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色的薄光中,安瀚柏驾着他的跑车缓缓驶向“紫藤轩”。
转进车道后,安瀚柏熄掉车灯,沿着撒满银色月光的碎石子路来到前面的院落。屋子一片黑暗,安瀚柏兀自坐在车里,两眼专注地凝视着“紫藤轩”。
过了一会儿,他跨步走出车外,就着月色,往二楼的方向眺望着。
仿佛此刻,他就站在画像前,在月光中,舒晴温柔的明眸正多情地凝望着他。
每一次过来,他都在寻找舒晴,一心等着她会在那儿出现。
而现在,他也正等着她。
那个他曾经轻吻过、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孩,跟画中的人,是同一个女人。
他清楚地确定,绝对不是一个容貌相似的人,绝对错不了,那是舒晴。
***
经过许多的挣扎,加上乔治回美国时的特加叮咛,安瀚柏终于按捺不住。他决定付诸行动。
他挑了一个下午,独自一人来到“紫藤轩”。自从乔治第一次把他带到这里来之后,这段期间,他又来过了无数次。
每一次,他都情不自禁地直奔二楼那幅画前,一站就是半个钟头。他一点也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不过,他敏锐地感觉得到,画廊的人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只要安瀚柏一出现,几乎“紫藤轩”里的工作人员都很有默契的把他当成熟识已久的老朋友般,除了点头之外,也以微笑示意。最让安瀚柏感激的是,他们从来不会借题跟他搭讪,使得他得以在全然不受干扰的状态下,毫无心理负担地、专注地一再凝眸注视画中的舒晴。
但是现在,安瀚柏决定要主动探询。
最起码,他可以买下舒晴的画。或者,透过画廊的查询,也许他能幸运地得知舒晴的下落也说不定。
他迈步走进“紫藤轩”时,便笔直朝柜台后的办公室走去。他已经从旁得知那位甜美亲切的林小姐就是这家画廊的公关经理。
当安瀚柏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林经理正从一堆档案资料中抬起头来。看见他时,林经理表现出惊愕的模样,不过,才一会儿工夫,便换上她一贯亲切的笑脸。
林经理一边点头,一边向安瀚柏打招呼:“安先生,您好。”
安瀚柏略微吃惊,“您好,林经理。”他有些纳闷她认得出他来。
“您是不是很惊讶我居然会认识你?”林经理直率的说。
“的确是有一点。”安瀚柏坦白地承认。
“就某方面来说,你也算是我们‘紫藤轩’的常客了。”林经理话中有话的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只觉得你有些面熟,不过,隔了几天,我就想起来了,因为身为名企业家的你,可说是媒体的宠儿,曝光率之高,要让我想不起来还真的有些困难哩!”
安瀚柏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笑了一笑,诚恳地表示:“希望没有造成你们的困扰。”
林经理走过来和安瀚柏握了握手,真诚地微笑着说:“那倒没有,不过,你应该猜得到的,我们难免觉得好奇。”
“我想,这是人之常情,”安瀚柏说,“很谢谢你们没有把我当成怪人,把我挡在门外。”
“怎么会呢!如此执着的人一向最令人感佩。”林经理语带深意地说。
安瀚柏听了却笑而不答。
但是,安瀚柏感觉得出来,有个问题林经理一直没有提出来。沉默了几秒钟,林经理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每次到‘紫藤轩’来寻找的是什么呢?希望你不介意我提出这个问题。”
“喔!是吗?”安瀚柏一时之间反倒不肯坦白承认。
“我想,你自己心中明白,我看着你、注意你好一段时间了,也许你并不知道我曾注意过你,但是,我有,我看着你在这里来来去去,就好像你在很久以前掉了某样东西,而你一直不停在寻找。我注意到你总是站在相同的地方,好像你曾经告诉某个人,你会在那里与她碰面,而你就等着那个人从稀薄的空气中冒出来似的。”
安瀚柏觉得惊讶异常,尤其令他吃惊的是,她和他素昧平生,然而,她却似乎把他看得明明白白,十分透彻。
此时此刻,他突然自内心深处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不知道为什么,他好想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她知道,她一直都明白。
“我年少时候的某个人。”安瀚柏静静地回答说,“很久以前的一个人,她让我永难忘怀。”
“是因为画中人吗?”林经理诚挚地问道。
“是的。”
“她有名字吗?”
