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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行歌 page 10 作者:言妍

  涵娟不知该扮演什么角色,一群私立女校的学生围过来,李蕾更兴奋说:

  “伍涵娟是我小学同学,功课很棒,以前大家都说我们是双胞胎姊妹。她考上一女中,够厉害吧!”

  是吗?以前不是赖她是小偷,又骂她神经病吗?

  李蕾美眸一转又往涵娟身后看,夸张说:“哇!那不是叶承熙吗?你长得好高呀,加上朱老师,几乎是我小学四年级的同学会了!”

  涵娟整个人僵直,有腹背受敌之感。

  承熙这些天都领著同学到育幼院当义工擦油漆,他晓得涵娟会来,却没料到李蕾也到场。深知那段往事,李蕾又一副原性不改的自我中心,怕她给涵娟难堪,也顾不得什么就走过来说:“真是久违了,我以为你早忘记我们了。”

  涵娟这才被人解穴般,敏感于站在身后的承熙,赶在任何人开口前,冷静且违心说:“我真的差点认不出你,你变了好多。”

  “你却一点都没变,还是用功的好学生呀,我想我穿起绿制服,一定就是你这个样子。”李蕾又甜甜笑说:“不过我就要到美国念书了,听说他们的学校是全世界最好的,哎,想不去都不行。”

  这是一种挑衅吗?意即涵娟再如何拚命奋斗,都赶不上李蕾吗?世事就是如此,有人一辈子辛苦攀爬的目标,对某些人只是弹弹手指而已。

  涵娟努力不受李蕾的影响,已不是朋友的人又何必在乎?趁著参观的长官太太到达,她很快走回自己的同学群中。

  在一片镁光灯闪烁及握手寒暄声中,何舜洁主持了欢迎的仪式。她比大家想的还年轻秀丽,以一口优雅的英文介绍了来宾,再是育幼院理事。除了朱老师之外,还有姓蒋、姓俞,姓王……等记不清名字的夫人,涵娟倒认出了曾到学校告状的何夫人李蕴。

  接著是唱诗篇及圣诞歌曲,然后是赠礼和切蛋糕。这在过程中,涵娟一直感觉承熙的注视,今天的相遇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好久不曾同班,都快忘记他在众人间的领袖气质和亲和力,那帅挺的个头就是聚光灯的焦点。在贵宾离去后,所有孩子的活动游戏都由他带头策画,只要他愿意展现魅力,没有人不喜欢他信服他。

  可惜他总魄力不够,太重家人感情,成功所具备的狠劲和冷酷都不在他的性格内,反而女孩的涵娟拥有。但涵娟太执拗多虑,又缺乏承熙的襟怀大度。

  在人生里,他们到底是互补,还是互不相容呢?涵娟尚无能力分析,只是看到承熙由灰仆仆中又恢复了光芒,内心就有著满足和骄傲。

  黄昏时,理事们在妇女会还有晚宴,几个学生团体也散掉,育幼院又回到原先的平静单调,留下各有一段悲伤的孩子,熬著属于自己的人生。

  “老余,你先等一下,我有话交代涵娟,马上就来。”朱老师对司机说。

  什么事呢?涵娟满腹疑问地跟著朱老师到一问小办公室。

  朱老师开口就问:“你和叶承熙真的不再是朋友了吗?”

  “是叶承熙告诉老师的吗?”涵娟极不自在,小声地回问。

  “今天的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老师温柔说:“叶承熙读工专,你师丈正好有朋友在工专教书,想帮他弄些赞助奖学金。但这孩子竟告诉我,他不要钱,只要我来替他讲和,希望你不要再不理他。”

  涵娟内心混乱,手在裙摆上搓揉著。

  “我约略知道你们争吵的原因,很多事常在一念之间,绝门无路或海阔天空,就看意念能不能转得过来。”朱老师说:“虽然我只带你们两年,也算看你们长大的。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以前看你写字,端端正正的不容一点歪斜,实心到底的个性。所以李蕾的大姊来学校吵时,我一直相信你是冤枉的。”

  涵娟低头哭了出来,所有压埋的委屈都化成泪水汨汩汨流下。

  “承熙也是个实心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步调,不会是没有出息的人,你要多鼓励他,因为他非常在乎你的意见。”朱老师又说:“毕竟是老同学了,没什么深仇大恨,开开口就好。男生呀,表面上好像事事清楚,嘴巴都条条有理,其实最猜不透女生的心思,有些事得靠女生自己的敏慧剔透去点悟,你懂吗?”

