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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 page 13 作者:华严

  祖母停下来喝一口酽茶,我凝听窗外雨早停了,只有风吹树木的声音,心想:明日晨起,又该是满院落叶了。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跟随小华的祖父多年的男仆叫王永忠的,在诚恳的外表掩盖下却有一颗愚昧的心。那年春天我的母亲逝世,我带着小华的父亲归宁去。那王永忠趁夜阑人静的时候偷去了珠串,又放了一把火。小华的祖父惊醒逃出,火已经上了屋。那王永忠看见主人吓得返身扑入火中,大家把他拖出来的时候已经气绝了;他的身上怀着那串珠,或是从藏珠的房间里面发起的。”

  水越出神了,看那表情,最低限度扮演的就是我的祖父那个角色。他自然不会盘问祖母什么,记得我第一次听祖母告诉我这事时,便问过她许多问题。比方说,祖父平常对待王永忠好吗?为什么王永忠那样恨他,偷了珠后还放火想烧死他呢?尽管祖母不说王永忠的放火为的想烧死祖父,但情形却是非常明显的:藏珠的房间是祖母的卧房,也正是祖父得卧房下面一间。王永忠把火油泼在楼梯底,想烧断楼梯断绝祖父的出路。但是风势使烈火向相反的方向伸,烧了祖母的帐子、床、和家具,火舌从窗户伸出去,浓烟把祖父从熟睡中薰醒了。王永忠的目的如果只是珠串,把它偷去便完了,充其量查出来时被打几板屁股,又何必放火而到了自焚的地步呢?祖母不曾给我合乎逻辑的答复,只说:

  “我说他是一个愚笨的人呀,愚笨的人做事是没有条理的。如果他能好好想,他根本就不会偷珠呀!”

  当我念完第一本侦探小说,我益发思索这事的蹊跷所在,我以福尔摩斯自居,非要好好的侦查出此案的真相不可。但是福尔摩斯有个住手华生,我更不能欠缺一个助手;因为当时我的十五岁的父亲还不曾结婚哩,我不敢聘请父亲,也礼聘不到祖母,退而求多宝姊。谁知她一听到王永忠和放火,便如同得到了恶性疟疾病。

  “小……小……小姐,别……别……别说这些……事。”

  “你怕什么嘛,多宝姊?”

  “回……回头鬼会出来的。”

  “你怎么又忘了,鬼不是怕你这个童贞女吗?而且那王永忠是个罪鬼,他不是想谋杀祖父吗?罪鬼见了生人是得磕响头的啊!”

  这句话说得更糟了,多宝姊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得可惨咧!

  “小……小……姐……你饶了多宝吧!你……你祖母……父亲……都……没有……这……这么说过。就是你祖……父……”

  完了,这大胖子看来要发昏了。

  当天晚上,我悄悄地爬进祖母的被窝里面,抱住她的脖子朝她耳旁说道:

  “奶奶,我破了一个案子了。”

  “你说什么呀!”祖母笑着握住我的猪尾辫。

  “多宝姊曾经帮忙王永忠放火的,今天我向她打听当时发火的情形,她做贼心虚吓得快要晕倒了。”

  “别胡说了,”祖母拍一下我的屁股,“当天晚上,多宝并不在家,我带她一同回我娘家去的。”

  这失败的打击够大,有如一盆冷水浇上一颗红炭般的心;我今天所以不能成一个福尔摩斯,这盆冷水应负全部的责任。

  黑暗里我送水越走过小池旁,风吹皱了池面,再也照不出我们手拉着手的影子。他停住脚步低声说:

  “让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好吗?”

  “两个钟头还不曾坐坏你吗?”

  “那是祖母回忆里的事,现在改制造些我的了。”

  我笑着,随他坐在树根上。不久,我们看得见周围的景物了:那些水越为我们种植的黄菊、紫菊和秋海棠。秋海棠傍着小池,他说这会使金鱼们愉快一点。我以前总以为秋海棠便是海棠,水越很好笑,说我植物学一科一定不及格。他告诉我秋海棠又名断肠花或是相思草,我说他满肚子装的是断肠和相思。他说他一生不曾相思过,更没有断过肠;如果有,都在这里了。他指指秋海棠。我说我不信,再问他为什么为了陈元珍被记一次大过,这件事自那回陈吉说后,我一直放在心里。问他时只不肯说,这回他还是不肯说,又怪我总忘不了别人的闲话,被我下了哀的美敦书,才说出那发生在他高中二年级时期的事:那时学校里举行游艺会,他们班上准备一出叫做“一对小夫妻”的三幕喜剧。同学们推水越饰丈夫,陈元珍饰妻子,排演了好一些日子。这日傍晚,大伙儿在礼堂中练习到一半,水越记起有件东西遗忘在教室里,便独自跑了一大段路回去拿。当他正要离开的当儿,陈元珍也来了,她要他帮忙扣上一个背上的松开的钮扣,边笑着调侃他一定演不好“丈夫”的角色,因为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做丈夫的规矩。她说她要教导他,边把身子向后靠,扭转面孔贴上他的脸,他觉得一阵不好受,心里着急手一扬,啪哒的一个耳光掴在她的脸颊上。她尖声哭嚷,老师出现了,她说她拒绝他的戏弄,挨了一个耳光。倒楣的他被记过,差些没被开除,话剧停排了。那以后,“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心眼儿的娘儿们”(他这样说他那时的女同学)见他如见狼,好像他会连皮带骨的吞噬人;男同学们也乘机讥笑他,只是除了陈元光,因为他最知道他的堂姊的性格。

  “可怜的你,当时没有第三者,你吻她,她吻你,只有天知道。”我听后说。

  “你说我吻她?”

