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心乔及时赶回家整理行李,准备出门的时候,照例又被老妈狠狠叨念了一顿。
“小乔,难得你回来,还是一直往外跑。连你妹妹也出去一整天不见人影,你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爸妈的话都可以当成耳边风了。”
“妈,我保证下星期一定回来,到时候我哪里都不去,陪您一整个周末,好不好?”
“算了!你们才不想陪我这个老太婆呢!小乔,我不得不说你,这个刘医生条件这么好,你也不好好把握,还半途让两个男人跑来坏了你的好事。你不知道—一我费了多少唇舌才对张阿姨解释清楚,她还要对介绍人说明,介绍人还要对刘医生讲清楚,等刘医生明白这一切都是误会后,我想你才有可能还有一点点机会。你啊——真的把我的脸全都丢光了!早知道还是生儿子比较好,女儿长大了,就是别人的了,连想沾一点女婿的光都是痴心妄想。”
心乔知道此时不能回应母亲的话,这是二十六年来的经验,只要母亲在气头上,最好解脱的办法就是沉默。
她走到客厅,看到头上微秃的父亲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走近站在旁边。
“爸,我要回台北了。”心乔看着父亲,每一次回家,都会发现父亲两鬓的白发又增多了,原本魁梧的身材渐渐变得弯驼,她的心隐隐作痛,父亲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伟大的英雄,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时候英雄也会变老?
接下来又是父亲的军事训话。“小乔,爸爸让你受教育,到台北工作,是想要让你多见识这个社会,多一点人生的历练,可是如果你在那个环境里没有办法把持好自己,不如就回来!我们袁家的女儿走出门要抬头挺胸,不可以让人看轻,落人口实;一个人长得好看,只是一时的运气!会做人、会做事才是有真本事,别只当个好看的花瓶,瓶里没有半点水,也是撑不了多久。你看看你,到台北闯了什么名堂没有?反而还让人说长道短的,一点也不像话!你一回到台北就马上搬家,我不准你再跟别的男人搞七捻三的,听到没有!还有,准备回南部找份安稳的工作,像你妹妹一样!”
“爸!我没有和男人搞七捻三的,我也不想回南部找工作。”心乔坚定地说,她鼓起最大的勇气反抗父亲的命令。
“小乔!你——”心乔的父亲气结得说不出话来。
心乔的母亲急忙接口。“小乔,不要惹你爸爸生气,他这几天血压特别高,吃东西又不节制,你还这样气他!”
“对不起。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相信你的女儿好吗?”心乔柔声地向父亲恳求。
心乔的父亲沉默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想休息,就回来——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他说完,面无表情的又融人电视剧里的情节,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就是父亲,她知道父母都不善于表达他们关爱的心情,父亲说的那几句话,就已经够她在回程的路上感动得大半天了。
她已经盘算好下个周末要带人樵回来,他们一定都还记得,很久以前那个和他们的女儿打过架的小男孩.那一个时常爱跟着她的跟屁虫,那一个时常和她一起失踪的小男朋友。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等爸妈知道他们又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表情?现在她故意什么都不说,下个星期就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吧!
第七章
心乔回到台北家中时,已经是午夜了。她打开玄关的鞋柜,知道有劲和幼盈都在家里,只有人樵还没有回来。
昨夜人樵就对她说过,他回到台北以后,会先回建筑事务所赶工程图,可能到星期一晚上才会回来。他们已经都约好了,星期一晚上要一同吃晚饭,再计划搬离别墅的事情。毕竟他们都不想伤害幼盈,为了减低对幼盈的伤害,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离开。
她走进厨房,决定先将行李中的食物放人冰箱,此刻的她满脑子都是人樵的身影,她边走边回想脑海里有他的每一段画面,沉浸在那甜蜜滋味浓得化不开的镜头中。
他的直言快语,他的聪明幽默,他的多情浪漫,在他运动选手般粗壮的体格底下,有着诗人般纤细的感情。她一心一意想着人樵,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厨房。回神后,才想起她要将妈妈特别为她腌制的酱瓜摆进冰箱里。
“哎呀!我真是健忘,满脑子都在想人樵,连要做什么都忘记了。”她在自己的额头上打了一记爆栗,忍不住嘲笑自己。
就在她放好食物转身之际,却被直挺挺站在身后的幼盈给吓了一大跳。
幼盈面容憔悴的站在她身后,双手紧握成拳,两个深棕色的眼圈透露出一股怨恨,好像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她最可恶的情敌。
“幼盈!你什么时候在我后面的?我被你吓得心脏都快停了!”心乔按着胸口惊魂未定。
“是吗?你有心吗?你有吗?”幼盈面无表情的脸充满着冷漠。
“幼盈……你怎么了?”心乔蹙起眉间,隐隐地感到她们的友情正面临着严重的考验。
“我很好——你呢?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快乐,人樵去找你以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恭喜你,我像个大傻瓜一样,傻呼呼的替你们牵了红线还不自知。恭喜你,昔日的青梅竹马终于因为我而重逢了,旧日的情怀轻易的就把我击溃。恭喜你,这两天你一定过得非常的愉快……”