安瀚柏用力地把名字挤了出来。“舒晴。”
“喔!原来如此,”林经理恍然明白,但仍然不免觉得诧异。
她见过舒晴几次面,为舒晴独特的气质所深深折服。从事艺术工作已十数年的她,终日浸淫在艺术的领域中,阅历过无数美好的人、事、物,对于接受“美”,她已经习惯把它视为理所当然。然而,当她第一次看到舒晴的时候,却因难以置信而惊诧不已。当时的舒晴穿着一身粉紫色的套装,简单的白色上衣,戴着一条精致的银项链,镶在椭圆形薄银坠上的,似乎是一颗蓝色的爱情石,那种美令人双眼闪闪发光。
之后数次,她总是遇见舒晴与方基伟同进同出。基于礼貌,她也不便过问,只觉得两人虽然十分匹配,却又好像少了一份属于恋人之间的亲密。
如今,看到眼前器宇非凡的安瀚柏,她直觉隐藏在其中的故事,绝非一般人想象得那么简单。
“我今天就是为了那幅‘等待的女人’而来的,那幅画并没有标上价钱——”
安瀚柏还没有说完,林经理就打断了他的话,“那幅画我们并不打算出售,它只是供展览之用。”
“为什么呢?”安瀚柏惊讶之余,也觉得无限失望。
“因为它是‘紫藤轩’的经营者的私人收藏品,据我所知,来询问的人始终未曾间断,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它绝对是‘非卖品’。”
林经理说的倒是事实,自从“等待的女人”展出以来,的确吸引不少想买画的人,但是都被方基伟一一拒绝了。当时,林经理认为那幅画对于方基伟和舒晴两人意义非凡,也难怪方基伟从不曾为高价而心动。
“哦!”一抹失望的神色浮上安瀚柏英挺的脸庞。
林经理乍看之下也觉得有些不忍,“不过,舒晴小姐是‘紫藤轩’的专属画家,也许你——”
安瀚柏还来不及听完林经理的一番话,马上迫不及待的问:“你说舒晴是你们的专属画家?”
“是的,如果你对她的画有兴趣的话,或是——”林经理试探性的询问。
“那么你有舒晴的联络地址或电话!”安瀚柏一边忐忑不安的问着,一边不禁回忆起以前和舒晴在一起的情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她。他突然紧张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瞥了一眼林经理,发现她也正盯着他看,好像她想说些什么,但结果她却只是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没错,但是,基于合约要求,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有关她的资料,不过,也许我可以在征求我们老板的同意后,再通知你。”林经理在不得不拒绝他之后,坦白建议他。
“你是说方基伟先生吗?”
林经理点点头回答说:“是的。”
安瀚柏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随即他又开口问说:“对了,你刚才提到‘等待的女人’也属于方先生私人的收藏品?”
“是呀!他本人对这幅画还颇为欣赏呢!”林经理毫不犹豫的回答。
此时,一股莫名的猜忌不安竟逐渐蔓延上安瀚柏的心头,他也由此推断,舒晴和这位方基伟先生应是交情匪浅,难道——,天啊,事隔多年,他真不敢想象事情的发展会是如何?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联络上他呢?”安瀚柏的脸色一片黯淡。
“很抱歉,方先生目前人不在国内,他应该在两个礼拜后才会回来。”
“两个礼拜!”安瀚柏不知道自己必须如何度过这十多天等待的煎熬。
“是的,很对不起,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你不要这么说,我真心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安瀚柏真心的说,“也许两个礼拜后,我会再过来麻烦你。”
“非常欢迎。”
“那么,再见!无论如何要谢谢你。”
林经理目送安瀚柏离去的背影,她悄然叹了口气。
***
怀着失望的心情回到办公室的安瀚柏,才一入座,就接到Magie的电话。
“安总,你回来啦!董事长夫人打了好几通电话来找你呢!好像今天晚上有什么急事一定要找到你,你是不是忘了带大哥大出去?”Magie劈哩叭啦说了一大串。
“我没有忘记带,只不过是暂时关机罢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再过一会儿,我会打电话回去的。”说完,安瀚柏闭上眼睛靠在宽大的椅子上假寐。
安瀚柏心里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去憎恨自己的母亲,尽管在经历了十几年前舒晴的事情之后,他仍然无法因此而和母亲决裂。
“唉!”一想及此,他便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曾经试图和自己的母亲解释他和舒晴之间的感情,期望她能领会那种轻颤,并会以一种温柔的声音回应说:“是的,瀚柏,我能了解她对你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事实终究完全相反,他的母亲无法给予安瀚柏所需要的回应。使得他和他母亲之间有关舒晴的问题,成了吵得疲惫的老掉牙问题。