  “师丈也会这样吗?”涵娟哽咽问。

  “他才迟钝呢,到现在还常惹我生气。”朱老师拉著她的手,等她擦干泪才向门外喊:“承熙,你可以进来了。”

  他还在?涵娟忙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她的伤心。

  “好啦,看我的面子,两个人就和好吧!”朱老师忍著笑,正经八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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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潮散去,载客的轿车和三轮车都已离开,只留下冷冷的风吹著寂寞的长巷,及长巷里那并肩而行的人影。

  涵娟用深蓝围巾蒙住嘴巴,却不遮掩耳朵,怕错过承熙积沉了四个月的话。

  但承熙却紧张得肚腹打结,这些时日来他碰过太多钉子,曾有此生休矣之感。十六岁,他学会分析自己,很奇怪的,他善于面对大众,可以在一张张脸孔前侃侃而谈,可以在黑压压人群中指挥若定,甚至是人愈多处愈露锋芒。

  但一碰到家人和涵娟,他就变得退敛,内心太在意,反怕挥拳太大会伤了他们似的。尤其涵娟,若她走了,如心上挖掉一块肉,是永远的痛。

  他恨不得有一条牢固的绳索能系住她,让她不再生气掉头就跑,或对他狂喊“一切都飘走了”……

  继续沉默就要出巷口了,涵娟按捺不住先拉下围巾说:“呃,这种事,为什么要麻烦朱老师呢?”

  他有一会才弄懂“这种事”所指为何,确定她没有责怪之意,方说:“也是朱老师先提起的,她还拿你以前写的信给我看,我才一古脑儿倾吐……”

  “什么信呢?”她不解。

  他由口袋取出一张信纸。打开来看,竟是她小学毕业那年为承熙写的请命书:

  朱老师尊鉴:

  祝老师身体安康如意。我们的班长叶承熙品学兼优,有“一飞冲天”和“鹏程万里”的志向。现在却被他爸爸送去铁工厂当学徒,不能再升学。请老师一定要帮忙他,让他升学成功,非常非常重要,不然会“遗憾终生”的。谢谢老师。

  她尚未念完,就笑出声说:“好幼稚呀,那时候真是背成语背疯了。”

  “我却很感动,原来那时候我在你心里就有如此份量,也更加难过,一直使你失望。”承熙说。

  “你怎么念成工专的?不是说债主不同意吗?”她收好信,脸已一片冷静。

  “我们苦苦哀求呀。”他不提忍辱下跪的事,说:“我保证一毕业服役完就连本带利还钱。后来有个同乡柯叔叔,今年果园大丰收,替我们还了一部份钱,那些债主才通融。我爸现在被逼得上山为柯叔叔做事,也刚好让他戒赌。”

  “工专也不错,以后还可以插班大学。”涵娟笑笑说。

  他可不敢想那么远,只说:“更有趣的,我小阿姨和柯叔叔以前相过亲,还嫌人家太土气,居然在上个月嫁他了,我到现在称呼还改不过来哩。”

  涵娟也很惊讶。提到玉雪,那些批评又浮上心头,她轻声说:“当你放弃升学时,我真的好气愤,想永远不理你。到晓得你上工专,又稍稍安心,气消了大半,但也很矛盾,若我这时反过来理你,不就成了你们口中的‘势利眼’吗?”

