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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page 6 作者:华严

  许牧师用手在金黄色的胡子上捋了一把,欲笑非笑地又问我道:

  “你的意思,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他们心目中便可以没有神。既然这样,还有谁能有坚定的信念?没有坚定的信念,宗教给人的益处在哪里呢?”

  “我的意思并不是那样,我只是相信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必定不会斤斤计较神的有无;因为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他们的心中早有一种极强的,对人生的了解和信仰,这种了解和信仰是不会被尘世的欲涛所淹没的。这就是宗教所期望于人的。但是人类的智慧和坚定毕竟是有限度的,遇到人生路上许多无法解释,无法避免的疾苦时,坚信天地间有一位真主宰在照拂我们,对我们的益处是不可思议的。”

  “那么你相信这位真主宰便是主耶稣吗?”

  “我们可以称它为耶稣,也可以称为释迦牟尼,也可以称为穆罕默德,也可以……”

  说到这里,同学们全都笑起来了。

  “解释!”许牧师的笔又敲得笃笃笃的。

  “我们相信宇宙间只有一位真主宰,那么所有称颂它的赞美词,和用来呼吁的尊号都属于它;不管你称耶稣也好,释迦牟尼也好。如果说宇宙间有许多位神,它们中间必定不会有互相排斥和意见纷歧的事情发生,许多个还是如同一个。所以说我们人类用以称呼它的尊名,只不过是一种代表‘神’的符号,符号本身没有意义,这一点甚至在于人类,也应该是一样的。”

  许牧师双眼凝望着我,混浊固然混浊,却也透出了非凡的光,他垂下眼皮看在点名簿上,但我相信他视若无睹。接着他又开口道:

  “说下去,你的意思没有尽,是吗?”

  “我觉得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生海上的救生艇,引导人类向善、向上,知道精神的重要性,得到智慧,解除苦恼的殊途同归的大道。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宗教,就像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语言一样;尽管表现的方法并不相同,而目的却同集一点。世界上有多少个人,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心思,便反映着多少个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基督教,他相信天主教,我相信佛教;各凭不同的思想和感受,分别地接受着最适合自己的宗教。如果人类不明了这一点而协力寻求真、善、美,却把时间和精神浪费在你排斥我,我讥笑你的斗争中,这必定远非他所崇拜的真神的本意,也忽略了宗教的最大的意义了。”

  许牧师摸摸胡子,眼睛一闭,嘴一努,又抬头眼看我:

  “蜜斯凌,你读过多少有关宗教史这类的书籍呢?”

  “没有。”

  “一本也没有?”

  “一本也没有。”

  “我想你应该多多读书,那也许会使你的观念改变。单凭想象往往会很——很缺乏的。多念一些书,多接受一些有学识的人的意见,这点,你说对吗?”

  “是的。”我笑了一下。

  “请坐下。”

  我仍旧立着几秒钟,还想说几句话,想想还是不说好。无论如何,他要我多读书总是对的,我并因此羞愧起来。但是……得了,我还是坐下吧。

  等不及下课钟敲起,许牧师离开教室,好几个热心的教徒们向我围拢来。一个说:

  “凌净华,让我告诉呢当初上帝怎样创造了亚当,又怎样取出他的肋骨,创造了你们女人的始祖夏娃。现在你说上帝是你们女人创造的?”

  “如果没有上帝的手在指挥着,你说日月星辰和地球怎么会有规则的行走,不会相碰?不会出轨?”有一个说。

  “耶稣死后三日复活,尸体不见了。试问哪一个宗教主能又这样的奇迹显示出来?”

  “哼,我们的圣母像会流眼泪哩!”一个天主教徒满脸通红的嚷着。

  “可兰经里面说:只有安拉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神!”一位回教徒也不甘示弱。

  “魔鬼!魔鬼!你们这些异教徒都是魔鬼!死后都不能够得救的。”说上帝的手指挥着日月星辰和地球的那个女同学沉不住气了。

  “说清楚些,美兰,什么人才是魔鬼?我却说不信天主的人才是死后进不得天国的!”这是她的圣母像会流眼泪的王清珍。

  “胡说!”陈美兰用手打着写字板。

  “你才胡说!”王清珍一点也不退让。

  “打!到操场上去决一个胜负!”一个恶作剧的男同学嚷着说。

  同学们都走了,我觉得好笑又要叹息。因为和王眉贞约好在这儿等候她然后一道回家,便独自留在教室里翻开明天要应付测验的《莎士比亚全集》。看看读完了满满的两页,王眉贞还不曾来,回头朝教室门口望一望,却看见水越幽灵样的坐在后排角落里。

  “你好吗,魔鬼的门徒?”他笑着说,“事实上,如果我是许牧师,你这一学分的分数,最少要给你一个A。”

  “他给我个A或E,我都不在乎。”

  “你自然不在乎,因为在你的心中,自有一份极强的,对人生的信仰和了解。”

  “你在这儿坐多久了?”我笑问。

  “我陪你到校园里去散散步,然后再告诉你好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溜了进来。”

  “我是一个魔鬼,既会隐身,又会土遁。”

  “你不少说你是我的师父吧?”我开玩笑地说。“再说,我生平不怕魔鬼!”

