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别糗我了好吗?”酒精没令张家玮壮肚,他的眼神甚至有了逃避。“齐美一旦由你掌舵,哪还有我混的余地。”
“往下说。”他最讨厌这种话说一半,一半留着剌探人家心意的行为。
“其实也没什么啦,”张家玮越想表现得云淡风轻,越是处处露出疑点。“我是说,美国那个案子既然解决了……”
“美国哪个案子?”阿忌反问。
“就是,呃,安采妮她老弟搞出的那个间谍案嘛。虽然媒体还没揭露,但那已经不是个秘密了,台北商圈很多人都嘛知道。”天有冷,但酒吧里的空调刚好,张家玮却频频掏出手帕来拭汗。
看来他对阿忌的戒心,比对安采妮还要胜出好几倍。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个醉心于舞蹈的表弟有多少能耐,以及多大的爆发力。
“他们也知道,这个案子就快解决了?”
阿忌的眼神明明很寻常,但张家玮看来却觉得万般凌厉。
“呃,这……可以想像嘛。”他又拼命在擦汗了。“有你出马,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呢?”
“喔——”阿忌故意把尾音拉得老长。“原来如此,原来你对我一向这么有信心。”
“可不是吗。”张家玮挤出生硬的笑容,“从小我们兄弟俩感情最好,每次我闯了祸,你总义不容辞的帮我扛下来,连惨遭我老妈责打也不皱一下眉头,你这个豹仔的绰号就是那么来的,记得吗?长大后,你为了消极抵抗姨丈的逼迫,跑去跳舞,豹仔,你跳舞是故意跳给姨丈看,存心气他,事实上你真实喜欢的还是驰骋商场,否则你不会回来,对不对?”
这一番话说得阿忌不晓得怎么接口,他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脸,用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瞪着他。
“你究竟闯了什么祸?说吧。”要不是心里真的有鬼,他不会吃饱撑着请他到酒吧喝酒,又东拉西扯的把五百年前的交情统统搬出来。
名作家金庸先生有言,无事献殷勤,其中定然有诈。
阿玮今天的表现真的很表样,吞吞吐吐的烦死人。
“你再不说,我走了。”
“等一下,”张家玮慌忙拉住他,将他按回位子上。“是这样的,你知道的,一个男人被女人骑在上头是很那个的,不只是我,连——”
“说重点。”阿忌深邃的两眼快喷出火来了。
“好吧。我受不了屈居在安采妮之下,所以……所以就和永安的林副总商量出一个计策……”
“用词错误,该叫做‘阴谋出一个诡计’。”阿忌不客气的纠正他。
“呃,这……是,我承认我们的行为的确不是很光明正大,但是……”阿忌吃人般的眼光逼着他把拟了大半天腹稿的脱罪之词,硬生生的吞回去。“你早猜到了?”
“不是我,是我爸爸。”阿忌凌厉的星芒直勾勾的盯住张家玮的脸,叫他窘迫得无所遁形。“我只是在等,等看看你什么时候才愿意主动向我招供。我替你找了上百个好理由,甚至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不会是你,你不是那么龌龊、无耻的人!”
“豹仔!”张家玮一个大男人居然当场抱头痛哭起来,哭声还真不是普通难听。“豹仔,原谅我,原谅我好吗?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都是林明辉,如果不是他蛊惑我……”
“如果不是你,林明辉怎么知道我在四年前研拟出的那个食品配方?他又怎么能去拐弄采妮那个猪头弟弟,勾结外国人,上演这出无知复可笑的闹剧?”那年他在某大食品公司开发出的这项专利,最后以五千万的代价出售给厂方的内情,知道的人并不多。
要不是有那五千万,封明廉的舞蹈团恐怕维持不到两年就得宣布倒闭。因此他是舞团的实际出资人,也是半个幕后老板。
当年他老爸得知此事,差点气得半死,从此父子俩即形同陌路,情况较坏的时候,简直跟仇人没两样。
“我知道错了,我当时真正只有一个目的……”
“扳倒采妮,以便坐大自己?”阿忌失望透顶的摇摇头,“亏我还拿你当亲兄弟看,几乎就要把整个齐美让给你了,你这个……”他气得不知用什么话骂他才好,“你这个……”
“人渣。”张家玮哭丧着脸,乱没出息的接口道。
“嘿,国学造诣不错嘛。很好,这个词以后就让你专用。”阿忌相信,假使不是近日张家玮的权力完全遭到架空,薪资减为十分之一他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把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和盘托出。
张家玮点头如掏蒜。“那,你和姨丈准备怎么处置我?”
“由你自己决定。”阿忌抽出一大把面纸塞给他。“哭,这也叫男人汉大丈夫?”
