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眉贞没好气,说:“你倒数数看这厅里一共多少人,什么叫孤零零的?”
王一川扮鬼脸,说:“我是说,你知道,你们的保镖怎么都不见了呀?”
王眉贞不理会,他已经一屁股坐在我们旁边一个男同学的写字板上,把人家的卡片和钢笔都压住。
“喂,你怎么了,王一川?”那同学抗议。
“没关系,你和你的女朋友合一块用用。”
“岂有此理!”那同学抽去写字板上的东西,和他身旁的女同学一同到别处去了。
“他的父亲在我父亲厂里做事的。”王一川的大拇指向后一翘得意地说。边把那空椅子挪进坐下,一双脚笔直地伸向我的椅子底下来,我张大眼睛向他一瞪,便忙缩了去。
“蜜斯凌,让我看看你选的是什么课?”他地头摇摆着,骆驼背的鼻子上有滴墨水,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书香气。
我的课程目录把卡片遮去一大半,他的猪眼睛眨呀眨呀,问道:
“莎士比亚一门你总该选上的了,是不是?”
我说上学期已经修过了。
“我也念过的,单单Romeo And Juliet这一篇就够我想了五六天。但是,那结局可真是太差劲,两个人都死去又有什么意思?你知道,尤其是那Juliet,年轻轻的长得又那么漂亮,说话甜蜜蜜的教人从心底喜欢起。最后那一死,海棠春睡般的。Romeo 那柄刀向胸中一插,哎——哟——”
王眉贞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她不但笑他那怪表情,还想到近日轰动全市的电影:《罗密欧和朱丽叶》。如果我再问王一川莎士比亚集中的另一个故事,他一定会瞠目不知所答;但我既懒得多话,也不以戳穿别人的纸老虎为乐。
忽然,他凑近我来,低声问道:
“蜜斯凌,近来你有什么心事吗?你的人眼睛惨兮兮的,和Juliet的一模一样。”
“王一川,呢几时见过莎士比亚笔下的Juliet呀!你说那女主角长得和凌净华像不像?看过没有?嗯?没看过我请客!”他说到“请客”两个字时,全部的自信心又都恢复了。
“我们都看过了!”王眉贞还在笑。
“哦,那么……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一件事,我家的一座好大的别墅已经盖好了。”他拿手一比,打着旁边一个男同学的头。“就在龙华那边,桃花也快要开了。你知道,呃,别墅里全部最新的设备:酒吧间、弹子房、音乐厅、游泳池,色色俱全,应有尽有。”他的右手切菜刀一样的一句一下地切过去。“蜜斯凌,到我别墅里去玩玩一定对你有益的,一定会使你这惨兮兮的眼睛快乐起来。你知道,同学们在批评说,看了你的眼睛,怪动心的哩,呃,就象《魂断蓝桥》一样。”
“王一川,我看你真是满肚子的电影经了。还有什么可以搬出来用的?呃?Hamlet?”王眉贞问。
“你说谁?谁叫Hamlet?”他问。
“我叫Hamlet!”那个被他打着头的男同学说。
“少捣蛋好吧?”他向那个男同学,“这明明是哪一个外国籍同学的名字。”
“是呀。”王眉贞忍住笑,“他说和你一道上过莎士比亚课的。”
“哦,哦,也许他注意过我,我可不注意他的。你知道,同学们个个都注意我,嘻嘻嘻,但是我不喜欢和外国籍的同学打交道,他们身上都有一股羊骚气。”
“老天呀!她问你的是你看过《王子复仇记》这部电影没有呀!”那男同学说。
“《王子复仇记》?当然罗,怎么会没有看过?那简直太动人了。记得我上莎士比亚课的时候,呃……呃……”他大约记起来了,呃了半天,呃不下去。
“现在你记得谁叫Hamlet了吧!”那男同学笑着说。
王一川的脸色像猪肝,双脚一跺立起身来,向厅的那边大声地吆喝过去道:“余在勇,把我的卡片领齐了没有?”
钟楼前面的桃花又开得灿烂了。我追念以往的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地日子,这是不到今天境地不能领悟得到的。
祖母说:人的一生离不了“苦”,得不到时受渴求的苦,得到时受怕失的苦,失去时受痛心的苦。
我问她:“奶奶,您这一生受过多少苦?”
“和所有的人类一样的分得我的一份苦。”
“又来了,不会多一些或是少一些?”
