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但我比较喜欢另一个名字,‘过猫’。在山后的水涧边长了好多好多……”穗穗挥开两手来形容。
“你确定可以吃吗?”顾叶夫研究山林植物,却从来不曾想过要煮来吃。
“放心啦!小个子的外婆说这种野菜很好吃,只有山沟里才有,她还教我煮食的方式,很好吃的!”穗穗替顾叶夫盛了一碗白饭,配上面前一盘野菜和腌渍的酱瓜,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好吧……穗穗,你也一起吃。”顾叶夫举箸挟了菜,满满地扒了一大口,野菜虽然带了点青涩苦味,但越嚼越觉得甘美香甜。“对了!吃完饭以后,我还要去小吉家看看他外婆,她这几天血压很高,还曾经轻微的中风,我一定要多留意一下。”
“不要忘了顺道去看看游美丽的妈妈,还有那个酒鬼爸爸。”穗穗提醒著。
“嗯,好。”
“对了!昨天邮差送来一包你订的药品,我已经整理好放到柜子里了。”
“谢谢。”
“下午赶快回来,学校的刘校长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知道,暑假快要结束了,刘校长是要我去帮忙学校的事情,顺便帮忙找孩子们回来上课。”
“什么?暑假快结束了,还要帮忙找小孩回来上课啊?”穗穗惊讶的问。
“学校的学生不多,几个比较有问题的学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上课。这里的学校不像城市,没有什么竞争压力,许多孩子的父母都到都市找工作,留在山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大人们都不太重视小孩的教育,需要学校主动来引导,有时候还要特别课后辅导。”
“那么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好了!反正我的事情也不多,找学生的事情我来就好,你专心替这里的人看病、研究你的植物,不要担心这种小事!”穗穗拍拍胸膛,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可以吗?”顾叶夫问。
“当然可以!你怀疑我的办事能力吗?”
“当然不会!”顾叶夫毫不思考的说。
“好!刘校长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可以做学校的义工,看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这样一来,山上的生活就不会太无聊了。”穗穗斜著头,开始放心的挟菜吃饭。
许久,两人静静地吃完午餐,穗穗正想起身整理残肴,顾叶夫按住她忙碌的手腕--
“穗穗,坐下来,等一下再收,我们先谈一下好吗?”
这几天穗穗就像一只忙碌的小蜜蜂,不问回报的付出一切,她停留得越久,他就越感到愧疚。毕竟这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怎么能够放弃一切和他隐居在这深山野地里?是时候了,他应该好好告诉穗穗自己的想法。
“好啊!你想说什么?”穗穗坐下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上次到游美丽家教训她爸爸的事情,让你很困扰,是不是?我不是说过了,我不会随便和人打架的,而且那一招不是很有效吗?你放心好了!”
上次从游家回来以后,隔几天这件事情便传遍了整个有木里,所有人都知道顾医生从台北来的助手,是个深藏不露的跆拳道高手。
“我不是要和你说游美丽的事情,虽然我还是觉得不安,但是我毕竟没有更好的方法。”
“那就对了!反正游美丽的爸爸这几天不再打人就好了,你的脚伤好多了,病也好了,我就放心多了。”
“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只要是你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穗穗难以掩饰自己对他的钦慕。
“可是……我不想让你白白的为我做这么多的事情,我不……”
穗穗伸手打断他的话。“等等!你不要觉得对我过意不去,是我自己愿意留下来,愿意做所有事情的,我觉得在你身边,生命变得很有意义、很有价值。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衷心的说出心里的想法,毫不矫揉造作。
顾叶夫失神的看著她,心乱如麻,一时间愣住,嘴里说不出任何话。
“你……穗穗,我想说的是--我想……你不应该在这里住太久。你的家人不断送东西来山上,你帮了我很多忙,可是却把我原来的生活都打乱了--我真的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和金钱,这里下是你应该留下来的地方,你还年轻,还有很多选择,不应该把青春浪费在这座深山里……”
穗穗看著他,马上红了眼。“不要这么说……认识你以前,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存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当我最难过、最失意、最无助的时候,我遇见了你--记得吗?你救过我两次……”
“不!那不算。”
“那算!顾叶夫,没有人像你那样骂过我、救过我。你不顾生命危险跳到湖里救我;你在大雷雨的草原上,把我带来这里避雨;脚受了伤,还冒著夜雨为我煮面;把唯一一张温暖的床给我睡,自己却因为睡在教室里而感冒生病。你是医生,却选择来到深山里帮助这里的居民。你是医生,不在城市里好好赚钱,却跑来这里埋头在研究什么深山植物--虽然你是个怪人,但你绝对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一个我想要全心付出的人。”
