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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page 22 作者:华严

  大家望着我点点头,我继续说道:

  “对于梅丽的婚事,我实在不忍相信她愚笨得甘心出卖自己的青春。如果是呢,因为愚笨所得到的苦果由她自己吃,用不着我们这些人面红耳赤的叫嚷。同时,我觉得这完全是她个人的私事,每个人都有为自己的前程打算盘的责任和自由,不管那算盘打得够不够精;局外人既然不必多作赞扬,也没有权利横加诋贬,更不能够以自己的意见来忖度当事人的心意。每个人所爱的目标既不相同,癖好也不一定都能一致。谁敢断言梅丽一定爱的是钱,而不是她丈夫所拥有的为人所见不到的内在的品质?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够一口咬定那位外国朋友的目的在以金钱来买梅丽的青春。总而言之,这只是梅丽和她的外国朋友两人中间的私事,只有新娘情愿,新郎甘心,‘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好,说的好。”林斌微笑着斜抬眼睛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好一个‘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傍晚重踏上汽艇向着归程,已经是六点钟的时候了。两艘汽艇一前一后在如镜的太湖面上行驶着,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拖着人字形的尾巴。黄昏的湖面比起清晨的,更显着神秘和清凉,同学们也比去时显得安静得多,船顶上不再攀着人,甲板上也不那么拥挤,多半到舱里面去了。我更爱这个时刻的甲板,无边的湖水正以无比的美丽和沉默向我们拥抱过来。王眉贞的眼里流露着善意和感伤,坐在我们背后的几个人,也没有谁说出半句话来。

  暗紫色的空中掠果无数小黑影,远处岸上亮起了灯,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王眉贞在我的身旁咳嗽,秦同强陪着她进舱内去了。舱内欢笑连天,和着林斌的口琴声,大家在唱“当我们同在一起”。

  “下雨了,我们进去吧。”张若白说。

  我伸手一摸头上的绸巾,果然一片润湿。立起来,盘坐过久的脚发了麻,后面伸出一只手,拉定了我,是水越的。这幽暗的船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张若白望一眼水越和我,低头踏进舱内去了。水越一手执住我的胳臂,我微侧着身子举臂扯下绸巾一低头,也进舱里来了。

  里面暖和得多,我的心还在跳,悄悄地挤到坐在后面角落里的王眉贞身旁,用劲地咬住下嘴唇。王眉贞握住我的手,说我的手怪冷的,不该在外面挨冻。

  我注意舱门口,水越没进来。雨似乎更密了,玻璃窗望出去,黝黑的湖面上生了不少长毛。我又注意着舱门口,触上背靠着门旁的张若白的目光,不由的低下头,把脸藏在前面同学们的影子里。

  “同强呢?”我问王眉贞。

  “那中间变魔术的不是他吗?”

  我一看,果然,秦同强煞有介事地站在摇晃的油灯下,口里念念有词,双臂僵硬的交叉在胸前,十个手指头却不停地向上下左右扭动着。林斌做他的助手,站在一旁天女散花般的,把那袋花瓣向他身上撒着去。王一川盘膝坐在“魔术师”的正对面,脱下金边眼镜拿在手中,脑袋向左一伸,向右一晃的监视着秦同强,说要看准准的从事拆穿对方的西洋镜。

  “看哪,鸭蛋变木球,木球变鸭蛋,不折不扣的大——魔——术!”秦同强嚷着左手一摊,手掌中没有木球,却从右袖口里滚出来,他连忙用左手去接,左袖口里的鸭蛋也滚出来了,不偏不斜地敲中王一川的脑门,黄的白的挂满脸上。

  “姆妈呀!”杜妩媚大叫。

  大家笑得好像给游艇增加了几倍的重量了。

  上岸后,搭公共汽车。下了车,寻得一家食店吃了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大家抖擞精神,整队回陈家老宅去。

  陈宏因提议抄近路沿着田埂走,因见乌云跑得紧,怕会有一场暴雨。但他也知其一不知其二,田埂狭窄,只能一个跟着一个鱼贯的走,而且土滑泥软,天色又黑,对我们不熟悉乡居生活的人说来,真不是易事。但我们无可选择的跟上他那权威的决定,现在想打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前面有人嚷左脚落到水里去,后面有人叫右脚陷入泥中拔不出来。一个促狭鬼的男同学故意说:黄颔蛇、赤练蛇、双头蛇、眼镜蛇、响尾蛇,各种的蛇,都在这时候出来横在田埂上谈情说爱。杜妩媚的“姆妈呀”的口头禅,更喊得没一分钟离口了。

  陈宏因在前面得意地大嚷,说他真应该研究天文学,因为他刚说会有一场暴雨,暴雨便毫不踌躇地来了。陈元元骂他前刻说雨点会有鸽蛋大,害他空担了一会子的心,以为真的无锡的雨会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王眉贞笑得整个人滑到田里去,好容易大家给拉了上来,满身的泥污,由秦同强和张若白挟持着去了。

