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安慰她，却也无法憎恶。
“阿姨，噩梦就到此为止，让一切结束吧。”裴俊颖轻轻揽住她的肩。“不管是我妈妈的死，允曦爸爸的死，我爸爸的怨恨，或者是你的愧疚，我想都该结束了。现在我只想好好爱允曦，不管你们那一代发生什么事，都无法改变我对她的感情。”
“俊颖，你真的不怪我?”吴秀洁的眼中闪着泪光。
“我为我妈妈的死感到难过，但是我更珍惜你对我的关爱，我想我妈妈也希望我心中有爱，而不是充满仇恨。”他衷心地说道。
“俊颖……”她拍拍他的手，露出温柔的笑容，就像他们初次见面一样。
也许吴秀洁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裴俊颖心里真的对她没有半丝憎恨。从一开始对她的仰慕，以及后来她对他像亲生儿子般的疼爱，他实在无法恨她。
裴俊颖觉得自己必需感谢父亲，让他在爱里成长，而非让他带着怨恨走进关家。
如果他从小就知道一切缘由，也许今日的他便无法释怀。
正因为他能毫无顾忌地和吴秀洁还有关允曦相处，才能真诚地关心她们，爱着她们，而母亲就活在他心底最私密的一角，从来不曾变过。
“阿姨，如果骆叔叔对你不好，跟我说一声，我一定找他算账。”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吴秀洁没回话，只抹了抹眼角的泪。
有时候，裴俊颖觉得吴秀洁更像他的母亲。如果说他逝去的母亲给了他生命，那么吴秀洁就像另一个母亲，教给了他精神与灵魂。
他怎么恨她呢?
“走吧，我们该回家了。”她微笑说道。
裴俊颖跟着她，脑海里翻搅十多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
与其恨，他更感谢她，感谢她生了像天使一般的允曦。
★ ★ ★
关允曦一到英国就马上和家里联络，之后更三不五时打个电话、写信回家，也开始和裴俊颖互通e—mail，常常他们就挂在网上聊起来，欲罢不能。
愈和她聊着，裴俊颖就愈想见到她，他想念她的笑容、她的身影、她的味道。
不久，裴俊颖入伍从军了，军中规律平板的生活让他更渴望关允曦的安慰。
她的信来得勤、来得频繁，告诉他英国现在的天气如何，她在那里认识了哪些朋友，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她的作品受到教授的青睐……她写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刻在他心里，他反复地阅读，在他寂寞无聊的军旅生活里，她是惟一快乐的来源。
然而，这样甜蜜的通信维持了没多久，突然有一天，她的来信中断了。
原本裴俊颖以为她是课业太忙碌，所以没时间跟他联络，但是情况持续了一个月、两个月……他心急如焚，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只恨自己受困军营，无法去见她。
后来，吃了一年军粮，裴俊颖听说她结婚了，嫁给移民到英国的杜修岷。
之后一个礼拜，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可惜活死人还是活着，日子还是得过。
裴俊颖重新学着如何呼吸，从倒了两个礼拜的病床上爬起，继续吃饭、行军、说话，只是没有任何感觉，
他不懂她为什么突然离开他?没有任何离别的理由，即使她爱上别的男人，也应该写封信要他死心。
虽说异乡人总是特别容易寂寞，但允曦……他相信她绝对不会因为寂寞的理由选择另一个个。
不管她为了什么离开，裴俊颖觉得他们可能不再有机会见面。
或者，他也不晓得见到她的该说些什么，她已经嫁为人妇，他该劝她离婚吗?
裴俊颖自嘲一笑，心里默默向她道别，不管她为什么走，他诚心希望她幸福，一定要幸福。
第八章
然而，命运之神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多年后，裴俊颖刚满二十九岁的夏天，因为一场偶遇，他竟然得到她的消息。
当时，裴俊颖正在咖啡厅里，他点了杯咖啡，静静地坐在一角独自处理公事，而那个人发现了他，走过来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是裴俊颖?”
裴俊颖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一时间他认不出眼前的年轻男子。
“你不记得我?”年轻男子扬扬眉。“我是章文榆，你的高中同学。”
章文榆?裴俊颖仔细端详男子的面容，身材短小精干，全身充满活力，章文榆……
“章鱼?!”回想起章文榆的绰号，裴俊颖掩不住兴奋，没想到会那么巧，和他快十年没见。“真的是你!”
“你终于想起来……我刚刚看到你，马上就认出你……”章文榆露出欣喜的笑容，坐到他对面。“看来我的眼力不错。”
“好久不见了，你还是没长高。”裴俊颖笑着调侃他。
“你也不错啊!”早习惯被朋友开玩笑，章文榆丝毫不以为意。“还是一样帅，好像比高中时更年轻了……唉，结婚了没?”