“孩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痛苦比别人多,快乐比人少。其实,上天是最公平的,贫穷的人为一餐愁,国王皇后为大宴会不够理想而不高兴。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寻求发自本心的快乐,世上将没有一个快乐的人。”
“奶奶,我不喜欢受苦,如果做人便是受苦,我情愿不要做人。”
“孩子,祈求上天给你智慧,只有智慧才能使人脱离苦恼。”
智慧由“定”得来,祖母说:“定”由“戒”得来。每一门宗教都有诫条,要世人第一摒除去凡俗的贪欲;愚昧的人以为凡欲的满足是无上的享乐,却不知道尘世的享乐像糖衣的毒药,给人的害处比益处多。生活在混浊的人世的人们,如生活在混浊的水底,如果心中能定,自然四肢轻松升浮上来。水面上的境界,便是大智慧的境界,那不是沉溺浊水中的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当年,二十多岁的祖母带领着两个幼儿,住在那贫苦的渔村里。也就是同一的村庄,如今我的父亲,在教育着儿时友伴们的子子孙孙。十六岁的多宝姊帮同祖母做针线活,向邻居的渔人换得鲜鱼,再换回日常用品和白米。
祖母出身富家,不曾过惯苦日子,一旦遇着贫困,一样的恬静知足。她镇日操劳,夜间油灯如豆,为孩子们缝纫补缀,当她熄了油灯,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心中想的是:
“这一刻我要入睡了,谁不和我一样?日光带走了白昼的一切,苦难和欢乐;全世界的人们都在梦境中,有谁愚昧地怨叹谁比谁得到更好的梦?梦境有尽,生路无涯!一片一段的梦,织成终生的梦,梦幻越过我的身,哪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斑痕?!”
祖母抱着她的得了急病的小儿子,步行到一里以外的镇中去求医。当她到达医生的诊所,小叔父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她仍旧抱着走回家,一路上星斗满天。屋后一片竹林,她脱下身上的棉衣裹住小尸体,掘了一个三尺多深的土坑,埋好她挚爱的小儿子。她平静地返回小屋中,为踢去棉被的父亲盖好被。多宝姐醒来了,问就医的小叔父怎么样,祖母答道:
“死了。”
多宝姐掩面痛哭失声,祖母走近拍拍她的肩膀说:
好好睡吧,明日晨起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悲伤和失望,只使你成为一个更可怜更无望的人。祖母说,生的难题来临时,平静的脑子能解答的成分,比昏乱的脑子大得多。就说“死”,不过是生命的终站,有生命者不能不到达的地方,路程的短和长,差别并不大。
“我看你小叔父的死,就同我看他的生。我不曾违反自然的律法来摧残任何一条生命,我的内心可以平安的。”
祖母说:不理苦恼!不理人间一切的苦恼!人间一切的苦恼,不理它!苦恼,不理它!不理它!不理它!
我躺在床上淌眼泪,泪水沿着两鬓向下流,流湿了枕头两大片。不理他!我问心无愧,不理他!我翻转着身子,泪水折回鼻梁向下流,会合了左眼的泪水向下流,不理他!不理他!天啊!他不理我,我怎能不理他啊?
这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四周晦暗,黑浪滔天,水越和我同坐在一艘小舟上。一个浪头,水越没入海中,我大声叫喊,但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水越出现在远远的那边,我走近去,没有了。我掩着面孔回转身,他就在我面前,失神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鲜血。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他,他变了,变成一个陌生的人……我哭着赤足踩在泥沙上,忽然听见陈元珍“呵呵呵”的笑声,空中飞来了一只人头,这人头越近越大,是张若白的,张着那哀愁的一对眼睛。我大叫一声,醒过来了。
我的泪还在流,心还在跳。房中,窗外风声雨声,夹杂着多宝姊如雷的打鼾声。我支撑着身子下床来,赤足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引进一股动人的寒风。大榕树在风中呼啸,镰刀似的月亮黑云中,黑云跑得好快,想必和妖魔有个约会。我看不清那寂寞的小池,面上该有多少皱纹。心中又如何寒冷,我的面孔埋在臂弯里,啜泣着倚在窗槛旁。
次晨,太阳光照耀着窗口,我的眼睛如同被针刺,脑里重甸甸的,四肢酸痛,全身如被火烤,知道自己已经受凉了。
祖母给我服下伤风药,多宝姊埋怨我夜间睡觉不关窗,把伤风传染给她时,看谁煮饭给我吃。说罢一连打了个七八个喷嚏。
我如睡如醒的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想着想着,又面孔朝里淌眼泪。祖母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闭着眼睛翻过身,老人家要我起来吃稀饭,我举臂护着面孔摇摇手:一块柔软的手帕在我脸上轻触着,我再也忍不住,伸臂搂抱着她的身子,放声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孩子,可怜的孩子。”祖母不停地轻拍着我的背。
多宝姊送来热毛巾,祖母为我擦净脸,我浑身无力地依靠在她的怀里抽搐着。
“奶奶,水……水越,他……他不理我了。”
祖母扶我躺回枕头上,执起我的一只手,慈祥和怜悯的目光透入我的心。
“我知道的,孩子,这些时他没来,你的神色也告诉了我。”
我闭上了眼,泪水又开始沿着鬓边。
老人家抚摸着我的背和腿,身上的酸楚逐渐减轻,多时的疲乏也开始寻得出路缓缓地去了。
我睁开眼,黄昏的时分了。
祖母进来扭亮了电灯,多宝姊端来稀饭和咸鸭蛋,我吃下一些,一时觉得身上舒服多了,便坐着靠在枕头上。
我把王眉贞订婚那日发生的事,以及水越怎样避开不见我,一一的说给祖母听。当中提到陈元珍和张若白,便也把有关他们两人的一切说出来。祖母默默地听我说完,双手捧着我的脸,眼睛看入我的眼中,说:
“小华,人有情感,便会受到挫折,就像人有躯体,便会生病一样。你的病会好的,因为你有足够的抵抗力;但是,你也有足够的智慧来维护自己,使不被情感的挫折所伤害吗?”