  我落在队伍的后面,雨水没头没脑的浇着来,眼睛无法睁开,脚下寻不着路,举臂抱着头,雨沿着手臂直流到肋下去。用手掌挤下脸上瀑布样的水,勉强睁开一线眼,一只手电筒的光亮着,无数斜雨塞在里面,这道光过去,四周围涂墨一样的黑了。又一道闪光扫过我的身子,一件衣服从我头上罩下来,我的脚步一个不平稳,身子一倾,靠在一个坚实的身子上。不待他开口,我知道这是水越。

  艰苦的路程好像一下子的终止了,他的臂膀有力地支持着我,使我的脚几乎悬空了起来。他身上的衬衫全班湿透了,我把头上他的上衣覆在他头上,他的右臂紧紧地一收,我的面孔贴着他的温热的身体。一阵闪电亮着,照见了广阔无边的田野,接着一声巨雷,同学们鼠窜呼叫。我怀着感激的心,静听大自然的雄伟神妙的交响曲。

  十

  我想,满天的云雾都该消散了。可是,事实又全不是我能想象的。

  旅行回来,我没有再会着水越,校园里罕见他的踪迹,在课堂里的情形,也和以往没有两样。

  将近大考的时候  ,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陈元珍被开除了。原因是她和吴师母大打出手,咬得吴师母手臂上鲜血直流。同学们说虽然陈元珍的刑罚来得太迟,但却很足够;布告栏上贴出名字,整整一个星期中大家谈论的都是她的恶行。那夜,她戴着黑眼镜,悄悄地把行李搬出女生宿舍,离开了校园。据说,上海不能留,回宁波去了。

  大考完毕,知了在树上唱起来了。接着是炎热的暑期班。我为了要使自己忙碌,一方面能早一天毕业离校,冒着如火的烈日上学。同学们多半都不放弃暑校,除了远地来的人们要利用假期探亲。水越是属于这一类,但他也不差,而我们又不谋而合地同选上一门哲学课。现在,我虽然对他仍旧不了解,但却更进一步谋求自心的评价和对他的宽宥。也许我不当用“宽宥”这字眼,因为我既然没有理由怀恨他,也不能指点出他究竟犯上什么罪。我不再计较他见着我时总是低下头,渐渐的,他也开始对我的微笑起反应,还我一个疲乏而又黯然的笑。这令人心酸的笑容!我不知道这表达他心思的线索,指引着的是吉还是凶。但是,天!即使这不是凶,我也希望见到他的喜悦愉快的神情。

  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这是个天高气爽的九月天的下午,我从图书馆里出来,看见王眉贞和秦同强领着两个我不很熟悉的男同学,远远地从草坪那边向我走近来。王眉贞嚷嚷道:“凌净华,有人找你哩!”

  秦同强介绍给我那两个男同学,都是经济系的。前面一个瘦长个子,有一只老鹰鼻子的人叫王英久,后面一个较白较胖的,叫林因辉。

  我们选处树荫底下坐下来,不出我所料,他们要我担任本校参加全市各大专学校戏剧比赛的歌剧《月光公主》中公主的角色。

  “大家都说蜜斯凌架子大得很,轻易请不动哩!”王英久见我答应后笑着说。

  “不然的话,又怎么配扮演一位公主呢?”王眉贞说。

  林因辉不大说话,这是开口道:“我倒没见过哪个女同学像蜜斯凌这般爽快呀!”

  “这也是真的。”王眉贞笑着说,“但我希望你们别遇上她闹别扭的时候啊!”

  大家谈到《月光公主》是陈教授所写的中国歌剧,因为是个创举,成败很难预期。但故事动人,穿插有趣,而且每一支歌都甚美妙,陈教授的数年心血没有白花掉。

  “蜜斯凌答应扮演公主,我们的工作可就顺利了,现在再去请别的角色,大家都会来的。”王英久说。

  “可惜水越没有空,钢琴伴奏只能请林宝文了。张若白怎么样呢?蜜斯王,你说他能够参加吗?”林因辉问。

  “我想现在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林因辉问。

  星期六午后开始第一次排练,地点在学校交谊厅里的音乐室。

  王英久分发给大家各人一份油印的脚本。陈教授开始讲解剧情:

  一位穿着洁白纱裳的寂寞的公主,常常在月明的夜晚徜徉在山林间。那儿,山兔、麋鹿、松鼠、夜莺和猫头鹰都是她的良伴。一夜,一个年轻英俊的牧羊人到山林中寻找他失去的一只小羊,发现它熟睡在倦卧树底的白衣女郎的怀中。晚风寒冷,牧羊人脱下身上的衣服为她盖上,公主张开眼,接着一对凝望着她的热情的目光,他们一见倾心地爱上了。

