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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page 3 作者:华严

  “罢了,我不曾答应他,我只在心里答应他,我想我会说服你,或者央求你;但是我又打了一场败仗。无论如何,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忍看……我希望你不妨利用机会观察他。我很不了解,像他那样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高的、漂亮的、也是聪明的政治系的男同学。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也爱弹吉他。日子为我揭开了每一角覆在他完美的雕像上的布幕,但是,也正像我欣赏一尊完美的形象,除了赞叹,没有别的。王眉贞老爱唠叨,我说:“这都是老天爷的过错啊!也许,就像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我的眼睛里短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呀!”

  我抿着嘴巴笑,轻轻地推开自家庭院的竹篱门。小园里黑幽幽的,当我闻到了那分不出哪一种花草的气息时,便也想到了那关闭着的客厅里的霉湿味。祖母房中的窗口射出橘红色的灯光,除去嫌暗点,却也的确够柔和说安详。我走近小池畔,想和池里的金鱼说几句话;也许是池面太寂寞,它们早在池底睡着了。屋角外有盏街灯,斜映在小池面乍明乍暗的;风吹池水一闪一闪的暗淡的光,像是一对对张若白的哀愁的眼睛。我摇摇头,嘘了一口气;手中的雨伞尖端往水里只一点,水波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眼睛全乱了。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干了伞尖,呈现在脑里的是另外一对大眼睛,虽然冷冰冰的,可是发着异常的光;别人的眼珠子是磁做的,而他的多了一层釉。那周围的眼睫毛,为什么那样的浓、黑、长?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我下意识地举手一掠额前的发,手帕落到水里去。

  第二天一大早到学校,我在三O三号信箱中放好雨伞,同时投了一纸短简。上面我这样写着: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你说明这一件事,我把向你借得的雨伞遗失了。我买了一把新的赔你,虽然这并不能掩盖我满心的不安和歉意。

  昨天傍晚在甬道向你借伞的人”

  我本来不想署名为“借伞的人”,  因为那并不是我昨晚在甬道上所表演的最突出的地方。我想写:“昨天傍晚在甬道上鲁莽地撞了你一下的人。”“鲁莽”?自卑感太深了。而且,“撞了你一下”,实在有伤大雅。我又想写:“昨天傍晚从走廊上向你冲去的火车。”“向你冲去”,有肉麻的含义、“火车”?我为什么凭空的接受他给我的既笨拙,(尾巴那么长,还伶俐得出吗?)又肮脏,(那上面不是常常载着猪猡什么的吗?)还有恶臭的,(火车头喷出的黑烟,论颜色,论气味,都叫我头疼。)毫无敬意的绰号呢?我自然没有写上“凌净华”这三个字的必要,如果我忙着自我介绍,那才真的有鬼了!

  二

  过了几天,又是一个我上完了课的黄昏。我独自离开了教室,踏上那碧绿的大草地。蓝天无云,轻轻的风,心里一高兴,便沿着草坪直向小教堂那边走去。前面那座茅草凉亭里,有两个男同学在着,一个是张若白,还有一个却就是水越。我生怕被瞧见,快步走出草坪,踏上一条碎石子的小路,绕了一个大弯,到小教堂的背面来。小教堂背着小河,河畔一列迟开的开得分外绚烂的桃花;花朵反映在水面上,像美丽的女人凝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我走上小木桥,分开拂到脸上来的花枝。前面是连接教授们的住宅的大斜坡,参天的古木排列着,形成极其神秘而苍郁的所在。我忽然看见一只美丽的黑蝴蝶,忽上忽下地在近旁飞;这时向下直落,停在一朵黄色的小野花上面不动了。我悄悄走近,想一下扑住它;谁知大树背后躲者一对正在拥吻的男女同学,当我鬼鬼祟祟地弯下腰,恰好看见一只并不按常规闭起的向我瞪着的眼睛,这不就是教育系的一个女同学叫陈元珍的吗?我窘极了,慌忙不择方向地奔下了斜坡,一路踉踉跄跄地直到大礼堂前面的广场上来。然后放缓了脚步,心里兀自跳个不停。广场上一群男同学正在练习足球,冷不防,流星样的足球向我迎面飞来,不偏不斜地越过我的头顶,我又是大吃一惊,玩球的人们却哈哈大笑起来了。我正是心里发恨,听见背后有人叫道:

  “回家去吗?凌净华。”

  我回头一看,在我背后的两个人正是张若白和水越;我想避开他们,谁知道却又在这儿遇着了。

  “刚才我彷佛看见你的背影,现在,回家去吗?”张若白说着走近来,白皙的脸上架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笑得非常的热心。那水越却站定那边,好像世界上唯一可注意的东西只有那足球,使我没有机会和他打招呼,更无法开口提到雨伞的事。张若白又尽顾着和我说话,这时见我走了,便呼唤一声道:

  “水越来呀!”