我皱着眉尖一摇头,推开在我脸上她的手,说:“奶奶,请您别再说这类的话了。”
“是的,”祖母点头叹息着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类话的,这就是一两个月来,我看着你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你不曾告诉我,我也不愿盘问你的原因。唉,一向我很为你安慰,因为我觉得你很聪明。但是,人总不过是个‘人’,不管你多么聪明,总有许多‘人’的担子要负的,不等到负够了日子,没有人能够帮你卸脱下来。”
“我自然需要您的帮助的,不然……”我的眼圈儿又烫了。
“好,孩子,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我随时都在你身边。现在你记着,不管水越心里怎么想,是对的还是误会,他总是已经有个决定,除非他改变意思,我们不能去勉强他,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不会去勉强他!我不会!我死了也不会的!”
“好了,不要激动,激动只使你头昏脑胀,一点儿益处也没有。我的看法:水越是一个诚恳的人,他所以这样做,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虽然无法从自己的观点去忖度他,但是应该原谅他的。”
天啊,他有什么样的不得已的苦衷啊!他是个可以原谅的人吗?他把我携带到半空中,然后割断了绳子,使我脑袋向地的直坠下来……我想着,成串的眼泪又遏制不住地直淌下来了。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的苦痛。记得当时我盘问你初识水越的一切吗?你不容易爱上一个人,一旦爱上了,却是最深最挚的。我在心里为你祈求永远别遇到情感上的挫折,因为你是经不起的。我一生不曾为自己祈求过什么,一切我应该走的路程,都是我乐意踏上的。什么是世人所说的福?什么是祸?祸福的来临都是带着面具的啊!喜的开始可能以悲终,悲的起头常常以喜结。智慧的人平静地迎接一切,愚昧的人为了不必哭的事情哭,也为了不值得高兴的事高兴一场。”
我低着头,手中的湿毛巾咬得像被小狗咬过一样的糟糕。
祸?福?悲?喜?“爱”而有这么多的顾虑,难道是真爱?我要跟着水越,即使他领我去会晤死神,走向坟墓!祖母应该知道爱情的,她一生的爱,便是如何的圣洁、伟大和自我牺牲的!但是她没有失恋过,当然不知道失恋的人心里的感觉。
祖母从荆棘中锄出一条路来奔向祖父,这就是她出身富豪人家,却在渔村中过了许多年赤贫生活的缘由。那时候,勤勉好学但是一文不名的祖父,是祖母幼弟的家庭教师,祖母做了一年的“旁听生”,便和老师相恋了。顽固的外曾祖父气个半死,他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情,但是,世上的事情不因有钱有势的人们不相信便不敢发生,也许正相反哩。外曾祖父更不相信,祖母会因一个穷酸汉的缘故,离开她那“足以自豪”的家庭,谁知道,祖母又那么做了。她不曾携走娘家的一草一木,除去不愿和她分离的贴身女侍多宝姊。祖父发迹,岳家有眼无珠的大门方向他启开。他也为外曾祖父切切实实地上了一课,外曾祖父成了祖父管辖下的子民。祖父有生之年对祖母的爱是她应得的,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一些了。
“如果我是你,小华,现在我能做的,要做的,第一是冷静,第二是冷静,第三还是冷静。冷静是智慧的门户,成功的种子,幸福的泉源。相反的,哭泣、苦恼、咒诅,只是杀害自己的不锈钢刀。”
“您永远不会是我,因为您不曾受过情感上的挫折。”
祖母迟疑了一下子,说:“你祖父的死,那不算情感上的挫折吗?我曾经想:如果你的祖父不那么对待我好,也许他死时不会给我那么大的打击。一个人被人憎恨是不幸的,被人爱何尝不是重的负担呢?”
祖父在四十五岁那年,因为秉公处理一个案件,被败诉者的家属行刺身死。那一夜,正是重阳的前夕,也是他准备北行的前一天。家中亲友盈门,一张沾满鲜血的担架抬回他的尸体,我不知道祖母哭得怎么样,但知道她亲手拔出插在祖父胸口上的尖刀,并且请医生诊治昏厥过去的多宝姊。进一步的,她要求当局免去凶手的死罪,因此惹得当时一些自以为极通事理的大人先生们严厉地非议,他们以为祖母太不把祖父的被害当作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