  “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原谅我呢。”承熙明显地松一口气,开朗的笑容除去所有阴霾,“你放心,没有人会那样想的,我小阿姨嘴里念念,其实也明白你是为我好。真的,即使大家误解你,我仍然了解你。”

  最后两句话在这冷冷的冬天里,听起来特别温暖,化了心底及眼底的霜寒。情不自禁地她靠向唯一的暖源--她的承熙,又回到了少女的痴娇,倾诉地说:

  “今天看见李蕾,感觉很怪,想我曾经认识这个人吗?”

  “她还是那么夸张,好像地球绕著她而转的样子。”承熙说。

  “富贵使她得天独厚,还能有其它样子吗?”涵娟有所感,便娓娓道出从前李蕾带来的屈辱,包括种种伤害,最后说:“你还曾在我背后喊‘贪吃鬼’呢!”

  “你误会了,我绝对没喊过,而且还阻止别人喊。”他连忙说:“你或者不信,我还因此和别人打过架哩。我想我的胆量和力气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发现我居然能保护你,然后咻一下,就拚命长个子,结果就这么高了!”

  他的表情好可爱,她的伤痛竟如风般轻得可以散去,于是开心附和:“是呀,你变得好快,一个夏天而已,就成了学校风云人物,大家都好喜欢你。”

  “就你一个人不,对不对?尽管我们坐得最近,你却离得远远的。”他回忆说:“记得章立纯生日那次,你坚决换座位,那滋味就像被篮球重重打到头一样,我昏了好几天,怎么也不明白。”

  “这是我的脾气吧,最在乎的,往往又最淡漠。”她顿一会又说:“那次我确实生气,以为你……喜欢章立纯。”

  “这才是天大的冤枉,我……一直喜欢的是你,只有你。”他说。

  涵娟的脸热烘烘,围巾几乎是火烫的。喜欢,已是心知肚明,但说出来是第一次,那两个字在这无人的夜街上,扩大了一般,余音回荡仿佛要刻凿在空气里。

  国际学舍到了,远远的便看见那明灭闪烁的圣诞灯饰,七彩如虹星,缠绕著许多旖旎瑰丽的幻想。她亮著眸子说:“小时候,不管多黑多冷,我都会跑出来看这些灯泡,一晚接著一晚,我爸都拿我没辨法,他太宠我了。”

  “他几乎是崇拜你。”承熙凝视她说:“涵娟,你……也喜欢我吗?”

  她站在墙角,由他挡住风,离得如此近,近到心跳加速又彼此气息相融,陌生又熟悉。她拿下深蓝围巾,有她体温的,踮起脚绕在他的脖子上。

  他轻轻拥住她,她的脸就自然贴在他胸前,宽厚而奇妙。天地全变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心魂依著血脉排山倒海的震动。呀,那十六岁纯纯的爱情。

  “喜欢,也一直都喜欢。”她在他的心口说。

  圣诞灯饰缓缓地变化花样,更迷离璀璨,氤氲如一条彩虹河,也恰恰是他们眉眼里那条织梦的月河,永远承载著希望。

  第六章

  民国五十六年(西元一九六七年)  初夏

  涵娟长到十九岁,还是第一次从头到脚在长镜前端详自己。她左走走右走走,窈窕曼妙的身材上穿著白色洋装,再罩件水红小背心。

  “这镜子不错,什么角度都可以照到。”她最后评论说。

  原来主角是镜子。余家刚由中段旧屋搬到附近一栋新盖的楼房,引起众人的羡慕。那时略有资产的人才能住阳台公寓,伍家还要熬几年呢。

  曼玲甚至有自己的房间,而且是全家最大的,因为要放下一架钢琴。她已成为专科正式生,决心朝音乐方面发展了。

  除了钢琴和长镜外,还有全新的大床衣柜和梳妆台,简直像电影里的场景。涵娟并不会不平,因为她内心的梦和渴望比这大多了,她也正往那个方向迈进。

  “如果有一件旗袍就好了。”涵娟后退几步,坐在椅上摆个很娴静的姿势说。

  镜里的人有一头微卷的秀发,刘海和垂鬓巧巧地顺著俏致的脸庞,流转的眉眼更为盈盈。

  这是她大学放榜后没多久烫的,还记得承熙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太了解他了,即使她顶个大鸟窝走到他面前,他依然会全盘接受。