  但水越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张若白赶着去不及几秒钟,又赶上我来了。

  他静静地傍着我走,双手插在裤带里,略低着头,和往常一样,见到大小石子总要踢一脚。我们走出校门,走向正对着学校大门的公园后门;取出长期通行证向守门的人一照,走了进去。这是市中数一数二的名园,只因为我们每天在这儿来回借路,便毫不重视园中的美景。有时,眼看前面一条遥长的水泥路,耳听学校里响起上课钟,恨不能把公园一脚踢去哩。

  “骑车了?”若白问。

  我点点头。

  他的脸上浮起笑,像个小孩子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近来总难道遇着你在愚园路上骑车的。”

  我不说最近多半和王眉贞一道绕西站的路,把车子直驶到学校中;只说我有时坐电车,有时坐校车,有时骑脚踏车走西站的路,也有时走愚园路。

  “像我们这样一心一意走一条路的人,总不能够跟踪得上你的,是吗?”

  我装作听不懂他的双关语,隔了好一会儿,用装作平淡事实上自己听来并不平淡的口吻,问他刚才他那朋友哪里去了,是不是他们有事商谈被我岔开了。我添上这后半句话自然是说话的一种方法,因为,张若白既没有伴送我的责任,我也不见得欢迎呀。他告诉我,本来水越和他约好一同去买书,因为他提议我们三个人一道走,水越便决定改日再去。相信他也想到我心中想着的一点,便把水越如何讨厌女同学的怪僻说出来,以说明他要和我一道走,使水越不能在今日买书,他并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地方。也许为的想使我笑,也许为的刚才的话题说的是水越讨厌女同学,他接着告诉我前几天下大雨时,水越在甬道上被一个“大糊涂虫”撞个满怀的故事。

  “不见得那女同学便是一个糊涂人吧!”我满心不高兴地说。

  “不糊涂?她把水越的胸口撞青了一块还向他借伞,借去了伞还把它丢了买了一把伞赔他却是女人用的伞,这人还够不上天字第一号的大糊涂虫?”

  “唷,真的吗?”他不知道我吃惊的是那竟是一把女人用的伞!

  “怎么不真?难道还有谁骗你不成?”

  “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知道?说写了一张便条给水越,又卖弄玄虚不肯具名。水越说,女人惹不得,她们大多半都是……”

  “都是什么?”

  “都是——‘小心眼儿鬼’,他说。可是我绝对不同意他的话,譬如你,我觉得简直是天下无双的仙!”

  我不因为他一下子又把我变成个“仙”而觉得感动,迈开大步走进寄放脚踏车的场所,把寄车号码的小木牌交给看车的人。他跟在后面,也把牌子放在那不曾上油漆的白里带黑的木板桌上。

  我走入这已经没有多少辆车子停着的广场中,找着自己那六成新的绿色女车;把手里的书和笔记簿放入前面藤筐中。开了锁,将车子推着出来。

  出了公园门,我跃身上车,脚下一用劲,轮子滚上微斜的坡,又一飘而下;止住脚蹬,已是冲出十余丈路的光景了。听见背后飞轮的声音,张若白的车子已经追到,前轮斜刺里切过我的前轮,使我不得不放缓下来。

  “想逃吗?”他问。

  “没有这个必要。”

  “那我们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也没有这个必要。”

  “吁!”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我不由得望了他一眼,他也正转过脸来看我,不该遇着的眼睛又遇个正着。他一耸肩,说:

  “上个星期六,平白的叫人糟蹋了三张音乐会的入场券。”

  “我告诉过眉贞我不能够去。”

  “是呀,我并不是怨你。”

  背后忽然听见汽车喇叭一阵穷吼,一辆簇新大红色的轿车,箭矢样的飞越我们身旁。

  “无聊。”张若白低骂着。

  这是绰号“小老板”的王一川同学的新车,他总看准上下课的时间在这条路上来回驰驶;遇有同学在路上,便不停地鸣着喇叭,告诉大家他的新车子来了。

  “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世界上有王一川这类的人。”张若白摇摇头说,“真叫人看了就讨厌,真想走近去一连踢他七八脚。你说是不是?”

  “你说是不是,嗯?”看我没答话,他又问了一声。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扰。我一心想着怎样把自己的路走好,没有时间和精神去讨厌别人。”

  “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他笑着说,“怪不得同学们都说你是一个哲学家,句句话都含有哲理。”

  “一个天字第一号糊涂虫话里会有哲理?”

  “别吹了,要做一个糊涂虫你还不够资格哩!”

  “那是说我连个糊涂虫也比不上?”

  “谁说你是个糊涂虫的?”他急得脸孔发红,幽默感全没了。

  两个马路口过去,我开始转弯,他仍旧跟随着。这是没得惊奇的规矩,他曾和王眉贞说,每次他送我到大门口,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时,我才会延请他到我家里坐坐。

  “净华,我想——我想和你谈谈,我们到哪儿坐坐好吗?”