  “师父?不敢当,而且我绝对不希望自己是许牧师。”他也笑着说,“再说,你自然不必惧怕魔鬼,因为魔鬼只存在人们的心中!”

  “好!”我笑着说,“但是,许牧师有什么不好?”我不承认许牧师是我的“师父”,但也不赞成一个人任意批评别人。

  “他有什么好?连称赞你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轻易称赞人的,也会轻易的责备人。而且,我并不愚笨得希望别人的意见都和我一样。”

  “好!”他的脸微微一红,“现在,你要回家了吗?”

  “我在等眉贞,她要和我一路回家去。”

  “她和秦同强一道看电影去了,要我到这儿来告诉你一声。”

  我起身整理书本。他又说道:

  “我们到太阳底下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那会帮助你的思想更灵活。然后再说一些宇宙真主宰的事,我们讨论讨论。”

  “不,你是替眉贞传口信的,现在任务完毕,请你自便。至于我,帮助我的思想更灵活的,就是现在睡一个大觉。宇宙的真主宰这时候也在睡,不到地球上发生大地震的时候,它是没有什么必要醒过来的。”

  他笑得由衷而且模样儿出奇的漂亮,使我一时收不回给他吸去的目光。这怕和今日的阳光、气温、以及他身上湖绿色的衬衫,甚至我刚才心中的抑郁,都有些关连。但我必得看住自己的鼻子,把牙根咬得异常的坚定。

  “你的脑子已经灵活到了极点,还想睡大觉简直是浪费时间。还有,我坦白地说,我没有想到现在我这般的渴望和你一道散步。”

  “那么你等着吧,等‘现在’过去,把你的渴望带走了。”

  “你说你已经不怪我了,事实上你的心口并不如一。”

  “我只是请你不必作什么‘补偿’的行动,好像那日你不陪我到校门口,我蒙受了不能再大的损失。”

  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吃不完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我忍住笑朝教室门口走去,他默默地跟在一旁。穿越走廊,下了阶层,走出甬道,太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又走了大约半分钟,他说一声:“向左!”我便转向右面去。然后他又说:“上草地。”我却直奔一条水泥的路上来。等我走完这一条路,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能随我走上这座大楼的楼梯,因为这是禁止男生上楼的“女生休息室”。

  他仰脸望着站在楼梯上的我说:

  “我在这儿等着你。”

  “我也许不下来了。”

  “那我就去报警。”

  “什么?”

  “不必担心里面发生了谋杀案吗?”

  “呸!”我笑骂着,返身奔上楼去了。

  这休息室是男同学们号称“地球上最神秘的仙宫”的地方。一幢可以住得下祖孙三代人家的两层大楼房,真个是“三尺男童,不准上楼”的女同学的天下。我们可以在卧房中午睡,客厅里谈心,阳台上晒太阳,会议室中玩侨牌,图书室里阅读电影杂志,大镜子前扑粉画眉,以及在“小小贩卖部”里吃花生糖和卤鸭蛋。这时候,室内的女同学远不及上午那么多,那几面大镜子既然用不着抢,盥洗室那儿也不消排上长龙阵。我走入一间小侧房,向照着阳光的一面镜子前面坐下,拿出梳子、粉盒和唇膏,对着镜子化妆起来。我的眼睛在对我笑,一双眉毛,王眉贞说像用黑缎子剪出来的,飞扬而且淘气。张若白说我的鼻子,像我这个人一样的,但可惜鼻尖常常仰得太高,过分的“声势炫赫”了。他总算也会说一两句挖苦我的话,却不免带着可怜相。我垂下眼皮,打开金色河蚌的粉盒,拿出很少用过的粉扑,在粉上蘸了一蘸,顺着鼻子一道一道地往下抹,又用十指平铺在两颊上面一下一下地化开,使不留一点白粉的痕迹。然后开始擦唇膏,极薄极淡的。我的嘴唇本来就够红,不算太小的两端微微向上翘;有次陈元珍在我耳旁嚼了一回舌,说看了我得嘴唇,她也想吻一吻我。这个人心里呀全是吻呀抱呀的这些念头,常常说着教人听了恶心的话。她有五个弟兄,女的只有她一人,家里既有钱,父母又宠爱。周心绣告诉我们,陈元珍十六岁的时候,便和她的表兄发生了关系。我不敢多听周心秀说的关于陈元珍的话,王眉贞很不服,说她们也算“好朋友”……我解开束在脑顶的黑缎带,我的卷发又多又长,不能不用条带子约住它;但我怕耀眼,一年到头用黑色的。祖母说我年轻轻的缺乏朝气,也是一份的不应该,我还有多少份的不应该?我握拳撑住下巴望着镜中的自己问。镜子里望见进来了三个女同学,一齐坐进那长沙发里,六只赤裸的脚放在茶几上。她们低低私语,吃吃发笑,又突然大嚷一声,三双白嫩的脚在茶几上大敲一阵,比地震还厉害,震落了我的唇膏。我起身走入盥洗室,手表指示已消磨去了十二分钟;我想不妨到贩卖部去吃一些什么,却迅速地举步下楼来了。