重重的撞了下鼻涕,张家玮痛定思痛的说:“我会出面自首,把来龙去脉跟警方说清楚,只求你别做得太绝。”
“放心,我会帮你留个余地,就冲着你事后良心不安,去暗示采妮找我回来这点,我就该赐你不死。”
张家玮又哭了,而且这回哭得比刚才更大声,更惊天动地。
“不是说了要原谅你的吗?怎么又……”阿忌直觉头上快冒烟了。
“好,不哭,我男人汉,说不哭就不哭。”张家玮的愁容顿时转为一片欣然。“可,别忘了,你答应在原谅我的。”
“闭嘴,再多废话一句我就后悔喽。”为避免一脚将他践进阴曹地府,阿忌只得先行离去。
他开着车子,驰向忠孝东路最繁华的路段,原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手机响起,他按了免持听筒的接收器。
“阿忌吗?我是采妮,爸爸突然昏倒,你快赶回来好吗?”
安采妮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像要哭了,令他心底呈现空前紊乱。
爸爸应该没事吧?以前也昏倒过几次,最后总能化险为夷,这回没理由例外的。
可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的手心和前额开始冒汗,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第十章
林镇福这次病发昏倒,连接着两个星期都没有再醒过来。
细雨纷飞,华灯初上,安采妮透过百叶窗瞟向大楼外的街道,阿忌正提着公事包从座车上下来,神色凝肃地走向这栋医疗大楼。
不同于舞台上的翩然优雅,周旋于市场上的他,另有一种飒爽的英姿。
真是一大讽刺,怎么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她和阿忌的角色会全然互换,回归“正常”的夫妻生活。贤媳良妇这原本遥不可及的身分,刚开始她是百般抗拒,现在则适应得很,而他呢?从父亲和阿叔口中,她知道,他比她更有能力扛下两大企业的重责大任,只是他一直不情愿去做而已。
是阿玮的包藏祸心和父亲的病危,逼他临危受命?还是怜疼于她的力不从心,难以负荷?
他一句怨言也没有,有时她不免要怀疑,他根本就是天生好手,所有的业务营运虽是首次接触,却是那么的驾轻就熟,并且成绩斐然。
病房的门悄然开启,阿忌的长臂由她背后揽向前胸,温润的唇在粉颈上轻轻一啄。
“在想什么?”
“想着怎么谢谢你。”安采妮笑着说:“陈俊声告诉我,我弟弟已经平安获释,明天就可以回台湾了。”
“那个狗腿,舌头还真长。”提到陈俊声这个墙头草他就一脸的不悦。
“别这样,他只是好意。”
“嗯哼。”这种口蜜腹剑的家伙,即使真是好意,他也不要接受。“看看这个。”
跟着令人欣慰的事情之后,更大的惊吓出现在眼前。阿忌将依然温热的点心,和今日的晚报一并递给她。
“怎么?”她接过点心,也接过报纸,却不敢直接打开看看。
“又有人放话了。”阿忌将第二怎么的醒目标题摊在安采妮面前,上面是林镇福病危的消息,墨黑的几行大字写着:
林镇福病情数度告急,齐美上演朱门恩怨。
林少夫和安采妮的婚姻存续,备受考验。
她看了心情复杂异常。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过来。”他再度紧抱着她,疲惫的把身体的重量全部交付给她那荏弱的身子。
“不怪媒体,一开始是我们不对。”安采妮阖起报纸,柔声安慰他。“等我们的小宝贝出生以后,就可以粉碎这些不实的谣传。”
阿忌眼睛一亮,“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中午才知道,妈妈陪我去检查的。”检查完之后,婆婆就急急忙忙赶回家,说是要炖一些补的给她喝。
“真的?”他咧开嘴,笑得无限灿烂。“我要做爸爸了!我就要做爸爸了!”
“嘘,小声点,别吵到了爸。”
“吵醒最好,他要是知道他就要当阿公了,一定乐得舍不得生病。”阿忌难以置信的轻抚着安采妮依旧扁平的小腹,忍不住俯下身附耳在上头,却只听到咕咕的肠子蠕动声。
稍晚,他送她先回去休息,顺道从医院外头的花店替父亲买了一束向日葵,他一向喜欢太阳花的蓬勃朝气。
回到医院时,门口来了不少访客,都是商场上有头有脸的父执辈大老。
大伙见了他,少不了一阵客套寒暄。这些人其实想打探些什么他清楚得很,因此言谈间也只是礼貌的应付敷衍。
“真是的,”请来的看护显然比他还不高兴,“就跟他们说林老先生还在昏迷,没办法见他们,还非要进去打扰,不晓得安的是什么心!”
