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跟前的红雾退去,恢复神智,已经浑身浴血——那些差官全被他杀了,只剩他一人孤独地在雪地上迎接旭日东升。
度过人生中最险恶的一夜,在生与死的交界做着最丑陋的挣扎,到头来还是“活下来”了。
他活着,而这不再是需要理由的一件事了。不管往后还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尽管宋取,只要他们有本事……他将为自己战斗到底!
养父说得没错,神的爱是难以理解的。他到现在还不懂神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爱着这块土地上的子民,他感受不到神的爱。
可是……我要活下去……
神可以舍弃、可以试炼、可以在最终之日审判他的罪。
然而对着这轮烈日,以父之名,我发誓此生此世,我的命运将不再为任何人所掌握,我要作我自己的主子!
伊凡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至少他这数个月来获得了难得的平静,心灵与身体都是。他的心中已经没有迷惘,即使一生都要背负着逃犯的臭名,可他现在是自由的……
若说有什么仍教人挂心不下的,伊凡望着前方出现的小镇风景,不由得怀念起自己曾生活过十多年的那栋宅邸,以及目前还留在宅邸中,已经与自己断绝了关系的弟妹。
不知道乔书亚有没有好好地照顾娜娜?
娜娜的腿到了冬天会犯疼的毛病,今年是否又会复发?
苦笑着,伊凡摇了摇头。不管自己再怎样思念他们,也莫可奈何,他注定是回不了他们身边的罪人——被放逐一辈子的罪人。
“大家快来看呀,这是伊凡和业尔老大共同捕杀的老虎喔!”才进入镇上,纳希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声宣扬着。
“真的假的?两个人合力就能解决一只大老虎啊厂
“哇!好厉害!这么大的一头猛虎,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呢!”
“看样子,这次的狩猎头赏又是伊凡抢到了吧?”
抛下议论纷纷的众人,伊凡默默地把马背上的母鹿与虎尸卸下。镇内少数的几名孩童凑了过来,围着伊凡要摸他的十字弓。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谣传,让这些孩子们深信,只要摸到神射手伊凡的弓,往后他们也可成为神射手。
和往常一样,伊凡没有拒绝这些孩童的要求,他甚至抱起其中一名最小的孩童,让他做头一位的幸运儿。
这时业尔站在广场中心,声如洪钟地说:“待日落后,要举行盛大的庆功宴,现在你们都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不过庆功宴时敢打瞌睡的人,我要罚他绕着广场跳达达舞一圈,听到了没?”
众人泛起一波波愉快的笑声时,伊凡也从孩童仰慕的目光中解放,朝着自己所住的小屋走去。
“伊凡哥!”
此刻,一声他以为再也不可能听到的呼唤,在他身后响起。
伊凡冻住身体,困惑片刻,旋即转回头以眼睛寻觅着——是谁?谁发出了刚刚的那声呼唤?是谁在叫他?那声音听起来好熟悉,好像是
“伊、凡、哥——”
这回伴着呼唤,大力挥动手腕,并后冲着他跑过来的高大身影,是千真万确、没有错看或幻听,属于乔书亚·罗曼彻斯·奥古史坦的!
“乔……”
伊凡愣在原处,直到整个人都被弟弟给抱个满怀为止,他还是以为
自己在作梦,这不可能是的!
“伊凡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亲吻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的额头,乔哽咽地说:“我找了好几个城镇,以为我永远也找不到你的下落。幸亏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这时候的伊凡还不知道,感人的兄弟相会背后,一场更大的风暴早在私下形成,将会席卷并毁灭他平静的生活……
谢维克曾经拜访过奥古史坦家一次,当时他对这栋华美但风华不再的堂堂大宅所留下的印象,和今日所见并无多大差别。它依旧是座阴森森、杂生蔓藤密布、到处都留着岁月践踏痕迹的老屋。
而后……
和几年前相较,这屋子的残破一点儿也没好转,宛如病入膏肓的垂死患者般摇摇欲坠,何时倒下都不奇怪。
“伊凡要是知道自己处心积虑、费尽苦心非保不可的‘家’,已变成这副德行,一定会难过的吧?”谢维克路上大门玄关处的缺角台阶,握住那失去光泽的铜制门把,轻敲两下。
“有人在吗?”
等了等,不见有人回应,他移到另一头的墙面,透过污秽不堪的玻璃窗向内探看,可也没看到里头有半个人影。
丝毫不像是在未来六天后,即将有娇滴滴的新娘出嫁的地方。
“喂!你是谁啊?鬼鬼祟祟的!”
扛着一根除草用的耙子,蓄着白胡,目光凶悍的老人家由后院冒出来,指着谢维克的鼻子说:“想要偷我们宅子里的东西,先问过我手上的家伙!”
微笑着,谢维克摊开双手说:“老伯,你觉得我看起来像缺钱用的人吗?”