乔治意外的发现,的确让安瀚柏更加清晰的唤回了当年的回忆。而令安瀚柏惊讶的是,这份记忆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失而稍显模糊。多年的零碎杂乱一扫而空,就像是记忆盒中,放置已久的拼图,然而此刻就突然清晰、生动地呈现出它首次完整的图像。
无论时光如何快速流逝,拼图的技巧如何生疏,但是,只要不是遗失了,仍然可以完成一如原先的图案。
***
安瀚柏到过的地方,从来没有一处像梦幻山谷那样给予他如此深刻的影响。在这个地方,他经历过大悲、大喜的深刻冲击,每一次历练也都产生了无比的威力。
初到梦幻山谷的时候,他顺利申请上名大学,远在台湾经商的父母亲特地赶来纽约,全家共赴梦幻山谷度假。
他们全家投宿在梦幻旅馆,这是一家像欧洲古老的山中旅馆一样,充满魅力、内敛典雅、一尘不染,而且服务亲切、可靠周到、管理良好。
旅馆定期旺季开始两周后的某天下午,安瀚柏在大厅与舒晴首度邂逅。
当时,纤细的舒晴身旁,除了几件行李之外,还有一堆繁重的画具,相当令人瞩目。
安瀚柏一直到现在都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舒晴对帮忙她提行李的侍者所露出的一抹笑靥,她是他生平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孩,他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
隔天早上,安瀚柏一家在餐厅享用早餐的时候,正巧舒晴也坐在他的斜对面。一身素雅装扮的舒晴,垂肩的直发随意揽在脑后,那份慵懒脱俗的清新美感吸引了餐厅大多数人的目光。而安瀚柏则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制止自己的目光持续停留在舒晴恬静优雅的脸庞上。不过,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利用和坐在对面的母亲聊天之际,将视线飘向令人难以抗拒的舒晴身上。
这个时候,餐厅的领班带着一位年纪与安瀚柏相仿的年轻侍者来到他们的餐桌前,并像对所有新客人那样介绍着:“大家早安,欢迎来到梦幻山谷,这位是乔治,由今天开始,将由他为你们服务,祝你们用餐愉快。谢谢!”说完,领班和安瀚柏的父母略微寒暄之后,便转向其他的客人,而乔治就留在他们身旁为他们服务。
基于好奇心的驱使,安瀚柏特地打量了乔冶一眼。乔冶有着活泼的笑容、明亮的眼睛和话讲个不停的个性;当时的安瀚柏并不知道乔治会成为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另外,他也并不知道乔治也在暗中注意着他。
进餐时,乔治明快俐落的身手倒令安瀚柏大为吃惊。安瀚柏在心里揣测着,他们两人年龄差不多,可是乔治熟练的动作表示他已是这行的个中老手了。而这些是自小身处优裕家境中的安瀚柏很难领会的。一想及此,安瀚柏对乔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趁着乔治帮他换上干净的餐盘之际,他抬起头,双眼注视着乔治,用充满好感的声音说道:“谢谢你,你真是十分周到。”
一抹灿烂的明朗笑容飞上乔治稚气的脸庞。他心里知道来到梦幻山谷度假的都是些有钱人;不是一些赫赫有名的名流,就是一些权贵家庭。身为华裔的他,从小在美国社会长大,身谙社会现实冷暖的滋味,所幸,这一切世俗的现实面并没有磨去他天生具有的乐观性格。家境中庸的他,是靠着长期的打工生涯来维持他的学业的。尽管如此,他一点也不以为苦,在美国此种自由的国度,只要肯付出,必定有所回报。更何况,乔治已经为他的人生规划好了,今年他凭着自己的努力申请到不错的大学,这个暑假也是他筹措学费的大好机会。
梦幻旅馆的小费高得离谱,让不少短期打工的学生趋之若鹜。要不是他已经有了多年的餐饮服务经验,否则在一长串应征的名单中他是很难脱颖而出的。尤其在餐厅打工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必须从厨房杂工做起;这是一项繁杂且非常累人的工作。但是现在,乔治终于品尝到“媳妇熬成婆”,苦尽甘来的甜蜜滋味了。他跳过这一关,直接成为在餐桌上服务顾客的侍者。固定的薪资再加上优渥的小费,的确令乔治雀跃不已。也因此,他抱着愉悦的心情来服务每一个顾客,而他爽朗的性格也让不少客人所称许。
而当他第一眼看到安瀚柏一家人时,同为中国人的民族情怀让他觉得颇为亲切。尤其安瀚柏的年纪看来跟他差不多,也使得乔治主动地想接近他们。因为乔冶积极的争取,才让领班做了这个安排。
面对来自安瀚柏的友善回应,乔治微笑着表示:“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然后,他俏皮地朝安瀚柏眨了眨眼,似乎表达了一种属于年轻人的默契,也可以说他们两人对彼此的好感就此建立。
同时,安瀚柏也非常高兴乔治的加入,因为如此一来,他可以不须为了抗拒来自舒晴那种无法抵挡的魅力而显得失态,毕竟多多少少,风趣的乔治的确分散了他不少的注意力。
但是,安瀚柏也知道生性拘谨的母亲似乎对直率的乔冶非常不以为然,在餐桌上,她始终板着一张脸,话也说得不多,敏感的乔治好像感受到安太太的高不可攀,举止间也稍微收敛了些,幸亏安先生见多识广、处世圆融,多少化解了一些尴尬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