  “我说只有天知道。”

  “真的只有天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人的心不是偏左便是偏右,连你又何尝例外?”

  我想着心里好笑,轻轻地咬住手中的秋海棠;味道酸酸的,发着咝咝的清脆的小声音。我难道真的不相信他?不!我的相信他,比他所知道的,不知道要深过多少倍。但我就是爱说一些和心相违的话刺激他,爱看他那份认真着急的模样……

  风止了,街灯从平滑的小池面反映上来,我们的小角落像笼罩在光晕中的小舞台。他靠在树干上,面貌像白玉雕琢成功般地映着光。这时他开口道:

  “刚才你的祖母说:人的一生是旅行,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沿途的景物。是美,是丑,是鲜花或是牛粪,看着望着已经越过,不必因此挂心……”

  “嗯,怎么呢?”

  “她,真的能够对所遭遇的一切不挂心吗?”

  “是的,她的一生遭受过不少重大的变故,但她心里总是平静的。”

  “告诉我她还遭遇过什么重大的变故。”

  “留着,她会慢慢儿的告诉你的。如果你不听到厌烦的话。”我笑着说。

  “我的祖母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美人儿,但她水汪汪的眼底是炼狱。你的祖母眼睛里发着灯塔样的光,给人指引和慰安。”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祖母从来就不曾美丽过,她那一只圆鼻头,常惹得女伴们的调笑,说她元宵节时可用不着搓汤团。但她每年元宵节的时候总是搓了特别多的汤团,分给那些笑她的鼻头像汤团的人们。”

  “我以前最怕老太婆。”

  “所以你不想见她?”

  他笑着点点头。

  “现在呢?”

  “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

  “以前你也怕女孩子。”

  “现在呢?”他故意这样问我。

  “你爱上了每一个女孩子!”

  “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谁呢?”

  “谁?鬼——”我想说“鬼晓得”,记起自己的诺言,连忙打住也来不及了。

  “又是鬼!”他伸出两手在我膈肢窝旁乱挠。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直说再也不说“鬼”字,秋海棠也扔了。

  “看你还敢说鬼不?”他把我拥入臂弯里,一手还在我的肋下挠。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不——”

  祖母每次说故事给我们听时总下个结论收场,我们两人见面时也得有个“结论”才收场的。

  七

  天气已经够冷,这日王眉贞找着我,两人坐在学校的大草坪上晒太阳。她告诉我,她和秦同强准备在圣诞节那天订婚。

  “哦!太好了,眉贞。”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里露着不是要订婚的人所应该有的平淡。

  “前天晚上我打扮好了要去参加张若白的演奏会,秦同强来接我,我们俩吵了一场架,我大哭,他也哭了;后来他又提出订婚的话,我答应了。”

  “很精采!你们两个人难得吵场架,一吵架,却求婚的求婚,答应的答应了。”

  她不理睬我的打趣,只问:“大家说前天晚上张若白的小提琴奏得好极了,是吗?”

  “是的。”我点点头。

  “他这次居然请到了你,真是此‘奏’不虚了。”

  “他送水越和我两张入场券,水越说,我们应当去的。”我没有详尽地解释下去,那两张入场券是楼下第一排正当中的位子,目标太显著了。

  “那么还是水越的功劳了,可见他这个人比你好得多。”

  “我当然不会喜欢一个比我坏的人。但是,在你看起来,水越怎么好,也比不上张若白的。”

  “我并没有那样说。我感觉的是:不管张若白怎么好,你总是视若无睹的,不免心里为他抱不平。”

  “现在你可不必再向我说这些话了吧!”我微笑着说。

  “哼,什么时候我对你说这些话发生过什么作用的?自从盘古开天辟地直到现在,我的话难道对你有过分毫的影响?这回我实在被他的行为感动了,多嘴的人总忍不住又要多嘴。”

  “他不再说‘小乌龟’和‘王八蛋’了吗?”

  “什么?你说什么?哦,唉,你这个人为什么说话总要夸张啊!他不过偶然说了一两句,谁都忘记了,偏你还要提起。”

  我微笑着看她那着急的模样。

  “你,最近看到林斌没有?”她咬着嘴唇,声调压低了点。

  “没有。”

  “是啊!我真忘了,”她的嗓音又提高了,“你哪有时间去理会那些人的?就是我,如果今天不从第一节课追到第三节,也是追不上的。”

  “林斌怎么样?我也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吗?”

