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么杵在雪地里,眦着泛红的大眼睛,狠瞪他远去的背影。
她气得浑身发抖、气得咬牙切齿,但强忍着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掉下来。
「小姐,您没事吧?」
「知罗,妳怎么样了」
包括知罗的丫鬟在内,一大票女人在确定善敏真的离开之后,才着急地跑出来察看她的状况。
但猛然看清她的模样,众人的心直荡谷底 她真的很惨!
外貌、打扮和面子,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何等的重要,尤其像知罗这种被双亲捧在手中当宝的官家千金,更是不容被羞辱,但善敏却对她……
「柳丫头,快去弄点温水来帮妳的主子清理清理门面!」凌桦吩咐道。
「是!」
「知罗,妳想哭就哭吧,别憋在心里,我们看了替妳难过。」另一名格格替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珠花,送到她面前。
「妳放心,今天的事,我们绝对不会说出去。」水格格伸出安慰之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希望给她力量。
不料,知罗一记憎恨的眼神扫来,吓得她不禁缩手抽息。
「妳们不觉得妳们出现得太晚了吗?」知罗激愤地质问,一把挥掉朋友手上的珠花。「善敏在画我的脸时,妳们在哪里?当他把整副砚台的墨水往我脸上倒时,妳们又在哪里?」
全躲得不见人影!全见死不救!
连她自己的丫鬟,也为了自保而缩在树干后,任凭她怎么尖叫、呼救,说不出来就是不出来!
「损友!损友!统统是损友!」她气急败坏的大骂,再也耐不住满腹的心酸,逼出了两串委屈的泪滴。
「对不起,我们很想救妳,可是更怕善敏贝勒……」
尤其是看到他欺负知罗的样子,她们更站不出去了。
再怎么说,善敏身材高大,而她们不过是一群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算花盆底踩得再高,也高不过善敏肩膀的高度,他一只手臂就能教她们全军覆没。
这种情形之下,她们理所当然选择自保喽!
「够了,别再说了!」知罗悻悻然地擦去眼泪,拒听她们的解释。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此时,柳丫头端着一盆温水,急如星火地跑回来,她身后多了一名脸色有异的陆府仆人。
「妳也一样,对我真是忠心呀!」知罗开铡大骂。「亏我把妳当亲人一样看待,教妳读书写字,甚至连妳的终身大事都替妳留意,结果呢?」
她没空去理会家里的仆人为何出现在这里,忙着找忘恩负义的丫鬟算帐。
「小姐,先别说这个了,家里出事了!」柳丫头急躁出声。
知罗蹙起蛾眉。「出事?出什么事?」
「家里的人来通报,鹰皓公子突然登门将订亲礼全数退回,其中还包括妳绣的情诗丝绢。今天风大,下人们搬送时不小心把木盒打翻,现在那些丝绢已经满府飞了!」
「满、府、飞?」
蓦地,知罗心头一紧,灵魂倏地坠入无底深渊。
第二章
暖雨睛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酒意诗情谁与?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全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
一针一线,绣有李清照(蝶恋花)、质地轻细得宛如晓雾初雪般的绫绢,随风
飞扬,轻轻飘荡、轻轻飞悬。
一阵疾风吹来,改变了它的路径,将它猝不及防地吹到知罗的脸上。
她跟自己的丫鬟才刚踏进内阁大学士陆府的大门,就被甩个正著。
柳丫头倒抽一口气。「小姐?」
知罗二话下说,怒冲冲地揪下绫绢。
她低头一看,果真是她绣给鹰皓的诗帧。
「小姐,你绣给鹰皓公子的情诗真的被退回来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过年前还奸奸的,怎初五一破,就风云变色?」
亏格格还满心欢喜地等著出嫁,现在礼数全被退回,用心绣上思念情怀的绫绢,更一文下值地丢得满天飞,甚至飞出府,只怕格格这会儿已成了街坊邻居笑话的对象!
知罗难堪地一咬唇,握紧绫绢,立刻提步入内。
她的爹娘早在大厅等她,她一进大厅,陆夫人马上迎上来。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鹰皓公子今天突然悔婚,知罗,你……欵,你身上是怎么回事?」
陆夫人目光一扫,赫然发现女儿的衣服全弄脏了、发髻也乱了,虽然髻型还在,却像是临时整理起来的。
「是勃郡……」
「别多事!」知罗喝住丫鬟,不让她鸡婆多嘴。「不小心在玉府老家跌了一跤,没什么。倒是鹰皓,他除了把订亲的礼数送回来外,有没有说什么?」
「说是说了,但说了跟没说一样。」
「什么叫说了跟没说一样?」
「当初说媒时,就已经把你的八字交给他去合了,事情过了几个月,他却突然推说你们八字不合,嫁过去必招不祥,为怕冲到你,他只好忍痛退婚。」
「哼!忍痛会来匆匆、去匆匆,随便交代几句,东西扔了就跑?」陆老爷大动肝火地拍桌怒骂。「知罗绣的丝绢掉满地时,只命人随便捡个两张,其他的任它到处飞,他摆明就是不满这门亲事!」
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别当他们是二楞子!
