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在异国陌生的街道,停伫在一处红绿灯前,她竟又可笑的想起林少夫,不,或者该叫他阿忌,总之是他,他那张带着促狭的笑脸,既可恨复可憎。
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念头挥之不去,她想着,她要离婚!
她要不顾一切终止这段原本该有名无实,却半途“变调”的婚姻。
大家都说,巴黎是世上最浪漫的地方,适合谈恋爱,为何她只觉得满心凄怆,冷入骨子里的寒风,更让周遭的景物显得一点美感也没有。
独行于雨夜里,她找不到回饭店的方向,也不知该到哪儿搭市区巴士,直到一辆轿车停在面前。
从车窗探出头来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四目交织,两相无言。
多么荒诞的世事!多么可笑的机缘!
安采妮咬咬牙,继续前行,阿忌无言地跟在后边,把车速减到最低。
“不要跟着我!”她生气的怒喝。
“跟我回去。”他冷静的要求。
“不要!”
“要!”阿忌吼得比她更大声。
“你再跟着我,我就报警。”她心里其实是矛盾的,旁徨的,早有怀疑不是吗?只是她一直选择自欺。
“你是我的妻子,法国警方会很高兴把你交给我‘处理’。”阿忌停下车子,快步追上疾走的身影。
“别走,我答应你就是。”仓皇之余,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肘,逼她面对着他。
“答应我什么?”
“任何要求。你的手好冷。”
“放开我。”她是真的好冷,但不希罕他的关心。
“换一个要求。”他不但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握得更紧。“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一个相爱的机会。看着我,采妮,你希望托付终身的是我,还是那个舞台上捕捉不到的幻影?”
安采妮无言了,那个幻影不就是他吗?两者有什么区别?为何她得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
“如果你爱的不是我,我又怎么期待与你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
安采妮满腔的无明火被这四个字击得溃不成军。她凝视着阿忌的俊颜久久,不能明白,为什么风雨夜中的他,看来如此叫人心旌荡漾。
她二十几年来的生命是用仇恨堆积而成的;母亲要她在夹缝中打出一条血路,父亲则教授她时时保持奋勇杀敌的高度冷漠。
她的世界从来只有寒冬和烈阳相互交煎,几时想过天长地久这么美好的未来?
“我不逼你,我给你时间。”阿忌牵着她的手,走在寒风细雨的街道上。
她突然好想依偎在他怀里,不尽然是因为天冷,多半是因为心冷。
坐进车里,他仍放不下心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麻烦你给自己选一张CD好吗?”
她选了披头四的“let it be.”,浑厚的歌声立时流泄在车里。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她忍不住问。
“因为你没问。”他耸耸肩,“当全世界的人都认定你是天生的坏胚子,是无可救药的颓废之人,那么,任何言语都将是多余的。”
“是我不对。”原来她和其他人一样鄙俗,一样肤浅!“我感到很汗颜。”
他笑了,是他那一百零一号灿烂的笑靥。
“汗颜就不必了,但补偿是一定要的。”
“你说。”没想到情绪的转移可以完全不经酝酿,这个男人所富含的魅力,让她长久营造的无感防护墙,彻底瓦解。“我尽力而为。”
“陪我去度蜜月。”
“陪你去天涯海角。”她跟着筑然一笑,这笑颜比任何时候都还要美丽。
阿忌看得痴了,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脸,印上他的唇。车子就停在慢车道上,水雾迷蒙的车窗,透出他俩忘情的热吻。
※※※
回到饭店,几番云雨过后,两人随即相拥着入眠。
半夜里,正作着好梦的阿忌突然被一声凄厉的叫声给惊醒,他惶惑的起身,搂住不停颤抖的她,急急询问。
“怎么了?怎么了?”
安采妮半阖着双眸,摇着头表示没事,却因受到惊吓而流了两行泪。
“告诉我好吗?究竟怎么回事?”他用怀子盛了半杯的温开水,温柔地喂她喝下。
“真的没什么,从小我就一直作着同样的恶梦。”她苦笑着咽下淌至唇边的泪水。“你知道的,我父亲前后娶了两任妻子,我的童年岁月几乎是在争吵、打闹和嫉妒、谩骂中度过。我恨婚姻,它可以是一种手段,甚至一种武器,但不可能是我心灵永远的寄托,怎料,我却遇上了你,这是天意吗?”