“幼盈,你不要这么说,我希望我们还是好朋友——”
“你听好!从大学开始,我就把你当作是我的敌人,表面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在我的心里,你一直就是我竞争的对象。”
“幼盈,我从来就不想和你比,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两种人,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你的条件和能力都比我好……”
幼盈轻蔑地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吗?因为你太单纯了,你对自己毫无自信,你在我面前很自卑,我喜欢这样的你,可以更加凸显出我的优秀。我的家世比你好!功课比你强!朋友也比你多!长相更不输给你!可是……我唯一不甘心的是为什么你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人——为什么?就只因为你们拥有年少时期最幼稚的初恋?!哈!真是可笑,可笑极了!袁心乔——今天……你彻彻底底将我打败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输得这么彻底过!”幼盈的呐喊中带着心碎的哭音,苦楚得令人不忍。
“幼盈——”心乔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但很快就被幼盈甩开。
”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同情我,我会收拾我自己的残局,不用你来可怜我!”幼盈转身走到饭厅的桌前。
心乔追上前。“幼盈,你听我说!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要我和你约法三章,我都记得……只是……只是我已经尽力了,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我们都不想伤害你。”
“你们已经伤害我了!”幼盈对着心乔大吼,两行眼泪终于溃堤。
心乔的心仿佛被撕裂了,她不忍地看着痛苦的幼盈,心想自己真是太残忍了,这个周末是她一生中最愉快、最难以忘怀的时光,可是却是幼盈最痛苦、最难捱的两天。她的快乐竟然建筑在幼盈的痛苦上,她不禁感到内疚难安。
“对不起!幼盈,我能弥补你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要这样……”心乔哽咽地说。
幼盈慢慢走到心乔面前,冷漠的眼神带着逼迫性的威胁,令心乔感到窒息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似的,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能弥补我什么?可以——你可以弥补我的。”幼盈泪光闪烁的眼底闪过一抹阴沉。
“什么?”一阵不安袭上了心乔的心头。
“我要你明天下午陪我去医院。”
“到医院做什么?”心乔狐疑的问。
“去做人工流产手术,时间我已经和医生定好了,下午两点,在这附近的仁爱妇产科医院。”
心乔还是没有理清头绪,她小心翼翼地问幼盈。“你……你要到医院做人工流产……你怀孕了?”
“嗯。”幼盈肯定地回答。
“你确定?”心乔不相信的又问。
“难道这种事情我会骗你吗?我有验孕器,你可以看看。”
“那么……他……他知道吗?”
“我不想让他知道,这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我说了又有什么用!”
“他……是谁?”心乔颤抖的问,心里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是人樵的。”幼盈面无表情,把所有的心思藏在心里,让人无法预测,让人措手不及。
心乔震惊的退了几步,嘴里喃喃的说:“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幼盈张大眼睛,扬嘴一笑,眼眶里还盈着泪水,表情显得诡异、傲慢、轻藐,她挑衅地看着心乔。“为什么不可能?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别装作一副纯情少女的模样。我爱人樵!我可以为他做任何牺牲、任何付出都在所不惜,这又算得了什么!小乔,你做得到吗?你做得到这些吗?如果没有你从中作梗,我原本可以快快东乐的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们可以马上结婚,一起出外,我们会有很幸福的未来。可是一一都是你,这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都是你!都是你!”她猝然坐进椅子里,整个人趴在餐桌上开始痛哭。
“幼盈,你们真的……真的……”心乔还在震惊中而说不出口。
幼盈抬头凶狠狠的瞪着心乔。“你要问我们是不是真的有上床?小乔,到现在你还问这种蠢问题!你以为我是个人尽可夫的滥女人吗?你以为我会栽赃人樵吗?记得吗?你第一次见到人樵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出去直到快天亮了才回来,那一天,我们就发生关系了!我们还出去几次到天亮才回来,你也知道。不然你也可以去问他啊!可是我告诉你,他一定会否认的,因为他喜欢的是你,为了不失去你,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否认一切的!我看透了男人,他们自私自利,只为了自己一时的需要,他们可以对天发誓永远爱你,等达到了目的,厌倦一切,就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人樵不是这种人。”她无力地为人樵辩解。
“哼!他不是很快就厌倦我了吗?你呢?你又能支持多久?”
