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的声响歇住了,掌声里夹杂着“安可”声。林斌大声地嚷道:
“慢着,慢着,小费先赏!”
热烈的笑声使冰冷的空气和暖了。
秦同强来找王眉贞,我连忙问他,可知道水越在哪里。
这是新年假期的最后一天。太阳站得无穷远,有气没力地打呵欠,风吹在脸上和刀刮一样的。
午饭后,祖母穿了一身厚棉衣,带了多宝姊去探望患了慢性气管炎的姨婆。她们的三轮车辗在路旁的积雪上去远了,我回身关好竹篱门,呵着双手走近大榕树。大榕树落了叶,天也显得怪没劲的。秋海棠和黄菊、紫菊,早已失去引人的风采了,我真怀疑明年还会开花不。小池已经冷透,厚厚的结上一层冰,金鱼死光了。
王眉贞订婚那夜,水越送我回家,一路上谁也没有话。我想安慰他,就不知道怎么启口。他送我入了小庭院,走过小池畔,还是无言地陪我走着,直到我走近楼梯,回过身来和他说再见。
“再见了,净华。”他握住我伸出来的手,引我的手背近到唇边亲吻着,放下我的手,回过身子大踏步地去了。
三天过后下了两天雪,我安慰自己他被雪阻。昨儿出太阳,没有他的讯息,我直觉的心中怀着极大的不安了。
祖母房中日本式火钵里燃着无济于事的炭火。我蹲下身子,用火箸拨开红炭上面的灰,添进几块黑炭,看它丝丝地燃起来。温暖的空气熏着我的脸,和着令人不适的气味,我闭上眼,别转面孔贴在光滑灼热的钵沿上。
一阵小铃铛的响声,我脚下一滑跌坐在地板上。一时觉得水越的来,是这样自然而且必然的事。当然我得好好儿地埋怨他一番。竹篱门刮地的声音想着时,我提着猛跳的心,连爬带跪的躲入盥洗室里;可惜多宝姊不在家,不然的话央她下去骗说我已经出去了。
一个人以上的脚步声踩沉我的心,接着是王眉贞小姐那进了坟墓也不会更改的,对我连名带姓的呼声。我僵尸般地挺立在楼梯头上,心里无由的恼怒起这鼻子冻得通红的她,和她身后那帽子也遮不去青筋的秦同强来。
“哟,怎样你居然在家呀?”红糟鼻子的人叫着。
“我不在家你来干嘛的?”
“呵呵呵,呵呵呵。”所以这又是比人低了半音,从鼻子里出气的“铿铛锵”的只此一家的笑声。
奇不奇?难道有什么值得发笑的吗?
我们走入祖母卧室,王眉贞脱下了手套,塞入大衣口袋里,解下头上的三角巾交给她的“跟班”。口里嘘着气,双手用力地搓,到了要使它脱皮的地步。
“祖母呢?”她四望了一眼问。
“到姨婆家去了。”
“我们可是专诚来拜访她老人家来的哩!我想,这么宝贵的假日,你和水越一定到哪儿玩儿去了。”
“很抱歉,你要拜访的人出去了,不要拜访的人偏偏留在家里。”
“呵呵呵,呵呵呵。”特种声调的笑声又起了。
促狭鬼的王眉贞走近来,捉住我的肩膀,头倾这边的瞅我一眼。我不能不笑,推开她的手,说,“坐下去,让我给你们端茶来。”
热茶在手,听王眉贞诉说圣诞节后一天,他们在秦家宴请亲友的事。周心秀的母亲喝醉了酒,边笑边哭边吐的,吓坏了她。秦同强的姑丈是个矮胖子,拖住高个子的表姊跳华尔兹,胡须被表姊的项链夹住了,笑坏了她。说罢重新笑,哈哈哈哈的足足乐上五分钟。秦同强反背着手在房里踱着方步,这时停在五屉柜前,欣赏名画般望着高高在上的我父母的照片;这使无话可说的他找到了话题,问我父母的近况怎么样。
我父母最近的情况是令人高兴的,物质上赞助的人愈来愈多,精神上的打气者也很不少。不久前一家销路广大的报纸,曾誉父亲为舍己救人的仁者。此外,我得知母亲的病体也大见好转了。
“你可知道张若白的父亲捐助了你们家义学三千美金的事吗?”王眉贞听见我说完后问。
“什么?”我很惊愕。
“眉贞,你一定得把人际不愿意被她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吗?”秦同强皱着眉。
王眉贞细眉毛一扬,红鼻子跟着向上抽,说:“他不愿意被她知道是好意,我说给她听是好心。”
于是她好心到底,从那日她的未婚夫在张若白的书桌上,发现一纸我父亲签名的收据说起:说到张若白怎样的再三叮嘱秦同强,别让我或是任何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
“张若白不愿意被人误会,他在向谁展开某种方式的攻势。”王眉贞怕我不了解般的加一句解释。
“没有人会误会的。”我说,“难道有人说,他在向那些可怜的失学孩子们,展开什么攻势吗?”