裴俊颖摇头。“还早呢。”
“早?我看是留恋花丛，还不想定下来吧。”章文榆从高中就羡慕好友的女人缘。“像你是愈老愈有身价，像我就得早早把女人骗到手，免得以后头秃了、又没搞成什么事业，女人根本不用我。。
“我现在很忙，没什么心情跟女人交往。”裴俊颖面带微笑敷衍他，胸口却是隐隐发痛，关允曦的身影突地从他的脑海里窜出。
“喔……”章文榆注意到桌上的notebook以及一些文件，恍悟地点头。“连喝个咖啡都忙公事，你现在从事什么?”
“我跟几个大学同学合组一家科技公司，设计电脑软体，比较偏PC游戏……”
“科技公司?什么名字?”章文榆颇有兴趣。
“企字软体。”裴俊颖不疾不徐地说道。
“企字软体!”章又榆睁大眼，非常惊讶。“老天，去年最红的线上游戏不就是你们公司推出的!”而且还得了奖。
“嗯。”裴俊颖点头，事实上那套游戏是他设计的。
“听说你们最近准备跟韩国一家软体公司合作，推出一套新游戏，是真的吗?”章文榆凑近他，一脸好奇。
“章鱼，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裴俊颖反问他。
没想到裴俊颖会反问他，章文榆回道：“保险。”
“没错，我们是有计划跟韩国的公司合作。”
裴俊颖微笑回话，毕竟合作案还有许多不确定，听到章文榆从事的行业与自己无关，裴俊颖才能放心地告知。
“没想到你混那么好……”章文榆忍不住感慨自己怀才不遇。“想到你以前老跷课泡在网咖店，老师、同学都以为你以后准备进黑道，结果几年后，你竟然开了一间科技公司，哎——”他摇摇头。“跟你比起来，我实在差太多了。”
“我只是比较幸运，兴趣能跟事业结合。”裴俊颖喝了口咖啡，瞥见章文榆手指上的戒指，问道：“你结婚了?”
“已经有两个小孩，大的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谈到家庭，章文榆颇骄傲地说道。
“成家也算是一种成就，恭喜你了。”裴俊颖衷心地祝贺他。
“这有什么，现在养小孩很贵，什么都要学，学什么都要钱……讲到成就，我们班就你跟岷最有资格说话了。”
岷……听到他提起杜修岷，裴俊颖的心情顿时荡到谷底。
杜修岷跟关允曦结婚也六、七年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有了小孩，应该在英国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岷接手他家的事业，搞得有声有色。对了，你们以前不是常混在一起?”章文榆兴高来烈地说着。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
裴俊颖坦然告之，其实他并不是很想见到杜修岷和关允曦，虽然他祝福他们，却藏不住心里浓浓的妒意。
“这样喔……”章文榆拢紧眉。“也对，他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我记得他好像前年才回台湾。”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消息?”
“他回国不久就办了高中同学会，那次去了不少人……啊，难怪那次的同学会没看到你，他一定联络不上你……”
裴俊颖勉强地笑了笑，多亏杜修岷联络不上他，否则他真不晓得该怎么拒绝。
“真刚好，”章文榆兴奋地说道：“下个礼拜天我们班又要聚会，你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吓个礼拜天?”裴俊颖颇讶异，真的太恰巧了，简直就像冥冥之中注定。
“对，我记得是中午十一点在南京东路的雅致餐厅。阿俊，你会去吧?”章文榆期待地问道。
“我……我得问秘书下礼拜的行程。”裴俊颖心想自己应该有空，只是……如果杜修岷带着关允曦出席，
他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们。
他怕自己无法掩饰对关允曦的感情，经过那么多年，时间依然无法浇熄他对她的热情。
“阿俊，有什么事会比跟老朋友聚会还重要?何况你跟蜗的交情那么好，难道你不想看看他?”
“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去。”裴俊颖只能这样敷衍。
“不过……”章文榆犹豫了会，还是开口：“你可能也满气他的，对不对?”
气岷?裴俊颖对他的问题倒是很好奇。“怎么说?”
“虽然说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可是毕竟是你最宝贝的小妹……”
“章鱼，你到底想说什么?”裴俊颖受不了打哑谜的气氛。
“就是他跟你小妹离婚的事。”章文榆小心翼翼地说道，怕刺激他。
离婚?裴俊颖一听，整个人被震住。
“他们离婚了?”他一把抓住章又愉的手，急问：“什么时候?”
“阿俊，你不知道?”章文榆显得更吃惊。“你小妹没告诉你……”
“章鱼，你快说清楚!”
