她,只像听了一个荒谬的故事,不愿意真正去面对。

  大约几天后的放学时分,她独自走在路上,突然后面一阵喧嚣,有人叫著:“贪吃鬼!贪吃鬼!伍涵娟是贪吃鬼……”

  她猛回头,是一群顽皮闪躲的男生,几张脸中她偏只看到叶承熙,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喊,就认定他是带头者。这恶意不快的场面,竟成为他正式进入她记忆的第一个印象。

  “贪吃鬼”三个字狠狠刺进她的心底,血淋淋地成为伤口。她并没有唆使李蕾偷钱,但用了那些钱,不也等于有罪吗?她又想起绘画班事件,那种千夫所指而无力招架的感觉又来了,她必需承受这些羞辱,就因为贫穷卑微的出身吗?

  事情不知如何流传出去,又如何被压制下来,她总共也就听过那么一回。或许曾经人言鼎沸,只是她开始封闭自己,听而不闻罢了。

  这一生她最戚激朱老师,因为那一份无条件的信任,即使伤口会痛,内心有恨,也不曾烂入骨髓,她仍在人生道路上看到了光明和美善。

  如果当时朱老师是站在权贵的李家那一方,不分青红皂白的判涵娟有罪,那么年幼好强的她,必然会因诬陷而被摧毁掉。

  又隔年夏天,轮到他们班当纠察队,叶承熙已展露头角当大队长,她是小队长之一。当她在北门管理上学秩序时,突然看见李蕾站在路旁等校车。

  李蕾穿著特制的漂亮校服,白长袜黑皮鞋,皮制书包,已完全贵族化。

  涵娟没想太多,唯有好友重逢的喜悦,她们曾经形影不离呢!

  “李蕾!李蕾!”连小队也不管了,她急忙跑过去招呼?

  李蕾看见她先是一愣,立刻转过头和旁边的同学说话,恍若未闻。

  “李蕾……”涵娟迟疑地停下来。

  “我又不认识你,干嘛乱叫人?!”李蕾下巴抬高,瞪著她。

  这打击太大,涵娟呆站在那儿。蓦地,叶承熙不平的声音由身后响起:“我们同班一年,怎么会下认识?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叫李蕾?”

  “因为我的校服有绣名字呀。”李蕾回嘴。

  “校车快来了,我们待会叫司机打他们。”私校另一个女孩说。

  “对!神经病,叫警察抓他们!”有人附和。

  太尴尬丢脸了,涵娟忍著泪转身离去,同时瞪了叶承熙一眼,愤怒伤心错愕全在其中。为何是他?他干嘛来多管闲事?干嘛要看她困窘的场面?因为打心眼里就等著她出丑,赶著来嘲笑吗?

  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不但认为她贪吃贪玩,还是巴结逢迎的不识相女孩。

  由绘画班到李蕾,改变了涵娟原本甜美开朗的个性,内心植入一种对世事幻灭的痛苦,及害怕背叛的恐惧,唯有学会筑墙防御,才能免去任人宰割的绝望。

  叶承熙也不算错,只老在不合宜的地方见证她的不堪而已。

  他们太年轻,太多超乎理解的事,逻辑分析的能力亦未成熟,根本谈不开也化解不来,于是成一道道暗影,横亘在岁月中,像沉默的迷障,在重要的时刻错估了人生。

  个性如此顽强,命运又如此蛮横,都难以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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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涵娟对内巷并不陌生,父亲有几个朋友住在里面,她自己也来找过同学,但都只限于外围,不曾深入其中错综复杂的小岔道。

  对于星期六的任务,梁如龙很爽快地应允,余曼玲坚持同行,形成了二女一男的小慰问团。

  梁如龙手里拿著那盒太妃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章立纯本来死活都要跟他们来,但一到这杂乱无章的穷人地盘,就立刻被甩掉,可能已经气得回家了。

  “假如她真的来,老大非和我绝交不可。”梁如龙嘿嘿笑地解释。

  若没有梁如龙的热门熟路,涵娟就是走到天亮,也找不到叶承熙的家。内巷的主道路本身就九拐十八弯了,到了底是个大广场,有水井大树废墟小庙,如果蒙块黑布转几圈再打开,保证连自己来的方向都搞不清。

  像中了巫法八卦阵,两个女生只能紧随著梁如龙的脚步,再跨一条大水沟,经一棵老榕树,然后左弯、右弯、右绕、左弯、直行……终于有个三合院,堆著木块废纸,还有生锈的脚踏车和三轮板车。

  “叶承熙!”梁如龙停下来,在院子中央大叫。

  连著好几声,引来一些探头探脑的人,接著一只长毛的上黄色牧羊犬飞奔而来,吓坏两个女生,涵娟忙扶稳曼玲。

  “来福!”有人吹著尖锐的口哨,牧羊犬兴奋地转三圈,紧盯著来客。

  哨声发自叶承熙,他穿著粗布的汗衫裤子,左脚踝裹著厚纱布,有点野气,比在学校的他更大人样。他看到涵娟非常意外,仿佛天上的星星掉落,只能手足无措地拉住大狗,一时语塞。

  “范老师要我拿作业来,我已经标明要写哪几页,你到学校才不会赶下上。”涵娟略微腼腆说。

  “我带伍涵娟来,因为她不认得路。”梁如龙赶紧说。

  “我陪伍涵娟来的。”曼玲也加一句。

  黄昏落日在连片的屋宇后方挥著满天的红霞。少年人,多忌讳,原本交代好就可以说再见,也算脸红心跳地完成一项任务。

  偏偏正煮饭的叶妈妈玉珠,背小孩又拿锅铲,热心地跑出来说:“是阿熙的同学喔,进来坐坐啦!”

  看得出叶承熙豪爽的个性哪里来了。玉珠的招呼让几个孩子不得不遵从,赶羊似地全进了屋。

  叶家住处是三合院分划出来的,破落的墙瓦长著青苔小车,虽然简陋,又比涵娟家大,厨房客厅俱全,还奉著点长明灯的神桌。

  四个孩子坐在散置的椅凳上,各自拘谨地喝著玉珠倒来的自制冬瓜茶。气氛非常尴尬,涵娟只有再讲一遍功课,叶承熙专心听著。

  “老师叫你在家也要订时间表念书。”她最后说。

  又是不自在的沉默,冬瓜茶喝完该告辞时,突然某处传来非常刺耳的号角声。

  “是阿兵哥在训练吗?”梁如龙睁大眼睛说。

  “是他们降旗时间,可以从我家窗口看到。”叶承熙说。

  “我能看一下吗?”梁如龙很兴奋。

  曼玲也想见识,涵娟只好跟过去。叶家还加盖二楼,隔成一间间的,靠兵营区的窗口在承熙小阿姨的卧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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