穗穗的话真挚有力,令他的心跳越来越乱,不想直视穗穗的眼睛,怕辜负了她心中完美的自己。
“穗穗……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和你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来这里逃避的,我利用这里的环境、这里的人来减轻心中的痛苦,你不仅……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好。”他把脸埋在掌心里,那许久不再挑起的痛,又开始一阵一阵绞动起来。
“你有!我不知道你的过去,我不懂你的痛苦,但是--我知道,我不要离开你,因为……我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喜欢你,那么、那么无法自拔的喜欢你。”她不想再隐藏自己的感觉,她靠近他,坚定的说,深情的眸子透露出倔强的坚持,满腹的爱慕之情,全都化成泪水潸然而下。
顾叶夫惊讶的抬头望著她。她坚持的模样好美,美得在寂静的深山里发光发亮,他的心隐隐地悸动不已,但是……
“穗穗,不要喜欢一个无法回报你感情的男人……”他的眼神温柔,语气中带著歉然。
“为什么?你的心中还有别人吗?”穗穗直言不讳的问,她想知道阻碍顾叶夫感情的原因,她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的眉皱得好紧,沉默片刻后,他说:“有……我想--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另一个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穗穗近似耳语的问。
他轻轻地回答:“小叶……我都叫她小叶。”
“难怪你时常看著叶子发呆,还这么用心的研究叶子。你很爱她?”
“是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可以告诉我吗?”
四周太沉静,提到了小叶,顾叶夫心里猛然释出一股噬人的思念,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涌来--
“大学一次义卖会里,她亲手做了很多用叶片黏贴的书签,不知怎地,我买了很多很多……当我低头欣赏那些漂亮的书签时,她的朋友不断地唤她:‘小叶!小叶!’我抬头惊讶的看她,这时,我的朋友也正好在叫我的名字,四周的人开始热烈的讨论,我们看著彼此,那一刹那就知道我们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缘。原来很久以前,缘分已经注定好了,我人生的开始,就是为了寻找和我一生相知相守的一片美丽的叶子。”他幽幽恍恍地说,手不经意地伸到窗前一束晒干的植物,拈起一片叶子,轻轻一捏,干燥的叶片在他手里发出碎裂的声音。
已经有一年多,他没有和人提及自己死去的未婚妻,在这静谧的午后,穗穗是个最专心的听众,不知不觉地,他开启自己已经闭锁许久的心门,缓缓地吐露深藏的心事秘密。
“你们要结婚了吗?”穗穗又问。
他点点头,忧郁的眼神又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嗯,我计划从国外回来以后就准备结婚。我出国期间,她在台湾专心研究台湾的野生植物,为了我,她打算结婚后放弃她的计划和理想……那时候的我很自私,以为我会给她最完美的爱情、最圆满的幸福……”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只能清清喉咙以掩饰心中澎湃的思潮。
“结果呢?那她在哪里?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这里?”
“她死了……因为一场车祸意外。”
穗穗惊讶的张著嘴,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地回头,望著书桌上成叠的研究资料,幽幽的说:“她认识这里的校长,时常来这里搜集资料,偶尔也会住在这里。她死后,我就来了--我是来完成她的研究,完成她最后的工作的。”
顾叶夫站起身来,轻轻柔柔的抚摸一叠一叠的文稿和书册,深深地叹一口气,孤独萧索的背影背对著穗穗。
“穗穗,等我的研究工作结束后,我就要离开了。台北还有工作等著我,我不会待在这里太久……”
“那我们……”
“穗穗,不会有我们的。”他狠下心说完,走出门外,隐没在一片寂静的深林里。
穗穗红著眼目送他离去,回头看到书桌上的黄花,凋落的花办洒在一页页白纸上,微黄枯萎的绿叶都垂头丧气的睡著了。
第四章
已经好几天了,顾叶夫老是在躲穗穗,他早出晚归,到居民的家中义诊,晚上回来,就是躲在房里研究植物。
有时,他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坐在岩石上,斜靠在大树下,直立在陡峭的山岩,静静地看著远山,静静地让自己的思绪走向过去的回忆。
穗穗总在不被发现的角落里凝视著他,他手里总是紧握著顺手摘取的叶片,眼底透著凄凉的悲伤。
要有多深的感情,才能有这样浓烈的思念?穗穗不懂,只能站在远远的距离惴想。
清晨,雾散,远处的山景渐渐鲜明起来。
昨天,穗穗一夜无眠,反刍著顾叶夫说过的话:“我想--我这一辈子不会再爱上另一个女人。”
好令人心碎的一句话!她失落的看著雪白的墙壁,看不到自己和顾叶夫的未来。难道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要求回应吗?难道爱上一个人得不到回应,就该全数收回吗?