  她倒也笑了,说:

  “林斌告诉我……唉,还是别说罢。”

  “他告诉你什么?”

  “别说,别说,说了你也不爱听。”

  “你倒说说看。”她不说,我就越要听。

  “好,记住是你要我说的喽!林斌说,张若白这次的成功,是痛苦的力量。他把全部的时间和情感放入小提琴中再加上血和泪,织出了……”

  “够了,够了!”我大声的阻止她。

  “哼!岂有此理,刚说明是你要我说的。”

  “我吃不消林斌那‘大文豪’的口吻。”

  “又是你有道理了。”她向我使一个白眼。

  我笑着问她秦同强上次踢足球扭伤的足踝怎么样,再问她是不是还要让他踢几场。

  “还踢?上次伤了脚踝骨足足疼上半个月。没有多久就是圣诞节了,再伤着时,可是他自己的倒楣呀!”

  圣诞节的晚上,秦同强家里的大壁炉中,正发着熊熊的火光,照得同学们的脸颊带着红。沙发椅上塞满人,椅背椅手上倚满人,小书房里有人,饭厅里也有人;围着面孔最红的准新郎,衣服最红的准新娘。她没有忘记我,把我安置在一个烤得到火却不嫌灼,看得见周围的景物却不怕挤的位子上。水越站在客厅和饭厅的界线间,在和穿一件蓝缎绣黄色老虎棉茄克的林斌说着话。旁边站的是张若白,双手插在裤袋中,只一会儿,自向饭厅里面走进去。王眉贞目光四射的,既兴奋又显得神经质,这时用右手拍拍我的手背,和称赞她的红衣服好看的李梅丽笑了笑,抽开被周心秀握着的左手,离开黑漆的茶几也到饭厅去了。和周心秀背贴着背坐着的是陈元珍,话语低,笑声高,一会儿咕咕唧唧,一会儿哈哈呵呵;在做她那小圈子的中心。这时又一阵咕咕唧唧,引得她那“靠背”的狮子狗样的头颅,龙卷风般的向后转。这一来,椅手上的她失去凭依,泰山压卵般眼看就有压到我身上来,幸亏她身旁站着“人猿”李比德,轻舒猿臂只一钩,被他钩住了。

  他的胳膊这便粘在她的腰肢上,她的身子开始荡,向前倾又向后挫,向后挫又向前倾,大约这半个钟头  以内不会停。我为顾念自己的神经,只好放弃这位居全厅中心的宝座,想进入饭厅寻找王眉贞去。当我走过厅心,厅的那端一群女同学齐声叫唤,一个要我转脸向她,一个要我让她仔细看一下我的卷发,全厅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正要快步直入饭厅,却遇着秦同强一手搭着张若白的肩胛出来了。王眉贞立在餐桌旁,见了我,立刻走出来。这长方形的客厅接着饭厅形同一把曲尺,我们一时不进不退,全都停滞在“曲尺”的直角上。

  “张若白,那天晚上你的演奏会够精采呀!”一个男同学说。

  “怎么不精采?眼睛看下去第一排第一位就是他的加油站呀!”这是陈元珍。

  “哈哈哈!好一个加油站啊!”李比德一拍大腿,差些从椅背上面滑下来。“喂,水越,什么时候你也得举行一个演奏会了,要让你的加油站为你自己加油才对呀。”

  “哼!李比德,你这个人也太小器了,要知道加油站这东西,是天造地设的为人加油用的,要是加了这个不加那个,那么干这一行的还要什么生意可以经营呢?”陈元珍说时抖动着涂满红指甲油的手按在嘴上,香烟取开时,努着红嘴唇喷出一道白烟。右腿叠在左腿上摇,右脚上并没有鞋子,那只银色的高跟鞋,倒在近旁的一张圆桌子上。

  这句话使全厅的人都肃静了。王眉贞把手中端起的想要分给众人的一大盘糖果,放回玻璃桌上。接着是张若白的声音,指斥陈元珍不该任意的侮辱人。

  “咦唷!”陈元珍怪叫一声,“我道什么人讲话哩,原来是你这个可怜虫啊!‘侮辱’?我勇敢地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事实叫做侮辱?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是不是?也许,还要很多男同学心里很清楚,嘻嘻嘻,但是我不说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以为你这样做会有人感激你啊,你就是为她的缘故杀死我,偿命的是你,也没有人在你尸体上滴一颗眼泪呀!”

  张若白挣脱开秦同强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王眉贞也随着走两步。但是水越比他们走得都快,已冲到厅中央。我向来没见过他发脾气,也没见他大声说话,现在象被吹进大多气体的汽球,炸开来了。尽管他措词含蓄而且缓和,陈元珍脸由白转红变紫了,他的话不曾说完,她已经从椅背上面滑下来,香烟蒂向后一扔,赤着脚一直走到他面前:双手插腰,双脚分开地站着,鼻子一伸,差些没触到水越的下巴,唇膏狼藉的阔嘴巴直哆嗦,喷出火来的眼里贮满泪水,一双一寸来长的假钻石耳环,摇晃得和打秋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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