“你先回去吧。”阿忌说:“今晚我留下来照顾我爸爸。”
“不行不行,老太太老打了电话来,要你早点回去。”看护很尽职,没有得到他妈妈的指示,一步也不敢离开病房。“如果你想多陪陪老先生,那我出去一下,你要回去的时候再叫我。”
“好吧。”阿忌把花插上,看于床旁的柜子上,心绪沉重地望着父亲越来越不好的气色。
他照例又翻阅着安采妮留下来的记事本,仔细照着上头交代的护理方式,帮父亲做活络血脉的按摩,再用棉花棒蘸水滋润他干裂的唇。
这些都是他每日必做的,十几天来天天如此,但他还是担心遗漏了什么。
“你会累坏的。”妈妈总是劝他要留意自己的身子,“这个家以后更需要你了,你千万别出岔子,否则我……”
望着灯火辉煌的街景,阿忌不自觉喟然长叹。和父亲争执斗气这些年,总是惹得妈妈为他掉泪,荒唐,的确太荒唐了。
“豹仔,是豹仔吗?”始终呈现昏迷状态的林镇福,突然睁开眼,口中喃喃叫唤着,“豹仔,给我叫豹仔回来。”
“爸爸,我就在这儿。”阿忌大喜过望,“你感觉好点了吗?”
林镇福没回答他的话,他颤抖地移开呼吸器,用喘促的嗓音说着,“是你在照顾我?我就知道我的儿子,迟早会浪子回头的。”
浪子这两个字令他很不能接受,但碍于父亲的病,他暂时不表抗议就是了。
见到柜子上那束金黄色的向日葵,林镇福开心极了,拉开被子就要下床。
“爸,别急,医生还没允许你下床呢。”阿忌赶紧扶住他。
“笑话,我做事情几时需要别人的允许。”林镇福手抖得厉害,“豹仔,你放心,我死不了的……至少。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要等……等你……”
一阵急咳中断了他的话,但咳完之后,他又拼着命再接再厉。
“去帮我办出院,我……要回去,我没事……”接着又咳了起来,这回咳得脸色涨红。
“乖乖躺好,不然我就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阿忌经对付小孩的口吻威胁他。
“你又忘了你是我儿子?”
“爱听不听随你。”缠斗了这么多年,他太了解怎样可以攻其弱点,抑敌致胜了。
林镇福翻起白眼,瞪着儿子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不敌地,“铁石心肠,你……从小就坏透了,我早……早知道的。”
“好极了。”会骂人表示病情已经不太严重。
一和儿子斗起气来,林镇福气息意活络了起来,说话也顺畅了,他仔细问明这阵子公司的情况,阿忌一一答覆,他眼睛灿然一亮。
“很好,采妮有你帮忙,一切就没问题了。”
这句话大概是近三五年,他对阿忌最满意的赞美词。
“你……”林镇福有些失神的样子,“你不再回去跳舞了吗?”
阿忌才张口,立即想到妈妈临回去前交代他千万别再惹火他老爸的话,他病得这么重,这恐怕已经是他最后能略尽孝道的机会了。
“不跳了,你不高兴我当然就不跳了。”他故作轻松的说。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安慰性效果,林镇福原本闪着亮光的眼,突地黯淡无神。
“豹仔,不给你去跳舞,你到现在还不能原谅我吗?”见阿忌一愕,他马上加重语气,“给我老实说!”
阿忌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实话?实话通常都是最伤人的。
“我都说了,以后不跳了。”
林镇福摆摆手,“看来我的确病得很重。从小你就不善于撒谎,你一撒谎眼睛就眨个不停,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豹仔,你其实没有你自己想像的那么热爱舞蹈,你是为了气我,为了反抗我,换句话说,是我逼着你去跳舞的,现在我不逼你了,也没力气逼你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免得我死了以后,你还不肯原谅我。”
阿忌立在床边,望着骨瘦如柴的父亲,芜杂的心情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采妮告诉我,小时候她原本立志要当一名舞蹈家,但为了家庭事业,她放弃了。”林镇福叨叨絮絮的又说:“她拥有绝大多数人梦想的名望和财富,却一点也不快乐。她的病是叫我跟她父亲给逼出来的,她的乖巧柔顺,竟成了她生命里最大的杀手……豹仔,我们和解了吧,你知道的,要我这样一个威风了一辈子的人开口道歉,我是办不到的。”
这就足够了。阿忌心里激动的想,这就足够了。
“爸爸……”
趁阿忌尚未往下说,林镇福忙道:“不准跟我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种混帐话!”
他怕死,怕极了。再坚强的人,面临死亡仍不免有疑忌,有胆怯呀。
这些阿忌完全可以理解。“我同意和解,只要你以后别用同样的方法逼我儿子就行了。”
“你儿子?”林镇福疲乏的老眼顿时用力瞠开,“采妮怀孕了?”他欣然的笑了,得意的说:“虽然在你身上,我做了很多不明智的事,但帮你作主娶了采妮,就足够弥补掉所有的过错。别不承认,你有多爱采妮,我和你妈妈全看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