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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page 23 作者:华严

  夜莺上去时有人起劲地鼓掌,她是经济系一年级的女同学,名叫丁香。两条乌黑的粗辫子垂在胸前,皮肤洁白,一双黑眸子水银珠般的溜转着,尖而略翘的鼻端翕动着,小而丰满的红唇张得圆圆的;双手放在背后,身子随着音乐的拍子在摆动。

  “再来一个的是你!小徐!”王英久笑着说。

  徐天茂扮小鹿,这时屁股向后一翘对大家鞠个躬,张开缺一只牙齿的口开始唱。他的脸上有太丰富的表情,可惜那对鼻子,使他表来表去都没有一个使人心动的好镜头。他的歌唱得真不错,一大半吃香在脸皮老,唱完时嬉皮笑脸地坐在丁香的身旁,丁香一扭身,坐到我身旁来了。

  三个人,六只鸟兽的角色,算是都经陈教授。他认为大家各有优点和缺点,优点应该发挥,缺点应该改善;只要我们肯用心,成功之神一定不会亏待谁的。接着他弹唱了一遍歌剧中的歌给我们听,告诉一些应该注意的事项,然后谈到服装和布景,决定今后排练的时间,这天的工作便已完毕了。

  离开音乐室的时候天色晚了,大家边说边笑出了校园,穿入公园。脚踏车停在学校里的,都把车子推倒公园里来,只因为想和大家多相处一些时候,好像《月光公主》是蜜糖,把大家甜蜜地黏起来了。扮牧羊人的霍恩青很快地走到我身旁来,问为什么在校园里一向没有见到我,又为什么我上次没有参加学校里的音乐会。我说我生病,他又问我第一个问题,王眉贞笑着问他:“你是几年级的?”

  “二年级。”

  “难怪,我和凌净华都是毕业班,自然不容易有什么机会和你碰面呀。”

  霍恩青的脸孔红起来了。

  “凌净华唱得怎么样?”王眉贞问他。

  “太好了!”

  “比你差一点儿,是吗?”

  “学姊,别开学弟的玩笑好吗?”

  杜妩媚说能系住王眉贞的脚的几根“绳子”都是《月光公主》的人马,从此王眉贞和《月光公主》也结上不解缘了。王英久说王眉贞虽然不担任什么角色,但是张罗和打气的功劳比谁都大,他要以国王的身分封她为女公爵。

  “够臭,够臭!”林斌在后面嚷出来。

  “奇怪,林小鬼,你又在这里做什么?”王眉贞问。

  “我来找灵感,可以吗?”

  林因辉是管服装和道具的,陈教授说六只鸟兽要套上厚纸的面具,使他大伤脑筋。一个人落在队伍的后面,用钢笔在纸上不知尽画着些什么。秦同强给宣布出来,说他在画一只虎头、一只马头,和一条肿得像冬瓜样的女人的大腿。

  “呸!”林因辉作势要踢秦同强,“你这个没有艺术眼光的人,我画的是猫头鹰和小鹿的面具;还要——还要月光公主的长裙呀!”

  “怎么,你会做针线吗?”霍恩青问林因辉。

  “谁说我会做针线。”

  “那你画她的裙子干什么?”

  “怎么?不能画吗?”

  “不能画!”

  “哟!牧羊人还没有开始当,就——就——”

  “呃——刚才说——”王英久连忙大声地打岔,“呃,刚才说——对了,说的是服装。额,这一项马虎一点没关系,反正我们每个人都这么漂亮。效果方面可真是得注意,可记得上一次,杀人的时候枪放不响,观众莫名其妙地看一个人好生生地倒了下去。既然倒下去也就算了,后台又燃起一枚鞭炮,把观众吓了一大跳,台上的死尸也吓得跳起一尺高了。”

  “还有哩!”秦同强笑着说,“那回我扮病人,没爬上床幕就拉开了,闭幕的时候又把我留在幕外。”

  “最倒楣不过的便是我的胡子了,张开口来哈哈一笑,竟掉到嘴巴里面去。”丁再光说得大家都笑了。

  园门口分手。

  “再见,月光公主,”霍恩青过了对我说,“很高兴认识了你。”

  王眉贞随着秦同强去搭电车时笑着对我说,霍恩青一定演得好牧羊人的。

  我们骑脚踏车的在闹街中分成两排走,三人一排,丁香和我前后居中。大家都把车子踩得特别慢,林因辉又在称赞我歌唱得好,王英久回过脸来说,不知道我唱得好的人简直是井底蛙。丁香不爱听,大声地问杜妩媚籍贯是哪里,兄弟姊妹有几人;杜妩媚答“土产”和十个。又问她排行第几,她要丁香猜,丁香猜不出,我随口说第五,杜妩媚忙问我怎知道。

  “你的名字不就是‘五妹’吗?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不会联想到。”张若白笑着说。