她默默地望着我,我垂下眼皮看着又已成灰的炭火,用火箸拨开,再添进一些黑炭。想着父亲来信里确实提过一位张姓善士的捐助,当时我还和祖母说,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用美金来计算。
他们回去的时候天色晦暗了。
我走入厨房里,小锅里舀出一大碗的冷饭,用猫鱼和肉汁搅拌了一回,倒进貌碗里。大白和小猫围拢来,咪呜咪呜地叫。
黑暗里我仰卧在祖母的床上。我不饿,胃里的茶水在冲击,发着淙淙的响声。
许多天过去了,没见着水越。
我在他的信箱投下六七封信,信被取去,全没有回音。我守在他经常来往的路口,见不着他的踪影。两三次我望见他远远的在那边,但他的动作比风还快,没等到我赶上去,便没有了。
我的心里有苦楚,有羞愧,但都没有渴望见他一面来得急切。
这天星期六,正午钟敲过,潮水样的人群流向学校门外去,渐渐的,院广楼高的校园平静下来了。天空一片的灰白色,衬着光秃无叶的杈丫,地面又冷又硬,使我几近麻木的脚趾发疼。我的手指弯曲着,无法伸直的钩住手中的书籍。寒风控制了这大地,何况我身上的衣着,无数细针般的触到我的皮肤里,但是,这将是个好机会,我或许能够找到水越,他不知道我这时候还会留在学校里,一定不会作着煞费经营的躲避。
我沿着一座座高大的建筑物周围走着,想象自己是一只饥饿的猫。交谊厅、思孟堂、科学馆、怀施堂、思颜堂,经过紧闭着朱红大门的教堂,到了斐蔚堂,再到了图书馆;最后,来到一片死寂的大草坪上。现在,我决定去男生宿舍,虽然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去到那罕有女同学足迹的地方,我的机械般的一只腿,已经向前挪去了。细纱在脚下呻吟着,天空已变成了灰褐色。望得见那座木桥时,寒风使我的牙齿对打起来,迎面来了三个住读的同学,向我投来惊奇的目光,我把围巾围上鼻子和嘴,继续地走。
红砖砌成的三层大楼矗立面前,广场上有人在打篮球,石阶上坐满看球的人,起劲地拍手做啦啦队。我走近去,他们“向右看齐”,一同向我行“注目礼”。
“我想——看一位住读的同学。”我呐涩地说,
他们看看我,又面面相觑。
“他——他——的名字叫水——水越。”
“啊!水越吗?有,他在房间里。”一个长面孔的男同学活泼地说,“你——你等着,我去叫他下来。”他一跃起身,把脖子上的一条毛巾取下缠绕在另一个同学的脖子上,三步并作两步的跳进去了。
我忽然十分惧怕起来了,心想还是别见他的好,不自觉地脚步向后移退,倚在砖墙旁。不及两分钟,那长面孔的男同学出现在台阶上,用眼睛寻到了我,急忙忙地向我走近来。
“他不在上面哩,怕到哪儿散步去了,要不要留几个字让我回头交给他,蜜斯凌?”
我忙不迭地摇着头,报他一个只怕不能再怪样的道谢的笑,回过身来便走了。
他躲在房间里不见我,还告诉那同学我就是凌某人!
我觉得有点眩晕,面前的路模模糊糊的,好容易挨到交谊厅附近,望见了学校大门口那关闭着的铁栅门。接近崩溃的膝盖几乎触着地面了。忽然我看见张若白,正推开那扇小门走进学校来,可能他已经望见我,扬着高高举起的右手。我窘迫万分地转身,勉力地迈上台阶,蹒跚地冲入交谊厅里面。
音乐室的门半掩着,传出了钢琴的声音,我软弱的手扶着们,看见水越坐在钢琴前面。
他弹完一支曲子,合上琴盖,面孔埋在双臂里。待他缓缓站立起身,我移动了脚步,他回过脸来,我看得很清楚,他眼睛里衔着泪水。
我走近他身边,双手扶在琴盖上,抖颤着嗓音问道:
“你看到我的信吗?”
“是的。”他的声音像来自极远的地方。
“我等着你的回信,或是对我——说几句话。”
“我想,我没有什么话好向你说了。”他低下头。
“水越,难道……”万千的语言塞在我的胸间发不出来。
“不!”他冷酷地说,“不!不要以为那为的是什么原因,只是……只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并不……并不快乐,那……就是了。”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问道:“你现在得到快乐了吗?”
他不则声。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不快乐,我刚才看到你在流眼泪。”
他满脸通红了,忽然一声冷笑,说:“别把你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也许我又苦恼,但并不是你想象得到的一回事。别再写信向我解释什么了,别像个讨债人样的在大路小路上截住我!我要的是自由和安静,希望你还给我自由和安静!”
