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泪眼迷蒙地望着他,「你真的愿意为我不当救难员?」
「嗯。」他点头。
「可救人……是你的理想啊!」她哽咽着问他:「你不是说立功、立言、立德,都不如立人吗?」
「就算立了人又如何?」他黯然摇头,「我连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好,有什么用?」
「你……」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为什么如此自贬?被许多人捧为英雄的他,对自己的成就竟弃如敝屣?
「答应我吧,香染。」
看着她的男人完全不像个救人无数的英雄,他的眼神仓皇不安,甚至带着点绝望,彷佛正等待法官判决的囚犯。
那样的眼神令她心酸,更心痛,有股冲动想立刻点头答应,可胸臆间隐隐的郁闷却让她犹豫。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有哪里……错了,他的眼神,不该是这样……
「让我……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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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真的很谢谢。」挂断电话后,有好片刻,于香染只是呆站在原地,秀眉忧愁地蹙拢着,容颜苍白。
「怎么啦?妈咪。」拿着本故事书走来客厅的姚轩见状,担心地问她。
她摇头,没答话。
「是不是很无聊?可惜爸爸不在,不然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玩大富翁了。」姚轩叹气,「刚开始放寒假的时候,爸爸就买给我了,可是一直没机会玩。」
对儿子的感叹,于香染置若罔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过了许久许久,才怔忡地开口:「轩轩,你知道吗?你爸爸房间里有一张我们的相片。」
「妈咪知道?」姚轩愕然扬眉,「妈咪不是从来不进爸爸的房间吗?妳进去看到的吗?什么时候?」
昨天深夜,而且还停留了许久。忆起两人之后意乱情迷的亲吻,于香染脸颊悄悄发烧,「这不是重点。」她顿了顿,「所以你也知道那张相片啰?」
「我知道啊。」姚轩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妈咪?」
「因为爸爸不让我告诉妳,他说要保密。」
「保密?」于香染蹙眉。他究竟还藏有多少秘密没跟她说?「为什么要保密?」
「因为……」澄澈的眼闪过犹豫。
「姚轩,妈咪问话要乖乖回答,不许说谎。」她摆出母亲的架子。
「可是我答应过爸爸,我应该守信用。」小男孩还是犹豫,「妈咪不是也说做人要守信用吗?」
的确,她是这么教过。于香染暗暗叹息,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套出儿子所知道的。「这样吧……」她回房里抓来一只可爱的泰迪熊宝宝,「你对着熊宝宝说,到时候爸爸知道了,你就跟他说,你不晓得妈咪在旁边偷听。」明眸俏皮地一眨。
「这样不是等于作弊吗?」
「这不算作弊。」她抬起一根手指,阻止正直的儿子继续争辩,「作弊是坏事,可是让妈咪明白爸爸的心事能算是坏事吗?」
姚轩眨眨眼。
「你不希望妈咪跟爸爸和好吗?」她卑鄙地使出撒手钔。
「当然希望!」姚轩热切地点头,「好,我说。」语毕,他立刻抱起熊宝宝,乖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晶亮的眼对着熊宝宝的棕色眼瞳。「宝宝,你知道吗?爸爸说啊,他一直把妈咪跟我的照片带在身上,他说我们是他的勇气哦,他说只要看到照片,就好像我们在身边一样,他每天晚上都要看着我们的照片才睡得着。」
小男孩正经八百地对着泰迪熊诉说从父亲那儿听来的心事,于香染躲在沙发后偷听。
「爸爸说有一次,他不小心被掉下来的水泥块压伤了,躺在地上不能走,他以为自己快死了,幸亏我跟妈咪救了他。」
她和轩轩救了他?于香染怔然不解。
「他说那个时候,他拿出照片来看,却不小心让火给烧着了,他怕火烧光了照片,拚命地爬起来,躲到一边。爸爸说要不是有这张相片,要不是有我跟妈咪看着他,他说不定就会死了。」
所以他才说,是他们母子俩救了他。于香染懂了,只是这样的领悟太过伤感,太过酸苦,让她一颗心紧紧揪扯着。
她可怜的立人啊,为什么他从来不告诉她这些事?
「宝宝我告诉你,我觉得爸爸好可怜啊。」姚轩继续说,「他上次救了李学儒的妹妹,回到家好累好累,可是他都不敢坐沙发,只敢坐在地上,我猜他是怕弄脏了沙发,妈咪会骂。爸爸很怕妈咪生气,他真的很怕。」
于香染身子一软,靠着沙发椅背滑坐在地。他真的那么怕她吗?她真的对他那么坏吗?连沙发也不敢坐,怕弄脏了……老天!她为什么这么不体贴?