幼盈看见心乔沉默不语,霎时心里有种反败为胜的快感。
许久以后,心乔才困难的开口。“我不知道你们有过这么亲密的关系,人樵应该负起责任的,幼盈……你应该亲口告诉他。”
“告诉他以后呢?如果他不愿意负责,如果他不愿意为了我和孩子而放弃你,那么我不是在自取其辱吗?”
心乔开始感到晕眩,得靠在桌缘以支撑自己沉重的身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要这样的作弄她?她神情凝重,有如一尊石像动也不动:人樵的话语言犹在耳,她心痛的感觉无边无际的在扩大……
这不完美的爱情,她亏:愿不要。她没有办法看着人樵,却不去想到被弃之如敝屣的幼盈,何况他们还共同拥有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啊——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幼盈痛快地看着心乔在挣扎,她痛苦不已的表情,仿佛能够让自己的伤口愈合,虽然结痂的表面非常丑陋,怛总比全然暴露出伤痕的好。心乔使她的爱情彻底失败,她也不容许心乔好过,她要让心乔尝尽她所受的痛楚。
“小乔,我爱人樵,我全心全意的爱他,我用我的生命和灵魂在爱他,这件事情我要自己处理,我不想利用孩子作为要胁他的筹码。以后——不管他的心是不是还在我身边,我都会等他回头。你可以吗?你能像我这样的爱他吗?”
我可以!我有!我可以屈服在他的脚边成为他的俘虏,我也有一颗炽热的心,可以成全他的一切,我有!心乔的内心在呐喊着,然而看着幼盈却说不出口。
“小乔,你陪我去把孩子拿掉,我要你发誓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父母,更包括人樵,你听到了吗?这关系我个人和我父母的名誉,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你知道吗?”幼盈厉声地对心乔说。
心乔被她逼到了角落,无处容身。这一切实在太突然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明天下午一点半,我在家里等你。小乔,虽然你背叛了我,我还是只能够找你帮忙,我没有人可以帮我了,这件事情过了之后?我们就各走各路,各不相干!”幼盈说完冷漠的转过头,不再言语。
心乔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厨房,她走上楼梯抬头仰望三楼的房间,里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响。人樵不在一一她可以感受到人樵不在她的身边,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她不能问他求得证实,她没有任何资格质问他所犯的错误。
因为这一切谁都没有错—一错只错在他们不应该再重逢。
她走进他的房间,将房间的灯光打开,里面只有简单的家具摆设。她第一眼就见到桌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看得出是个年代久远的破鞋盒,她慢慢走近,好奇地打开盒盖——-
原来里面是一架薄木板拼组起来的小飞机,机翼已经有点破损,上面红色的胶漆也早就褪色,可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她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原来这就是人樵在车站时所说的惊喜。
没有想到他保留至今,她双手颤抖地拿起那架轻盈的小飞机,怕她的心承受不住那一份轻。
盒底还有一张小纸条,心乔拿起来,张大渐渐模糊的双眼,逐字逐句的在心里念出来……
小乔:
我一直保留你送我的这一架小飞机,
很多次的搬家,我不断的在流失我的童年,我的纯真,我的快乐。
可是只有这一架小飞机可以时时的提醒我,
我曾经拥有过哪一些我以为失去的东西,
它时常带我荡入有你的云雾里漫天飞舞。
所以,不管我离家的行李多么的繁重,
我还是会空出一只乎来怀抱着它走,
好像只有这样——
我才能够永远拥有那一份珍贵甜美的梦境。
现在我要把它送给你,
因为我找到了你,
你会是我唯一需要的行李,
所以我没有空的手再抱着它走,
这一架飞机,就留给你负责保管了。
人樵
“喔——人樵……人樵……为什么命运要这样的捉弄人?”她不禁失声痛哭。
她想要张开渴望的双臂紧紧拥抱他的爱情,可是遮盖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阴影却让他们的双手都落空了。
★ ★ ★
心乔整整失眠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