我浑身灼热,大滴的眼泪一颗赶上一颗滚下来。
“听着,你……我……我说,张若白对你非常好。他一心一意地爱着你,你……”
我觉得天旋地转起啦,勉强的支持者自己,回转身子逃出了音乐室。
八
寒假完毕,又一个春季学期开始了。
这天早上王眉贞来,和我一路到学校里办理注册的手续。
八点钟响过,我们加入了水泄不通的同学们群中,着手完成开学时的第一件大事:安排着关系我们本学期整个动向的十六个学分。
“哟!下雨了。”王眉贞看看天,连忙把坐着的椅子向里挪了几寸,碰着旁边一个女同学的脚。这交谊厅顶层的大厅中光线充足,四周围的大玻璃窗门斜启着,飘进来缕缕的雨丝。她一手抹一下脸,说:“老规矩,先选我们俩能够在一起上的课程。嗯?”
但这“老规矩”却是一学期比一学期难遵行。我们既不同系,班越高越罕有什么可以一起选读的。她原先和我一同主修英文,但她最恨英文的文法,说那“过去”、“现在”、“未来”,这三种“时态”,简直是见他一百二十一代的鬼!她弃甲曳兵的逃到教育系去,说考试时就是不准备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拿起笔来大造其谣,大不了也有个大饼(丙)可吃。她坦白地承认,自己进大学地目的只在获取一张文凭,将来做“妆奁”;如果因此烦心到白了头发,岂不是见他两百四十二代的鬼!
我选好九个学分的英文系必修科;三个学分的“英国小说史”,三个学分的“弥尔顿”, 和三个学分的“翻译学”。王眉贞左思右想的,在橘红色地卡片上写了一行:“教育一O一”。
“小孩心理学!”她指指卡片对我说,“很有用的。”
我看到我们可以一同选修一门星期一、三、五第四节的“中国通史”。王眉贞拿去课程目录望了半天,说那时候肚子正是饿,那位教授说话时满口沫飞溅四射,胜过喷水泉,实在“吃勿消”。
“那么只有心理学一O四了,一个星期一个钟点。”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说一个学分和三个学分没得比,只好勉强忍受“喷水泉”。
“哟!你们两人那里选得出喷水泉来了呀!”林斌哈哈大笑,从我们背后转出来。
王眉贞笑着解释后,他笑着说:
“那总比我的系主任‘土星的人’来得好一点,土头土脑的说的话没有半个人懂!”
两人笑了一阵,林斌问我到:
“蜜斯凌,别来无恙?”
我说好,他瞪起一对发疑问地大眼睛,我只好问他已选好什么课程。他说本来已经全选好了,但是“土星人”说他的必修科修得不够,如果现在不注意,下学期可能毕不了业。这使我们的神经质的四年级学生王眉贞小姐大吃一惊,连忙把她自己应修的和已修的必修课程也点算了一遍。
“喂,林斌,你说去看‘土星人’,却跑到这儿来了,害得我们好等的!”秦同强出现了。
“我替你找着了眉贞还不好?你不是要来和她讨论讨论,有些什么课程可以一块儿上的,好在教室里丢眼色,扔纸团子吗?”
“去你的!还不快些,回头大家都交上卡片,班上人额满了,可是你的倒楣了。”
“若白呢?”
“还不是在那边等着你?”
“看见水越没有?他一定急着看凌净华的。我得去告诉他,寒假里他回宁波去,凌净华起码瘦了五磅肉。”
“少废话!看你走不走!”秦同强扯住林斌地耳朵去了。
我无心安排剩下地几个学分,问王眉贞,秦同强是不是知道水越和我的事,她点点头,停了一下子说:
“张若白也知道的。”
“你告诉他的?”
“谁又那么多话来?而且我根本就闹不清你们两个人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上学期大考时候张若白问我怎么你的脸色怪难看的,水越的神色也完全不对。我就是一句话,也就是事实,我不知道你们俩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钢笔在纸上乱画,横一个叉,竖一个叉的,把什么都叉起来。
“寒假里他没去看过你?”王眉贞问。
“不听说回宁波去了吗?”
“连信也没有?”
我咬住下唇摇摇头。
“唉,我真是不大懂。”她惋惜地叹息一声。
我用手撑住面颊,努力地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
厅里可真是一分钟也不得安静,同学们高声言笑,穿梭似地在人们地椅前椅后挤来挤去。我看到了陈元珍,站在教育系主任的台子旁。一套鹅黄色紧身短大衣和旗袍裙刺耀人的眼,头上包着一块黄绸巾,打一只蝴蝶结在头顶上,和武侠小说里的江湖女侠一样。她的嘴巴兔子样地闪动个不停,夹杂着有节奏的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扭动着全身好像在跳肚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