  “这么说,你自己不也是绝顶聪明  的人吗?”丁香一回头,一条大辫子摔倒背后来。

  过了几个街口,剩下三个人。这时我向右转,张若白跟了来,丁香抿着嘴,弯下身子踩着快车走了。

  “丁香真美丽,如果我是男孩子,一定喜欢她。”我望着她的苗条的身影说。

  “问题就在你并不是男孩子,如果你是个男孩子,也不能把你的心意当作别人的心意。”张若白笑着说,“刚才在公园里,她对我说要我教她小提琴,我拒绝了。第一没资格,其次没兴趣。”

  “如果我的小提琴有你的程度,一定乐意教她。”

  “那么现在让我教你,然后你去教她。”

  “你不是说没有资格吗?又怎么能教我。”

  “你不是说我的程度够了吗?所以我现在是有资格又有兴趣。”

  “那么请你教丁香。”

  “那我情愿教我的哈叭狗。”

  “很抱歉,我并不欣赏你在我面前侮辱别人。”

  “这不是侮辱,记得你告诉我佛经里面说:‘一切众生平等,平等。’人类有什么高?狗又有什么低?我的哈叭狗美、活泼、爱叫、爱纠缠人,和丁香的好处缺点都相似。”

  “那你既然愿意教哈叭狗,为什么不愿意教和狗相似的丁香?你承认一切众生平等,难道丁香比不上你家的狗?”

  “唉!我又输了,我生命中没有一件事不是击败在你手中。”

  “认输便得认条件,明天开始教丁香小提琴。”

  “这是我的意志才能作主的事,你夺不走我坚强的意志!”

  “我从来不想夺走任何人的任何一件东西。”

  “就是因为你什么也不要,害别人的心没一个去处。”

  “再见,我的家到了。”

  “再见,亲爱的公主,感谢你答应扮演月光公主,但请你记住,我已经开始憎恨那个牧羊人了。”

  《月光公主》排练过许多次,陈教授很称赞,说我们个个都是天才。大家很高兴,觉得自己本来不亚于世界上第一流的演员,只是没被人发现而已。现在,陈教授不必每次的督导着我们了,比赛的日期接近,在兴奋和快乐的心情下,大伙儿排练得也更勤了。

  这是星期日,下着毛毛雨,午后王眉贞来,裹着一件厚毛衣,陪我一路上王英久家排戏去。我们坐在三轮车里,她怕雨,我怕气闷,采取折中的办法,把向我这边的车篷开开一小角。路程相当远,好在我们也有足够的话来相配。王眉贞的话题绕来绕去,总是缠到张若白和丁香身上,说丁香怎样对张若白表示好感,小鹿徐天茂又怎样恨不能咬下张若白一块肉。

  “你说,凌净华,张若白会爱上丁香吗?”

  我答我衷心地希望他会。

  “哼,”王眉贞不以为然,“丁香只像个淘气的洋娃娃,一点内在美也没有,如果他爱她,真是瞎了眼。”

  “爱本来是盲目的。”

  “你也承认了吗?”

  “我早就承认了,但是不后悔。”

  “怎么会后悔呢?因为你还是个瞎子啊!”

  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痛楚,眯着眼睛望到街的那头去。

  前面是一式十几幢的弄堂楼房,我们的三轮车入了一条丁字形的路,向右转弯到了底,便是王英久的家。按了电铃,出来开门的是张若白,手里拿着吉他。

  “我们迟了吧?”王眉贞笑着往他。

  “早哩!我们的男主角还没有登场哩!”

  客室里坐满人,花生米皮和五色糖纸到处都是。主人家接去我们的雨衣,和林因辉俩让出座位给我们,这场面像是让我们打断现在再继续的。曲调出自一百O一首老名曲,我们都爱那些歌,真觉得它们永远不会老。丁香蹲在地毯上,两条辫子改梳成一条马尾,上面系着一条青莲紫的缎结,青莲紫的裙子散开在地毯上,和着她的歌声腰肢款摆着,像微风吹着的一朵睡莲。

  半个多钟头后霍恩青来了,脱下雨衣扔在门口一张古老的红木椅子上便嚷道:“快些,快些,可以开始了吗?我没有时间哩!”

  “谁的时间都不见得比你多,知道我们在这儿候驾多久了吗?”这是张若白。

  霍恩青笑了一声,说:“让你有机会多表演几首吉他不好吗?我亲爱的吉士?”

  “算了,恩青,又是什么吉士的!”王英久皱着眉。

  “我说他是弹吉他之士,难道他不是吗?哈哈哈!”

  第一幕“森林中的公主”开始了。

  猫头鹰蹲在桌子上,权当大树顶。夜莺坐在椅子上,当作停在低枝头。小鹿在地上走,但他却是坐着,胸部一挺,屁股一挫的算是走动;一双眼睛铁铸样的抵不了夜莺那大磁石,口里哼一声,挖煤洞样的鼻孔向上一冲,如果当时老天爷可怜见,让他的鼻孔朝下,嘴角向上,也得靠他自己每天多洗一回脸。松鼠随着轻快的音乐跳,脚底下好像装上了弹簧。小白兔蹲在大树旁,左耳朵一竖,右耳朵一颤,举起前足摩擦着尖嘴。我望着月亮唱出了整颗的心,大家屏息无声,只有小提琴梦幻般的伴奏着;鸟兽们发出了和声,调子由感伤到了轻快,每一次都不能免除的自己对自己的喝采又起了。

  第二幕“公主和牧羊人”,霍恩青双手插腰,站得直挺挺地预备出场。

  “这下我得用吉他伴奏了。”张若白说,“我们牧羊人的表情既好,歌声又嘹亮,全派吉普赛人的作风,没有吉他不能相配。”

  霍恩青浓眉一扬,嘴角一撇,脚尖点地的走到“舞台”中心,又折回到张若白面前,说:“我怕你选错了对象了,亲爱的吉士,你应该注意那只鹿,他的表情更好,歌声更迷人,说起吉普赛的风情来,只比你差上那么一点点!”