  草地上望不见水越,左望右望都没有他的踪影。我这边跑几步,那边跑几步,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却听见背后一声:“向后转!”我忙的向后转,见他满面春风地站在一棵白杨树下。我止不住双手掩着面孔笑起来了。

  我们踏上厚绒毯一样的青草,太阳光晒在背上,我的双颊灼热了。经过那红色尖顶的小教室,走上河畔的泥沙路,桃花落尽了,满树青嫩的树叶。河水还是缓缓地流,摇过一只小木船。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翠绿,道旁的麦子随风翻着麦浪。我们略弯着腰,踏上了斜坡。我微微地喘息着,靠在一颗大树上。

  “农学院同学们的试验园圃里花全开了。”水越说:“但是你累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抢先飞跑着去。

  我高兴得低呼起来,眼看那万紫千红,点缀着V字形的山涧的两旁;中间分着一条又窄又长的水流,在斜阳下闪烁着如同一条金色的长蛇。

  “你到这儿来过吗?”他笑着问我。

  “来过的,有一次,花既没有开,人又多极了。”

  “那是你没选上好时间。像现在,春深了,大家又都下了课。”

  “下了课,他们便都离开这儿吗?”

  “这是他们的教室,你几时看见学生下了课不离开教室的?”

  “但是这教室可和我刚才那间大不相同呀!这么美丽的花儿,可爱的水流,青翠的树木。”

  “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啮花的虫,怪味的肥料水,  和自己手上发疼的水泡。”

  我笑着,俯身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小紫花。问道:

  “水越,你看到的总是世上黑暗的一面,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他举手一掠落下来的发,坐在一块石头上。“我说的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些花很美丽,这不是事实吗?”

  “是的,但是种花的人已经付出相当的代价,觉得这酬报是他们应得的,如果每朵花不开得尽美尽善,还心里很不舒服哩。”

  我不由得点点头,也坐在一块石头上。但他和我好像坐跷跷板,我这边坐下去,他却那边被我弹起来。他走入花丛中,指着那些花草,一一的问我它们的名字。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说出玫瑰和蔷薇。他笑着一一的告诉我,又告诉我如何栽植和保护;他的话刚说完,我的脑里也空了。唠里唠叨的谁能记得下!

  “现在考考呢,这叫什么花?”

  我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只不知那是什么兰,便举起手中的小紫花道:

  “别唠叨,我只爱这一朵Forget-me-not。”

  他走近来,笑得洁白的牙齿发着光:“谁告诉你这是一朵Forget-me-not?”

  “难道我不能够自己知道这是Forget-me-not?”

  “你应该认得Forget-me-not。”

  “我当然认得Forget-me-not。”

  “多少人送过你Forget-me-not?”

  “这个你可用不着管!”

  “王一川?张若白?”

  “今晚上你有多少个约会?和陈元珍一个?和……和……什么元光的一个?”

  “一个也没有!”他的眼睛深邃地望着我,“现在该你答,你收过多少朵的Forget-me-not?”

  “一朵也没有。”

  “陈元光是陈元珍的堂弟,我和他从小在一起,他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高中毕业我到这儿来进大学,元光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留在家乡,我们常常通信。”

  “陈元珍约你今晚上做什么?”

  “她要我陪她一道看电影,但是我没答应。”

  “我不相信你的话。”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可是相信你的话。”

  “你相信我什么?”

  “你不曾接受过一朵Forget-me-not,你手上这一朵叫做紫花地丁。”

  说着他坐在我身旁,这回轮到我被“跷跷板”弹起;我站起来,踢着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来,站在我身边,涧水照着我们的影子,我的蓝裙子被风吹涨起,遮没了我们的影子。

  “我们到黄色的蔷薇花那儿坐坐好吗?”他说。

  “你爱黄蔷薇?”

  “是的。”说着他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朵枯干的黄蔷薇,问道:“认得吗?”

  “如果我没有认错,它曾经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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