「李学儒的妈妈一直想要来我们家道谢,可是爸爸一直叫她不要来,他救了人,却好像一点也不高兴,好像还很怕人家知道这件事。宝宝,我真的觉得好奇怪耶。」
是因为她吧?是因为怕惹她不高兴他才拒绝了人家登门道谢。他救了人,却一点也不感到荣耀,因为他知道,她不会高兴。
都是因为她啊!于香染鼻一酸,捂住唇,堵去一声亟欲窜出口的呜咽。
「我真的觉得爸爸好可怜,我希望妈咪不要再怪他了,我希望妈咪原谅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姚轩已经不是对着熊宝宝说的了,他来到沙发后,祈求地看着母亲。
于香染痛楚地扬起眸。
「妈咪哭了?」他大吃一惊,「怎么了?妈咪,轩轩说错话了吗?」
「没有,你没说错话,你说得很好,很对。」她哽咽地道,「错的人是我,是妈咪。我错了,错了……」
她错了。她一直以为只有她在受苦,却没想到,他承受的痛楚或许比她还重还深。英雄也需要有人支持啊!在历经劫难后,英雄也需要有个家可以回,那屋里会有个人为他点亮一盏灯,等他回来。
她会安慰他,鼓励他,替他拂去一身疲惫,给予他温暖,让他能有勇气再出发。
在她眼底,他不是英雄,只是个男人,一个她愿意好好爱他,温柔待他的男人。
她应该这么做的,可她没有。身为他的妻子,她不仅没有这样做,还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绝情地寄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
于香染啜泣着,想起方才在电话里,老乔告诉她的事。
他告诉她,立人的腿的确受过伤,医生甚至还告诉他那条腿可能会永远废了。他遭受了这样的打击,却瞒着她不说,连老乔也是很后来才得知这件事。
想起他居然选择一个人承受折磨,她生气、难过,更心疼。她不敢想象,当时的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签下离婚协议书,又是怎么独自一人面对复健的痛苦……
「他花了半年多复健,一能走就马上回台湾来看妳跟孩子。他躲在一边偷看,看你们过得很平安,很开心,他觉得很后悔,不敢再来打扰你们母子俩,所以……」
「所以他就又一个人偷偷离开了?」
「这些年来,他在外头四处漂泊,我想他是很挣扎,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你们。」老乔这么告诉她。
再想起他这句话,她的心,像深秋摇摇欲坠的枫叶,随时要四散飘零。
她的立人啊!他想回家,却不敢回家,他无家可归,只能在外头流浪,他一定很寂寞……
「妈咪别哭了。」姚轩沙哑的嗓音唤回她的思绪,小手轻触她的颊,替她擦泪。「妳知道吗?爸爸告诉我,他以后不会再当个救难员了。他说他可以当所有人的英雄,却当不了妈咪的英雄,让妳很伤心。」
「他这么跟你说?」她惶然望向儿子。
姚轩点点头,咬了咬唇,忽然问道:「妈咪,妳一定要爸爸当妳的英雄吗?我不可以吗?」
「嗄?」她一愣。
「李学儒的爸爸也在国外工作,很少回家来,他说他是男生,所以要负责保护妈妈和妹妹。我也是男生,我也想保护妈咪。」姚轩认真地说道,薄染忧伤的眉宇看得出他已思索这件事许久,「所以妈咪,以后爸爸去工作的时候,我会陪着妳。爸爸去救人,我来陪妈咪,当妈咪的英雄,这样好不好?」
她愣愣地看着儿子早熟的神情,「你要当……我的英雄?」
「对啊!」姚轩用力点头,「以后就由我来保护妈咪。」
她心一扯,「你要保护我?」泪水再度盈于眼。
「嗯。所以妈咪别再怪爸爸了,好不好?」
于香染说不出话来。她的儿子说要保护她,这么小的孩子,却说要当她的英雄,他还说他的同学也是这样--是不是所有的小男孩,都立志成为母亲的英雄?
好贴心、好可爱的孩子啊!于香染感动不已,一把抱住儿子矮小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拥住他,「我知道了。以后爸爸不在时,就让轩轩来陪妈咪吧!」
「那妳不再怪爸爸了吗?」
「不怪了。」她含泪摇头,「我本来就不应该怪他。」
她不该只等着他给她幸福,她也可以反过来给他幸福啊!
为什么她从来不曾这么想过呢?为什么到现在,她才忽然想通了这一切?