  回想在榜单上看到“伍涵娟”的那一刻,承熙忘形大叫,比任何人都兴奋,只差没把她抱起来。当时午阳艳艳,只不断刺痛她的眼睛,滋漫出悲哀。若不是家境所逼,承熙也会是榜中人,又何苦她独享荣耀,硬拗成一个不完美的梦呢?

  不自觉的,涵娟渗入了愁绪,眸底光辨暗去。一旁的曼玲立刻说:

  “对!对!就是这样子,跟你照片里的母亲太像了!”

  那张涵娟母亲唯一的留影,容颜轮廓因岁月而愈发模糊,却又仿佛重现在涵娟身上。徐育慧若活著,必然会为这才貌双全的女儿而感到骄傲吧!

  “百分之百是你妈的翻版,一点你爸的遗传都没有。”曼玲又说:“我妈还常在提,你那漂亮的妈妈怎么会嫁给你爸呢。”

  “我爸忠厚老实呀。”涵娟辩说。她也曾经怀疑过。在成长过程中,对母亲由思念孺慕到进一步的好奇时,伍长吉才透露出一些讯息。

  母亲是江南姑娘,孤身到台湾,没亲没戚的,就嫁给父亲生了女儿。难怪范老师老误以为她是外省人,也明白台中乡下人看她的不寻常眼光。

  自知底蕴后,涵娟就常想像一个年轻女孩到异地,陷入孤伶伶的景况,结婚生子,再默默地死亡。那短暂的一生,是否背负著说不出的哀伤,那哀伤也折损了她的活路?

  “他是个非常好的爸爸。”涵娟又重申一句。

  曼玲没听出她声音中的迷惘,接著说:“嗯,再抱个娃娃,在竹篱笆前拍照,就完全是你妈妈了。不过,那娃娃可要找叶承熙帮忙喔,嘻!”

  “乱说!”涵娟抓了一个枕头丢过去。

  “真的,真的!我看了这么多年,就没有一对比你们更相配了。”曼玲说:“只要见你们出双入对,白瑞德和郝思嘉那没结果的憾恨,我也不再介意,终归有你们天长地久呀!”

  “你愈说愈离谱。”涵娟站起来,“不和你扯了,我得赶去看叶承熙赛球了。”

  她和正忙著的余妈妈告别,走出公寓;曼玲的哥哥,即刚由军校返家度假的余恩,迎面过来说:“穿那么漂亮要出门呀?我有摩托车,可以送你一程。”

  冷不防的,曼玲的大嗓门由二楼阳台传下:

  “哥,军法第一条,朋友妻不可欺,犯了可要论罪坐牢喔!”

  “你懂个屁军法?”余恩吼上去:“我和承熙的交情还轮不到你来插嘴,而且我认识涵娟比他先,他敢说‘欺’?”

  “你们别吵架,我不坐摩托车,谢谢余大哥了。”涵娟说完,脚也同时跨过马路,不等回应。自从她和承熙认定彼此后,就对男女关系非常小心,绝不招惹无谓的麻烦,常舞会赶场又自命风流的余恩,就是其中之一。

  她快步走到塯公圳旁等公车。净爽的秋天,使人有种清明愉悦的舒畅感。再低头看她用家教钱买的白皮鞋,秀致优雅,更不由得绽出一朵微笑。

  她对衣著一直有著特殊的品味,从小在脏兮兮的孩子群中,就执拗地要求干净整齐;她的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与众不同。这方面完全要感谢爸爸,他自己穿得邋遢随便,对女儿的教养,却都努力遵照亡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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