可能是他的声音太急迫，裴俊颖感觉到咖啡店里有许多双诧异的眼神射向他们，不过，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我听岷讲的，他跟你小妹好像结婚不到两年就离婚了，他也没说清楚是什么原因，可能是个性不合吧……我记得他高中婷像就追过你小妹……”
章文榆还记得当时杜修岷为了关允曦，瞬间从花花公子转为痴情男，吓坏了许多人，不过他也忍不住怪裴俊颖，竟然把关允曦介绍给杜修岷，其实他也满喜欢她的。
结婚不到两年就离婚了?虽说有点对不起昔日好友，裴俊颖心里却是掩不住兴奋。
“小妹呢?我小妹还留在英国吗?”裴俊颖紧接着问道。
“关允曦?他没说她现在在哪里。”章文榆皱眉头，疑惑地看着他。“阿俊，你家小妹的事，应该你比较清楚吧。”
裴俊颖决定排开所有事务，下礼拜天去参加同学会，他想见杜修岷，问清楚一切事情来龙去脉。
★ ★ ★
礼拜天早上十一点，裴俊颖准时到达雅致餐厅。
他进到店里，发现里头只来了主办人跟几个高中时不熟的同学。他可能太过紧张兴奋，以致于忘了中国人特有的迟到习性。
裴俊颖和几个同学应酬几句，接近十二点时，餐厅里已经挤满人潮，整个雅致餐厅都被他的班上包下来。
来参加的同学里有些人携家带眷，比如章文榆，他的老婆长得很漂亮，两个小孩也聪明懂事，难怪他提到家庭时掩不住得意的神色。
当然也有人像裴俊预是孤家寡人，事实上占大多数，不过几乎都带了男伴女伴来作陪，真正像他形单影只的寥寥无几。
同学们都好奇他怎么没女友，甚至想帮他介绍，或者有些女同学干脆积极一点，想看看能不能跟他搭上线。
裴俊颖推说事业太忙，实在无法分心经营感情，算是个挺好用的借口，同学们全都识趣地转移话题，聊着最近的景气，聊着可能的新兴行业，聊着投资什么好赚钱。
他微笑敷衍，眼神不时往门口瞄，心里想见的人迟迟未现身。
杜修岷该不会不来……裴俊颖担心可能遇不到杜修岷，不过即使今天没机会和地碰头，裴俊颖也决定要问出他的行踪，好约他出来。
就在气氛最热闹的时刻，杜修岷出现了。
依旧有着当年的潇洒与吊儿郎当的调调，杜修岷穿着一身西装走进餐厅，顿时吸引全场的目光。
许多同学上前迎接他，围着他聊得开心笑得开怀，他朝店里瞄一圈，马上就发与裴俊颖的存在。
他颇惊讶地看着裴俊颖，随即扬扬唇角，朝好友打个招呼。
但直到同学会结束，他们都没聊上半句。
聚会完了，大家互道珍重再见，相约明年再找个地方重聚，几个人一群一群离去，杜修岷跟几个同学挥手道别后，走向裴俊颖。
“阿俊，好久不见。”他说着，脸上挂着年轻帅气的笑容，仍旧是英俊开朗的脸，却多了些成熟的世故。
“真的很久不见，”裴俊颖扬眉说道，打从杜修岷移民英国，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你过得如何?”
“如何?”杜修岷耸耸肩。”老样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把本分尽到，没人管你。你呢?听章鱼讲，你搞了个软体公司?”
“嗯，”裴俊颖应道：“跟一群大学的好朋友合作。”
“厉害，”杜修岷点点头。“以前你玩电玩就一流，没想到还真能玩以致用，算我服了你。对了，怎么没看到你带女朋友来，凭你的条件女人一定不少，该不会摆不平，最后只好一个人来。”他揶揄道。
裴俊颖苦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没有女朋友。”
“哦?”杜修岷眯起眼，似乎颇讶异。“怎么可能，阿俊，你以前不是大鱼大肉，现在连青菜豆腐都不碰了?唉，人活着还是要吃饭，只吃白饭不配菜，不觉得无趣?”
“没办法，菜不合我的胃口，只会让我食不下咽。”裴俊颖顺着他的话，跟他聊下去。
“不合你的胃口?还是你只想吃某样菜?”
是他太敏感吗?裴俊颖总觉得杜修岷说话的态度、表情带了点嘲讽意味。
“岷，你……”
“好了，”杜修岷伸出手，一把揽住裴俊颖的肩。“扯够了，有什么话就问吧，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光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想问我事情。”
“岷，你跟我小妹……发生什么事?”裴俊颖咽口水，决定直截了当问他。
“我跟允曦?。杜修岷微笑。“我们很好啊，没有一对夫妻离婚以后还像我们那么亲密。”
“为什么离婚?”那才是他想知道的。
“为什么……”杜修岷松开他。“你想知道?”
裴俊颖点头。
“说起来很复杂，又臭又长，可能要花你一整天的时间，还想知道?”杜修岷故意吊他胃口。
“岷，你直说吧。”裴俊颖已经没耐性了。
“好，如果你想听我就说，不过，在那之前……”杜修岷突然握紧拳头，一拳狠狠击中裴俊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