  徐天茂正从里面端出一杯开水个丁香,听了这话连忙问道:“怎么?怎么?什么事又扯到本小鹿来?”

  霍恩青开始引吭高歌,他张开双臂,略倾着头,望着左侧,又望着右侧,表演牧羊人在寻找他的小羊。我斜靠在地上,小羊依着我,所有的鸟兽都在睡,除了树上的猫头鹰。牧羊人跪了下来,双手挥动着,作着脱衣盖衣的姿势,我睁开眼,他扶着我缓缓起立,眼中亮着温柔无比的光。我们的脚步入履云雾,音乐也像来自天上。触上我的目光,对面的人微微地喘息着,脸上浮起一阵淡淡的红晕,化到唇旁那些稀疏的须芽上,这有着柔和曲线的唇带着笑,按在我背上的一只手也越发带劲儿了。

  忽然吉他发出几声怪响,不问而知是张若白的杰作。霍恩青的脸色变了,吉他又响几声,永远是和事佬的王英久,连忙用全副陈教授的声调和表情嚷出来了:“现在,管花朵的同学们注意,把纸花缓缓地,随着音乐的节拍张开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开!好!公主这边挪一步,牧羊人向后退两步,合!好!灯光换了:红色,绿色,紫色。公主转向树后出来,牧羊人左边出来。对了,完全对了!美丽的时间过得最快,这已经是隆冬的时令,花儿谢了,漫天的雪花飞飘下来了……小羊这边,松鼠向上,小白兔注意,小鹿看这儿……牧羊人!一二三四,好!这一个旋转美妙极了!……”

  第三幕国王上场,布景是王宫的寝室。王英久咳嗽两声,拉扯着脖子,好像要先把声带整理妥当。左手摸着大肚皮(林因辉说届时要预备一个沙发垫子给他,但他说要大枕头)。右手端个酒杯,踏着不平稳的脚步出来。他借酒浇愁为的是女儿不肯听从他的命令,和邻国王子成亲。这里,陈教授非常巧妙地表现了幽默。王英久举着杯子落泪,一个年迈善良的人的心酸,血液里的酒精又使他化涕为笑。他处处忘不了自己是个国王,又处处显露着他不过是个和常人无异的人。我不能不佩服王英久,他从始至终用心地表演,并不因这是排练而随随便便。他又是个出色的谐角,知道以真情感织上人性的弱点来博取人们的笑和同情;人们笑他,同样的能够笑自己,带着泪的、生命的矛盾的笑。

  暴风雨的来临是管效果的苦差事,这问题得王眉贞的指点,雷声由陈吉击鼓,雨声由两个同学用筛摇动黄豆。王英久所表演的国王的死,可以转眼观众们对这不自然的雷雨的注意;公主抚尸恸哭,增加了剧的高潮,我的带泪的歌声止住,僵卧床上的国王又首先鼓起掌来了。

  许多人说最后一幕最精彩,也最感人。我要爬上梯子到达那王宫的阁楼(舞台的左上角),戴着王冠,泪眼对着月亮。舞台的中间是森林的景,牧羊人掩面悲泣,伴和着鸟兽的悲鸣,猫头鹰终结一声,杜妩媚闭上圆眼睛下面的眼。天上的月亮望着众人,她不介意黑云的来去,但人们说月亮藏起落泪的面孔。

  星期五晚上在学校大礼堂中作了一次最后的排练,便等第二天晚上正是演出了。

  星期六是个大日子,我们大清早便到学校里,料理着许多杂务。其实我们演员们并没有太多的杂务好料理,只不过试穿一遍服饰和点清一些必需的用品,然后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的,在校园中接受同学们的包围和恭维。其他学校参加比赛的同学们络绎不绝地来,看场所,准备布景,定化妆室,和在舞台上走步等等的,闹得校院中一片忙乱。我们乐得让客,把应用的一切东西,锁在一间被我们选中作为化妆室的会议室内,然后四处闲荡,探听别校同学们参加比赛的节目内容,互相供给情报。

  晚间七点钟响过,大礼堂中掌声雷动。我们的虽然是压台戏,早在会议室里忙碌地化妆起来了。我的一面没有架子的圆镜跟我过不去,无论如何不肯稳当地立在会议桌上,霍恩青走过来,说要我拿着,我看他脸上白粉和胭脂都抹好了,但配着白色的嘴唇和眉毛。

  “得了,你去化妆你的,我会想法子应付这镜子。”我说。

  “眉笔和唇膏让王英久拿去了,反正我闲着。”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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