“不要!我不要收回!我不要收回……”穗穗负气地对自己说。
她坐在自己亲手挂上的素色窗帘前,敞开窗户,等待山风吹拂,却等到身体开始微微出汗。
“好热……”她抚著后颈,将及肩的长发往后拨。
仓库装修成的房间,只有一扇小窗,没有冷气,也没有电风扇,有的只是山谷间袭来的凉风可以稍解暑意。
“对了!去游泳!”
打定了主意,她一个人就往山谷里出发。
走了近一个小时,她来到初遇顾叶夫的山岩湖涧旁,心情就像久违故友般的愉快,随即率性的踢开脚上的运动鞋,赤脚涉浸冰冷的湖水。
“好冰啊--”想不到清晨水温如此冰冷。
就当作另一个超越生命极限的挑战吧!穗穗不放弃,继续往水深的湖心奋力游去。
顾叶夫一早就来到湖涧,意外地看见这一幕。
穗穗像只悠游的美人鱼,仰躺在湖心,两手懒懒地拨弄水花,闭著眼睛享受清晨水舞的悠闲自在,几次来回的长泳让全身发热,她已忘了初始踏进水里那冰冷刺骨的感觉。
顾叶夫不由自主的慢慢靠近,一步一步的挨近她。
山林的风吹拂,湖边树木随风摆动,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一下子暗沈、一下子金光闪亮,单调的青绿,一下子颜色鲜亮了起来。
他找到一处平滑的岩石,下动声色的坐著,静静的欣赏这幅美丽的画面。在这深山里,有了穗穗,一切都透明清亮了起来--
顾叶夫不知道自己凝望著穗穗多久,就这样,两人在湖的两端各据一方,他一点都不想打扰这清晨的宁静,他只想就这样安静地看著穗穗就好。
一直到穗穗发现了坐在岩石上的他。
“啊!你什么时候来的?”穗穗悠闲的换了姿势优美的自由武后,才瞥见安静观望的顾叶夫。
顾叶夫还兀自沉思,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喂!我问你--你怎么会来这里?”穗穗游到他面前问。
他牵强的笑笑。“我每天早上都来,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难怪我每天早上看见你的时候,头发都是湿的,原来你也会来这里游泳。”
顾叶夫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落叶。“我要走了,晚一点就会有游客来了。”
“等等!你为什么不下来一起游呢?”
“不了,今天的湖水有点凉。”他拒绝她,又将自己退回到封闭的角落。
“你是不是怕我看见你不怎么样的泳技?”穗穗知道他是顾虑她,于是故意挑衅。
“会游就好,还需要多好的泳技?”
“起码要救人的时候不会反而变成被救的人!”穗穗调侃著他。
此刻实在没有心情体会她的幽默,他回头冷冷的说:“我只是不喜欢游到探不到底的水里。”
他对水深的恐惧一直都无法克服,虽然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游泳,但还是只在浅区来来回回的畅游。
“所以你上次救我的时候,就是太紧张了对不对?我可以教你克服啊--”穗穗热情的大声回应。
“谢谢你,不用了。”他意兴阑珊的说。
穗穗不死心,慢慢地涉出水面,没发觉这个时候的自己衣衫尽湿,曲线毕露。
顾叶夫拧起眉转开目光,只希望将这一幕动人的美景尽快遗忘。
“顾叶夫!你不要走,你一定要克服对水深的恐惧!我可以教你,如果你能的话,我就……”穗穗努力思索著下面要接的话。
他微微挑起眉,好奇的问:“你就怎样?穗穗,你真是赌性不改,是不是又想赌什么了?”
“好啊--你说要赌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打赌……如果我能够克服对水深的恐惧,你就要克服自己……”他想了一会儿。
“克服自己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穗穗走到他面前,下颚微微地仰了起来。
“不要再说喜欢我了!”他想假装冷漠,以掩饰自己对她的心动。
穗穗怔怔地看著他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挑衅地打赌,更后悔自己说不出一声抗议或拒绝的话来。
“好!就从这里游到最深的地方,然后一口气再游回来。可是……如果你没有办法做到,以后就不可以躲我,而且我就可以说我喜欢你了,是吗?”她不看他,心里还是悄悄地升起一点希望。
顾叶夫没有回答,他将运动鞋脱下后,转头直视著面前的湖。最远的湖心深不测底,湖面透著令人恐惧的翠绿色--他深吸一口气,跳下湖,一鼓作气的用自由式快速游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