  此后,每逢皓月当空,便是他们相会的时刻。青草为他们铺着最柔软的地毯,花朵发出醉人的芬芬,夜莺唱着悦耳的歌声。

  国王为他的独生女儿议婚,公主拒绝了。年老而哀伤的国王病逝,在一个风凄雨苦的夜晚。

  公主含泪戴上王冠,牧羊人在林中悲泣,小羊倒在地上,山兔垂下长耳朵,麋鹿悲鸣着,松鼠停止了跳跃,夜莺喑哑了,猫头鹰闭上圆眼睛,伤心的月亮躲在黑云里。

  张若白携着小提琴站在林宝文身后,林宝文有副严肃的面貌,两边颧骨立着,好像用刀也削不下半点肉来,面皮绷得紧紧的,难怪她笑不出,也没有表情。这时按了琴键,张若白和她对了音,便合奏一支曲。陈教授点点头,令扮演牧羊人的先试唱一段。

  这是化学系的男同学叫霍恩青,模样儿很漂亮。王眉贞告诉我他唱得好,上次音乐会振奋全厅。可惜的是,有一些自以为了不起。他唱了一支歌,音量足,银色美,最后有一个字的尾音还没有收回,便一屁股地坐回长板凳上,皱着眉四处张望,一派不屑与大家为伍的气概。

  杜妩媚扮演猫头鹰,站在钢琴前面手足无所措,起先双手插在短大衣口袋里,头一摇缩了上来,改作歌唱家当胸握拳式,像老式人们拜新年,这时索性向后反背,又捞着陈教授的下巴。鼻嗡唇颤的唱完一首短歌,一吐舌头一缩肩膀坐了下去,引得霍恩青呵呵大笑了。

  秦同强是剧中的小白兔,没轮着他唱,便“兔”性发作大蹦大跳起来。双手当耳朵,努着嘴巴闪动个不停,又撤下一只“耳朵”翘在尻部当尾巴划了划,大家都笑了。

  接下去轮到我。再下去是王英久那国王,他搔搔头皮说:“糟糕,怎么让我跟在公主后面呢?即使我唱得再好,岂不只同一只乌鸦在叫吗?”

  陈教授告诉他那国王的戏虽然不多,但重要性不在公主和牧羊人之下。

  “自然,”陈教授说,“一出成功的戏剧中,没有一个角色不是重要的。这是一项协同的工作,好像叠罗汉,不能有一个人不踏稳脚步的。”

  “还要,因为剧情的缘故,我不能够在这歌剧中尽情的穿插幽默。”陈教授接着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利用你——”他指指王英久,“国王这个角色,来放进一些使观众欢笑的资料。我常常觉得:聪明的人应该知道如何使自己笑口常开,人生只不过是一场戏,何必悲伤地哭丧着脸?所以,希望人人都能愉快地笑,也常常是我心里的一个极大的愿望。”

  是的,陈教授常常逗引得我们笑。可是,在他自己的生命道路上所遭受的一切,却是最令人同情酸鼻的。他自小没有父母,做过擦鞋童和送报生,虽然他的教育程度只不过小学毕业,但是没有一天终止向上求进步的心。他结了婚,生了四个儿女,他的太太却在最小的儿子刚刚满月以后,离弃他去了。生活的重担和儿女们的教养责任压得他弯曲了腰,但是,他的脸上永远露着笑。永远的使见着他的人们也笑。

  陈教授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虽然他的天才并不曾被世人所发现,难道因此贬低了它的真价值?他一生被贫苦所折磨,但是,他把贫苦看作激发自己的一种力量,而永远不向它屈服,或成为贫苦铁蹄践踏下的牺牲者。

  “古往今来的伟人名哲大多半都是从贫困的环境中打出天下来的。”他曾经这样的告诉我们,“我们不能说富裕人家的子弟们便不可能走上成功的路,只因为舒适而不需要奋斗的生活使他们失去了斗志,像生活在金丝笼中的鸟儿,它的翅膀纵使含蓄着多少的力量,也慢慢的消失殆尽了。前哲古人所留下来使我们景仰的是他们的不朽的功业,难道有人重视当时他们享过多少人间的福,或是受过短视的人们如何的冷落吗?可笑世人往往不知个中的真理,过分地注意转瞬即逝的一切,而忽略了千古不朽的生命的真正意义了!”

  王英久唱得真有点像乌鸦,但他很聪明,能把声音控制得巧妙,好像在开叉的地方抹上一层油,使成独特的令人喜爱的歌声。他说他要表演幽默,眼睛一瞪,肩膀一耸,全身的细胞中都跃出笑料,凑热闹的王眉贞笑得头颅要撞向地面上去了。

  接下去轮着松鼠和小羊,松鼠叫庄一夫,是个教人见过几十面也留不下半点印象的男同学。这种人很糟糕,漂亮够不上,丑陋也倒没有,只是没有半点特征是属于自己的。好像当初随便把属于别人的眉、目、鼻、嘴和耳朵,都拣来胡乱凑合成一个脸,使你看过他后想记起他的特征,却怎样也记不起来。他的歌声也一样,不冷不热的好像温开水。但是他会跳,身手敏捷,个子也不大,很适合套上松鼠的皮饰。陈教授摸摸唇旁,也算通过了。扮小羊的是丁再光,王眉贞笑着说:“这个‘臭哲学家’也来了,现在他是小羊,我倒要问问他,羊眼睛里看的女人和花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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