  “我累极了,而且……”

  “明天呢?”

  “你有什么话现在告诉我好吗?”

  “后天?大后天?这个月?下个月?今年?明年?今生?来生?……”他音调艰涩得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我心中除去歉意还加了点别的,但那是微乎其微的,微小得无法生存。

  这条我家坐落着的马路宽阔宁静,天色开始晦暗,但还不是亮起街灯的时候。我偷偷地望他一眼,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惨极了,弓形的嘴唇抿得铁紧,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我思索了好半晌,想出一句用来打岔的话。便问道:

  “近来你还是天天练习小提琴吗?”

  他点了点头。

  “努力必定成功,你在小提琴上的成就,便是一个例子。”我在学祖母的语气。

  “努力必定成功,你真的这样相信吗?”

  我避开他的从略俯的脸向我射来的犀利的目光。我知道他示意的是什么,在这事上他不是不曾努力,我却不能说他已经成功,也不能说哪天可以嗅着成功的气息。

  迎面来了一个相当面善的我们同学模样的年轻男子,也骑在脚踏车上。他向张若白叫唤,张若白对他挥手。他又问张若白一些什么书又是什么会的话,然后分手。张若白告诉我这人叫林斌,国文系的同学。所说的读书联谊会,是他们几个熟悉的同学们刚组织的一个课余阅读消遣的团契。他们一起阅读,两星期开一次会讨论心得,互相介绍良好的新读物,目的在增进同学间的情感和培养读书的兴趣。我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团契,便问他可有女同学们参加。

  “没有。”他答,“我们的会长就是水越,他说如果有女同学们参加,那么满屋里只有她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书既没得读,谊也无法联了。”

  “你们会员都赞同?”

  “我们会员一共五个,都是水越的学生;如果我们哪一个反对,他可能不给我们补习功课,那损失就大了。”他半开玩笑样的说。

  “若白,你有胆量向你的会长请个愿,说天字第一号的大糊涂虫想加入你们的会吗?”

  “第一号的大糊涂虫?”

  “还有,请你告诉他把那把女伞交在我的二O七号信箱,明天放学时我会换把男用的还给他。”

  “什么?”若白像被黄蜂猛叮一口般的跳起来。

  我推开自家的竹篱们,把目瞪口呆的他丢在外面。

  这一个周末,王眉贞要我和她一同参加秦同强家里的晚会。秦同强这位名字带有乐音的大好人,是政治系的一位男同学,也是王眉贞的相交已经两年的恋人。他的长相虽然不很强,追小姐的本领却的确有一手,有耐性,能宽容,长长的绳子放出去,缓缓地把它收回来;末了,那软心肠、无主见、虽然很固执但带有自卑感的王眉贞小姐,不能不依着系在她腰肢上的“粗绳”,走向他的怀里去。配着她的圆面孔,他有一张四方脸;眉贞如果压不住心里偶兴的不满,也会以这样的面形将来有权有势而且十分靠得住来安慰自己。他们俩有很相象的地方,对世界上的每一件事,都有最大的兴趣和热心;他们爱朋友,而且永远不自私。王眉贞不是一个美人,她从来不装作自己是;秦同强不是一个才子,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热情,一个周到;遇着秦同强家里开晚会,我们常会看见院校里的一个同学拍着另一个同学的肩膀说:“去!今天晚上到‘铿铛锵’的家里去!”

  这时候,秦家的大厅中灯光辉煌,连悬挂在角落里的一只暗褐色的小铃铛,也发出奇特的光。二十多个男女同学们围坐在厅中地毯上,连那白天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他或她,都沾染得一份无法形容的可爱来。圈子中站着的是兴奋已极的主人家,淡灰色的簇新西装,红色的领花,方脸上戴一顶纸糊的尖帽子,像小孩子排积木,三角形叠在四方块上。他手中拿着练习簿和笔,写了笑,笑了写的配合众人的举手,发言,拍掌和哄笑。

  “他们在讨论的题目是‘怎样做个好父母’。”陪我坐在角落里的王眉贞放进嘴里一粒花生米。

  “嗯。”我看着她的涂脂抹粉的脸孔点点头,也放进嘴里一粒花生米。

  这间长方形给人舒适感觉的厅相当大,一列落地的玻璃窗门隔开外面的凉台。那粉红色为底、白色为面的薄纱窗帷像女人的长裙,叠折得十分有韵度。壁炉当中放着一大盆黄澄澄带有香味的蔷薇花。左边一架黑漆明亮的大钢琴。仰面一幅大油画,画的事一个曲线完美的裸女,一头瀑布样的长发,从脑后披到胸前来;最慑人心魄的是那一堆迷惘而又凝神的大眼睛,她坦然于自己的一丝不挂,却望得你衣履齐全的人浑身不自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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