老人家认真地由他的头顶看到脚下,研究着。
还真是个不懂笑话与融通的顽固老头子,谢维克叹息地说:“我是来拜访你们家小姐的。以前我与伊凡·渥夫是同窗友人,这次收到娜塔莎的婚宴喜帖,想在婚宴前亲自向她道贺——声……”
老人家这才放下手中的“武器”,陪上笑脸说:“噢,您是大公阁下的朋友,宋找小姐的!嗳嗳,老奴真是失礼,因为近来有很多偷儿看上这儿,动不动就搬走屋子里的东西……啊,我叫萧曼,以前是这儿的老园丁,现在住在附近,偶尔来帮院子除除草而已。”
会看上这儿的小偷,眼睛都长哪里去了?谢维克好奇地扬起眉。“我方才敲过门,屋里好像没人在?”
“是啊,您不晓得吗?您晚了一步,娜塔莎小姐和渥夫大公订下婚约后,就被他接到城内的一座豪宅去住了,那儿可是大公阁下特地为娜塔莎小姐安排的屋子呢!大公真是体贴,知道这边实在不能再住人了,尤其这半年,屋顶破了个大洞,漏雨、漏水又发霉的,夜晚的寒风——吹,娜塔莎小姐弱不禁风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了。”
提到这个,谢维克乘机追问。“渥夫经常来看她吗?”
“嗳嗳,那位爷儿真是个大好人啊!那死杂种害得奥占史坦家的名誉跌人谷底,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家中的仆佣也是走得走、跑得跑,没一个留下。全亏大公阁下的仁慈援助,娜塔莎小姐和乔书亚少爷才得以过着像样的日子。”
拄着耙,口沫横飞的老人忿忿地说:“当初老爷要收养那小子时,受了多少人的反对,可老爷硬是不听,还让他和少爷、小姐们平起平坐。想不到他竟还恩将仇报,跑去暗杀大公阁下,大不讳的行径将整个家拖下水,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这就是世人对伊凡的评价吧!
谢维克无意反驳,对于不知道内幕的人,说破嘴他们也不会相信。事实上,没有伊凡的牺牲,这个家早就不存在了。
“总之,谢天谢地,大公阁下爱上娜塔莎小姐,并后愿意娶她为妻。这么一宋,往后奥古史坦家也不会再受人歧视,应该能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老人家仰望着宅子说:“我多希望在小的死之前,还能再看一次这宅子门前人来人往,气派风光的模样。”
打断老人家的感慨,谢维克知道多留无益。“你晓得娜塔莎住的那栋屋子,是在哪儿吗?”
“晓得,靠阿姆多利庄园的附近,三层的华丽洋房,很显眼,一找就能看到。”
“谢谢你,打扰了。”
对着谢维克转身要走的背影,老人家开心地挥着手。倘使他知道谢维克真正的目的,并非向娜塔莎道贺,而是要劝说娜塔莎打消嫁给渥夫的主意,八成会气得吐他口水吧!
JJWXC JJWXC JJWXC
诚如老人家所言,很快地找上娜塔莎新居的谢维克,这回总算在像样的女仆带领下,见到了坐在炉火边,敞着一本小书,优雅地阅渎着的苍白美少女。
娜塔莎束成长辫的金发,在火光辉映下,熠熠生泽。白皙透明的皮肤像是要融化在空气中般,给人无限脆弱虚幻的感受。她一听到谢维克自我介绍是伊凡的同窗好友后,立即睁大一双浅色的蓝眸,眼角蓄着水气。
“查尔斯敦子爵阁下,您太客气了,如果家兄知道您的到访,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说着些许言不由衷的话语,女孩低垂下头,颤抖的语音越缩越小,仿佛恐惧着什么似的。
普通男子看到这样小鸟依人的姑娘,没有不心软,也没有不感到怜爱的。甚至还会当场打消主意,不会把心中原想传述的残酷言语一一道出吧!
谢维克也是普通男人,也有恻隐之心,也会不忍……
“我就单刀直人地说了,娜塔莎小姐。”
然而真正的残忍是:空有同情却什么也不去做,明知悲剧即将上演,还坐在台底下观望,视若无睹的行为。
“我希望你不要嫁给渥夫,你应该不会不明白理由何在吧?”
真是陈腐的对话,谢维克在心中自嘲一笑。要是有外人在,听见这段对话,搞不好会以为自己是登门恐吓单纯无辜情敌的妒“妇”呢!
始终低垂着头的少女,一语不发。
“恕我冒昧,这桩婚约是出于你的自由意志吗?难道你不是受了……什么胁迫,不得不答应的吗?”