「老爷,您别气,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陆夫人柔声劝告。
「混帐东西!当初主动上门来说媒的人是他,是他看上知罗,不是咱们去高攀他们,现在说反悔就反悔,实在可恶透顶!」
陆老爷一掌又击在桌上,震得茶杯喀喀响。
诚如他所言,两府婚事缘起於去年九月,当时知罗和柳丫头到琉璃厂买书,在那里巧遇奉国将军——鹰皓。钮祜禄氏。
鹰皓对知罗一见锺情,离开琉璃厂後,立刻派人四处打听知罗的出身。
半个月後,他正式上门提亲。
两个月後,亲事抵定,知罗成了他的准媳妇,人人口耳相传、人人恭贺祝福。想下到如今却成了笑话一桩,敦陆家情何以堪引
「岂有此理!」陆老爷气得拍桌泄愤。
「老爷……」陆夫人愁容满面,心里一样不好过。
知罗彻底惊呆,久久无法回神。怎会这样呢?她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忽然说不要她就不要她?!
她连吸几口大气,突然扬声道:「我现在就去找他把事情问清楚!」
她转身就想走。
「小姐,不能去啊!」柳丫头及时挡住她的去路。「您全身脏成这样,怎么去将军府?再说天色都暗了,此时不适宜登门拜访。」
闻言,知罗才记起自己的模样。
「今天不去,我明天也会去!」
话一说完,她咬著嘴唇,匆匆往自己的院落跑去。
陆老爷则在她的背後持续大骂:「还去什么去?他的意思够明白了,去了只是自取其辱!我陆府不稀罕跟这种无情无义的人结亲家!」
京城里的贵族比比皆是,走了一个,他再找一个,不稀罕!
知罗听不见父亲的怒骂,脑中只有鹰皓的身影,她不相信鹰皓会这样对她,当初提亲时,他口口声声说会疼她、爱她,他不可能这样对她的,不可能!
纵使她的心像被撕裂了,她也坚信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翌日,将军府的仆人一开大门,立刻迎上知罗气愤的容颜。
「鹰皓在哪里?」她怒冲冲地劈头就问。
「老爷他……」
「别说了,我自己进去找他。」
「知罗小姐!老爷他不在,他出去了,知罗小姐!」
「不在我们也要进去等他,你别挡路!」柳丫头斥退将军府下人,急急忙忙跟上主子的脚步。
知罗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走去。
自从两家的婚事说定,鹰皓时常接她过来将军府游玩,府里各大院落的格局她熟得很。不仅如此,她也熟知他的生活作息,每天的这时候,他必定在花园里赏景散心。
不在?分明就是交代来应付她的!
任凭仆役追在後面喊破喉咙,她完全充耳不闻,固执的穿过千尺廊,穿过一座座垂花门,直到清心苑才停住步伐。
她眼眸锁住了伫立在皑皑雪地上的清楚身影。
鹰皓一身雪青色长袍,罩著巴图鲁坎肩,粗壮的身子远远地站在院子里。
「鹰皓!」
鹰皓循声回头,看见是她,微微震惊,但很快恢复过来。
「知罗?怎么来了?」
他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地遣退仆人。
在她心目中,他是最值得敬重、信赖的男人,她喜欢他稳重的气质,更喜欢他谦恭有礼的举止。
但今天他的笑容却让她觉得格外刺眼,两人现在的情况如此不堪,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怎么能若无其事引
「为什么要退婚?」她劈头就问。
「这……」
「为什么要退婚?」她再问一遍,眉心不住深锁。
他静了静,才简洁有力地道:「我俩有缘无分,不能白头偕老,注定只能当朋友。」
「胡说!你老实讲,是不是爱上别人,变心了?」
鹰皓略略心惊,他没想到她一猜就中。
但严格讲起来,不是爱上别人,而是改变了主意。
数天前宫内传来消息,蒙古当权贵族主动向中原邀婚嫁女,有意让蒙古公主出嫁至中原。
他自觉才智过人、精射擅骑,却仅受封为一等奉国将军,几年尽忠职守的成果,除了劳心劳力之外,根本不见受提拔。
这样的身分,对他来说太委屈了。他必须想办法攀权附势,继续往上爬,才能权上加权、贵上加贵!