真傻啊!原来最傻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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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不错吧!」老乔揉着下颔,志得意满地问。
「是很不错。」姚立人同意,抬头仰望着消防局几名特别选出的搜救队员沿着高楼玻璃窗缓缓下坠,表演高楼救灾的训练成果。「你今天找我出来,就是特地要让我看这个?」
「嗯哼。」老乔承认,「我是想,让你看看我们队员的训练成果,说不定会改变你的心意,让你答应加入……」
「我不会加入的。」姚立人打断他,「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我要退出这一行。」
「你不是认真的吧?立人。」老乔皱眉望他,「我以为你随口说说而已。」
「我是认真的。」姚立人语气坚定,他不再仰望高空,湛幽的眸直视以前的老上司,「我要退出。」
「是因为香染吗?」老乔问,「她不赞成你做这一行?」
「我不想再令她担心。」姚立人简单一句。
「我能体会香染的感觉,我老婆也是这样,我们刚结婚那几年她也老是碎碎念,差点还跟我离婚,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挺过来了。」老乔顿了顿,意味深刻地看着老部属,「你老实告诉我,立人,你真的可以放弃这一行吗?」
「……我当然可以。」姚立人淡淡扯扯嘴角。
「真的吗?」老乔显然下相信,「你的意思是,你可以放弃理想了?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是为了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才加入消防队的,九二一地震那天,你的好朋友被倒塌的房子活埋,你不是一直说,如果台湾有专业的救难队就好了,如果我们不需要依赖国外的救难队,说不定你那个朋友还有活下来的机会……你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跑去国外受训的吗?」
不错,他的确是因为如此,才决定加入国外的救难组织,他也曾想过,有一天等他经验够丰富了,他便要回台湾来贡献一己之力。
只可惜,事情从来不如他所想象得单纯。
「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老乔。」姚立人涩涩地自嘲,「当初我能去国外受训,也是你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来帮我,我现在却不能回报你……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道歉,你以为我是在强迫你还这个人情吗?」老乔重重叹气,「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啊!立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退出这行,我怕你迟早要后悔。」
「我不会的。」
「你……」老乔还想劝说,高空忽然传来几声尖锐呼喊。
两人同时一震,迅速抬头往上瞧,只见其中一名队员在几十层楼高的空中来回摇晃,情况惊险。
「怎么回事?」老乔立刻抓起无线对讲机问道。
「上面突然有一阵强风,小陈没抓稳,给吹歪了。我们想拉他回来,可是风实在太强。」
「他没问题吧?」
「应该、应该没……糟糕!风又吹过来了。」惊叫声传来。
老乔拧眉,正思索时,姚立人已抢过对讲机,「他在第几层楼?现在风速多少?往哪个方向吹?窗户可以打开吗?」
「你、你是谁?」对方犹豫地问。
「我是……」
姚立人还没来得及解释,老乔已主动凑过身来,吩咐道:「没关系,尽管听他的指挥,这方面他可是专家呢!」
「专家?」对方一愣,好一会儿,才记得应声:「是。」
「交给你啰,立人。」老乔对姚立人眨眼。
姚立人点点头,无暇去探究老乔这诡异的表情后隐含什么样的意味,他明快地下令,透过无线电指示队员们驰援的技巧,帮忙他们成功拉回队友。
前后不过几分钟,便化险为夷。
一旁观看的老乔又是惊叹,又是佩服,等到姚立人还他对讲机时,他不禁笑吟吟地评论,「瞧你这反应,立人,你根本摆脱不了这一行啊!」
姚立人一怔,彷佛这才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他懊悔地蹙眉。
「就凭你这么爱管闲事的个性,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老乔啧啧摇头,「你根本是天生的救难员啊!」
「别说了,老乔。」姚立人止住他,「我已经决定了。」
「你根本还没决定,你只是以为自己可以放弃而已。」老乔笑望他,「我知道你怕什么,你怕香染不高兴,你放心,刚刚香染打电话来……」
等不及老乔说完,姚立人已震惊得瞪大眼,「你说什么?香染打电话给你?你告诉她我在这里吗?」他急急追问老友。
「当然啦,我还告诉她,我还是希望你加入我们的搜救队,问她能不能同意……」
「你、你居然这么问她……」姚立人气息一促,差点无法呼吸。
老天!香染会怎么想?她一定以为他说话不算话,一定以为他昨晚对她说的,全是哄她骗她的话。她一定恨死他了!
「我真被你害死了!老乔。」姚立人懊恼地低吼,转过身,迈开步履,狂风似地奔过街道。
「喂喂!等等啊,立人,我话还没说完呢!」老乔愕然地想喊住他。
他没理会,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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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回家。好想回家。
可不知怎地,急匆匆的步履,在来到家门口时,却蓦地彷徨起来,踌蹰不前。
他真的……能够回家吗?在那屋里的人,是否一点也不欢迎他?
这些日子,他厚着脸皮,不顾她的反对,硬是搬进了那屋里,虽然他表面上漫不在乎地耍赖,但心底,其实一直很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