推论后得到唯一合理的解释,让谢维克放胆直言。其间他一双紫瞳锐利地盯着娜塔莎的脸庞,看到那白得如同纸般的脸色一转为泛青,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疑问。
“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伊凡是我非常要好的友人,友人的家族有难,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不是卫罗斯人,但在卫国的宫廷也小有影响力,我可以帮助你走出困境。”
闻言,娜塔莎抬起头,惊惧如小鸟般的蓝眸在谢维克脸上梭巡,欲言又止。
“你可以放心地说,没关系。”温柔坚定地,谢维克靠向前去。
轻摇了下头,她闭上眼睛。“不……没有人逼迫我什么……我很乐意嫁给渥夫大公。他待我极好,很好,他是个好人……”
“但他不可能爱你。”
冷酷地,谢维克剖开保护壳,直捣痛处地说:“这点我敢断言。那男人没有半点坠人爱河的模样,我昨日和他见面,他甚至……未曾停止荒唐的行径。你要这样一桩没有爱的婚姻,理由何在?”
娜塔莎抖着唇,怯怯地扬眸说:“不为爱而结婚的上流社会夫妻,您也见多了吧?我尊敬大公阁下,也将在上帝的面前誓言永远对他忠诚、爱他,这样不行吗?”
万万没料到这怯生生的姑娘有反驳之力的谢维克,一时间愣住了。
“您若真是伊凡哥的友人,请不要再反对,请给我们祝福。我与大公之间有着深切的联系,那不是您这样的人会懂得的。您很好心,这样地关心陌不相识的我,但我是认真的,大公也是,我们都期待着这场婚礼的举行。”
咬着唇,思考半晌,谢维克叹息了。
“那家伙——渥夫·拉沃尔是个多大的混帐,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对……算了,我不想做个在背后批评他人的无耻小人。”以一手覆在额头上,闭上绝望的眼,谢维克仰靠在沙发背上。
“……知道……”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娜塔莎模糊地说。
谢维克吃惊地挺直背坐正。“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知道伊凡哥与大公阁下……之间……的关系……”强忍着泪水,娜塔莎绷着下巴,双唇哆嗦个不停地说:“我全部都知道。”
“那……这样你还要嫁给他?!”假设她从头到尾都知道,那她更不可能不知道,这婚礼是陷阱,是报复的手段,绝对是拿来折腾伊凡用的啊!
无法再回话的她,仅是点头示意。
刹那间,谢维克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以为这是渥夫单力面的谋划,可是,很显然对一切知情的娜塔莎也参与其中。为什么伊凡的妹妹会帮助渥夫实行这桩复仇计划,谢维克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照这情况推演,自己这趟注定是要无功而返了。
“你满意了没?”
谢维克霍地回头,起居室的门边不知何时站立着的颀长人影,正以双手环胸的悠哉姿态,观望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精悍的身躯包裹在完美无瑕的奢华绒袍下,轻巧地移动到娜塔莎身边。专人细心打点的发型不再紊乱,洁净的下颚不再有颓废的痕迹。从指甲到鞋跟无一处不是翩翩上流绅士模样的男子,和昨天谢维克所看到的,判若两人。
“亲爱的,我来看你了。”执起少女纤细的小手,印上一吻,渥夫优雅地行完礼之后,瞥视谢维克说:“希望我这位好管闲事的朋友,没太费你的精力,太让你劳累。”
娜塔莎摇晃了下小脑袋,又恢复成原先那文静的、内向而怕生的模样。
这两个人的哪一点、哪一处,像是一对快要成婚的夫妻?!谢维克见他们不只是“相敬如宾”,根本是“相近如冰”!
然而,眼尖的谢维克也嗅到了飘荡在这两人之间的“共犯”味道……四目交接时、双手碰触时,都在若有似无地交换着一种默契。这之间到底有什么“缘由”,没有预知能力、无法鉴往知来的他,现在还说不上来,只能说是一种直觉在发出警告——将有什么事会发生!
“我不知道你干么这样费尽心思地反对一桩好姻缘。”渥夫安抚完娜塔莎后,高深莫测的绿眸不露半点情绪,冷淡地对着谢维克说:“看在我们往日的情谊上,我不会禁止你出席我俩的婚礼,可是你也别再来骚扰娜娜了。她身子很虚弱,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没空听你的胡言乱语。”
由椅子上起身,谢维克不愠不火,拂落黑袍上的:毛絮,并说:“自讨没趣的事做一次就嫌太多了。我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再说什么的。不过
以生平最严肃的脸色与态度,谢维克牢牢地瞪着渥夫,说:“你别太小看伊凡了,等他知道这件事后,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
歪着嘴角,绿眸讽刺地眯细。“你想说他还能再暗杀我吗?”
谢维克静静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我可不再是昔日的我,那个蠢得让一名淫归登堂人室的我!他有办法能接近得了我,就让他试试看好了!哈哈哈哈!”
无可救药,就是说这种人吧?
不再多言的谢维克,掉头离开这间屋子。
站在窗台边,凝视着好友离去的背影,手握着一只金杯的渥夫,将杯中的烈酒一口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