他虽然喜欢知罗,但蒙古邀婚这件事对他的仕宦之途更有利,一旦娶了蒙古公主为妻,势必晋升爵列,他绝不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已买通不少人替他在皇上面前美言,现在就等事成,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他别无选择,只能退掉与她的婚约。
「我已经告诉过陆大学士及陆夫人,退婚完全是因为我们八字不合,勉强娶你过门,只会招来不幸,退婚,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他再度搬出怪力乱神的藉口。
「我不相信,我们订亲几个月了,要八字不合早不合了,不可能等到现在!」她不会就这样被说服。
「我没骗你。」
「你骗我!」她坚决地道。
「好个精彩的追男记,看得我意犹未尽。」
善敏中气十足的笑语,瞬间震呆了知罗。她警戒地飞快转身,果然看见一旁露天高起的亭台上,他就坐在那里悠闲品茗。
「京城真小啊,想不到在这里也遇到你。」落下茶碗盖,善敏抬手拍掉肩上一抹雪。
乍听他的语气,会以为他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还主动向她嘘寒问暖。但细看他的表情,马上就会发现他眼神里的不友善、跋扈,以及浓浓的鄙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冷下声音问,目光牢丰盯著他。
「大家都是亲官重臣,彼此往来拜访,有什么稀奇?」
「那你也不应该躲在那里偷听我们谈话。」
「笑话,是你不请自来,跑来打断我与鹰皓兄的对谈,怎现在做贼的反而喊捉贼了?」
「你!」知罗词穷。「好,那请你现在离开,我们在谈正事,不适合你听!」
善敏勾起淡淡笑容,慢条斯理地走下亭台。
「据我所知,陆大学士知书达礼、谦逊有方,他怎么会教出你这种目中无人、刁钻难驯的女儿?」
知罗僵住,脸色倏然转青。
「经过昨天的事,我以为你多少会收敛一点,想不到效果不彰,你一样无礼鲁莽,想冒犯人就冒犯人、想得罪谁就得罪谁,实在不受教!」他缓缓逼近,一把抬起她的下颚,严厉狠瞪。
知罗直视著他的眸子,不但下畏惧,索性公然与他为敌。
「你敢再欺负人的话,我不怕把事情闹大。只要一天的时间,我就能让全京城的人知道,你善敏贝勒如何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陆知罗可不是被吓大的。
「小姐,您别胡说呀!」
柳丫头疾声阻止,唯恐玉府老宅的事件重新上演,今天没有毛笔也没有砚台,她严重怀疑善敏贝勒可能会直接抓雪塞住小姐的嘴。
「贝勒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家小姐计较,她……她全是因为和鹰皓公子的婚约生变,才失控冒犯您的,求求您饶了她吧!」
「是啊,善敏,动手动脚有损你的身分。」两人夸张的对立姿势,让鹰皓不得不跳出来当和事佬。
「哼!」
善敏一声冷哼,一记强劲的手力,将知罗的脸蛋推开。
「鹰皓,依我之见,你退她的婚是退对了,否则照她这种乖张个性,何时祸从口出还下知道呢!」他凉凉讽刺。
知罗脸色剧变,一记耳刮子倏然扬出。「你太可恶了——」不劝和也罢,还火上加油?!
「大胆!」善敏粗声一暍,拦住她放肆的右手紧紧拉著,任她想抽也抽不走。「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从没见过这么泼辣野蛮的女人,明明是名门千金,却不知天高地厚到这种地步,真是越看越讨厌。
「小姐!」
「放开我!你现在就放开我!」
面对她的叫嚣,善敏难以隐忍地由眸子烧出两团火焰。
「陆知罗,注意你说话的口气!」鹰皓挺身喝斥,难以容忍她的放肆行为。
「鹰皓?」知罗愕然。
「幸好我把婚事给退了,否则依你乖戾不驯的个性,可能真要如贝勒爷所言,为将军府招来不可知的灾祸!」
他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刺进她的心窝。
「你回去吧,事到如今你说得再多,都不可能挽回这门亲事!」他决然无情地道。
知罗无法置信,柔声反问:「你真的认为我会为将军府招来不可知的灾祸?真的要跟我恩断义绝?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主动出现在我面前,是你说要娶我过门爱我一辈子、疼我一辈子,否则我也下至於这样心心念念地想进你家大门!」
她转为疾吼暴喝。「是呀,书上教的『卑顺屈从』,我不懂,也从未遵行过,但至少我对你的话坚信不疑,一句薄弱的诺言、一句薄弱的叮咛,就让我痴痴等待披上红盖头日子的到来。我以为自己找到了良人,原来……原来什么都不是!」
她泫然欲泣地挥开善敏的手,一个转身欲马上走人,不料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她奔进千尺廊时,一大盆温水突然从廊上的楼阁泼下,不偏不倚地浇在她身上,瞬间将她淋成一只落汤鸡。
女眷儍眼地嚷道:「不好意思,我没看到你从这里过,就把洗脚水往下泼!」
知罗脸都绿了。
善敏看得张大眼,嘴角隐隐抽动,忍了两秒,终於喷笑而出。「好!泼得好!泼得好!哈哈——」
「小姐,您没事吧?」
「要不要紧啊,小姐?」
「您别不说话,小姐……」
岁首初一至初四,知罗都乖乖地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哪儿也没去,不可能冲到什么鬼怪妖物。但不知为何,她却从破五开始便厄运连连,诸事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