斗大的泪珠不听使唤的又落了下来,一滴掉落在杯中,与剩余茶水溶在一起。
“喔,我可怜的宝贝。”阿忌将她一把抱起,摆放在大腿上,让她像小孩子一样半躺在他胸前。“喜欢我这样拥着你吗?所有不愉快的往事都将它忘了,好不好?以后就只有你我,让我用爱弥补你心灵的缺口。”
她摇摇头。“你骗我,你骗我对不对?我妈妈说,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别中了你妈妈的毒。”抚着她的脸贴近自己,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耳语般低迥进她的心湖。“是她眼光不好,运气也不好,才会让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渊。”
“不,我妈妈的不幸,主要原由是因为生不出儿子,是中国的老旧思想害了她。要不然一开始就跟你谈好三年的约期,我是决计不敢嫁给你的。”
“为什么?你也怕生不出儿子?”没等她作出反应,他诧笑半声。
“不许笑,”安采妮赏给他一记饱含怒意的白眼。“对你,也许只是个荒诞不经的笑话,但对我和我母亲而言,它却是永难磨灭的恶梦。”
“我不会让你经历那样的不幸。”他一本正经的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连孩子都不要生。”
“不,我要生一个你的孩子。”她用舌头润泽干涸的双唇,“即使你不愿爱我一生一世,我也不在乎。”
“不行!”阿忌急得大吼。“你要在乎,从今天,从现在起,你心里、眼里最最在乎的必须是我,懂吗?”
好个霸道的男人。“我只是……你明白吗?越是在乎越容易患得患失,爱得愈深,受伤的程度便相对提高,我只是害怕,害怕万一有那么一天,我会承受不起。”
“所以你选择锁住心房,宁可为了保护自己,不惜伤害爱你的人?”阿忌神色变得慌乱,嗓音也不觉扬高了好几倍。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安采妮匆忙转过脸庞,用一连串的亲吻,试图摒除他心中的疑虑。“原谅我好吗?这一切的一切,包括你,都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关于爱情,我一向笨拙得近乎痴呆。请给我时间,我会是个好学生的。”
她真挚的言语令阿忌心头悸动地疼了起来。
“是我不好,我太操之过急了。”
这一夜,安采妮长久累积的心伤全然受到抚慰,阿忌的柔情洗涤了她那负荷过久的灵魂,他的体谅和不舍令她禁锢的心望见久违的旭日。
※※※
竖日阿忌临时起意,带着安采妮来到位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
这地方有古迹、有美景、有美食,和充足温暖的阳光,造就了它奇特的魅力,吸引世界各地的旅人朝圣般的前来。
据说法国的占星预言家诺斯查图姆斯就在这附近的一个小镇出生;这个叫圣瑞米的小镇本以梵谷在这里的精神病院临终而出名,不知他二人的一生一死,是否有什么牵连?
他们坐在露天的咖啡馆,悠闲的看着广场上形形色色的旅人,并不时交换着会心的眼神。
此时不是薰衣草花开的时节,否则他们定然能够一掬满怀的紫色嫣然。
“真希望就这样跟你到海角天涯。”安采妮将螓首倚在阿忌宽厚的肩胛上,心情愉悦地说着。
“真心话?”他斜睨着她,黑瞳中有疑惑、有期待。今晨,他一觉醒来,安采妮已端坐在笔记型电脑前,全神贯注的盯着萤幕上,由阿秘书传过来有关台北公司方面的各项资料。
她如此醉心于事业,萦怀于工作,叫我怎么能相信,她会愿意陪着他做一对淡泊名利,优游尘世的神仙眷属?
“你割舍得下永安和齐美,你一手打造和竭力经营的复仇王国?”
安采妮愤愤于他的不信任,俏脸登时拉得老长。
“我有不得不的理由。”
“是,你无论做什么都有理由,但爱是不需要理由的。”阿忌捏着她的鼻尖,嘲弄她的心口不一。
“我会努力。”
“到那时候我已经七老八老,爱不动你了。”见她小手都冻僵了,他把系在颈上的乳白色围巾解下一半圈住她。
“谢谢你。”她看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眨都不眨,深情无限,居然莫名的一阵心慌。
“看着我,”他命令着。“让我看看我眼中的你,是否如你所言的那般意志坚定。”
“不必试图考验我,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语调轻柔,仿佛风中的低喃。
落日金色的阳光为古道两旁的橄榄树撒上美丽的金粉,也将远方艾庇里山因风化裸露在外的石灰巨岩染成了淡橘色。安采妮缓缓的把目光和阿忌炯炯的目光交织,赫然发现其中有一抹受伤的星芒。
“还是对我没信心?”
“嘿,原来这里就是圣瑞米。”他突然话锋一转,不想在这美景如画的小城和她争吵不休,最好还是暂停不愉快的话题。“传说这里是普罗旺斯橄榄树最多的地区,橄榄树是很奇妙的植物,永远可以重生,新树往往长在老树的枝干上,非常念旧。”
“很像多情的人类?”
阿忌点点头。“只限于多情的人类。”人类不见得多类,许多鸟兽比人类还要情深意重哩。
犹似受了某种神秘的召唤,他二人信步来到维侬神殿,那是一个女子为了信守与情郎的约定,每日在这里痴痴等候,最后竟变成一个石化的人。人们因感动于她可贵的情怀,特地修筑了这座神殿来纪念她。
安采妮伫立在依然保有女子形像的石人面前良久,思潮激昂波动。
“什么样的人值得她如此倾心狂恋?”
阿忌只是淡然一笑,并未接口。
第八章
当天他们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旅馆,阿忌等不及到楼下晚餐,即催促安采妮到盛满星辰的浴室中,冲去一身的泥尘。
“你先洗好吗?”安采妮推拒着说。
“不,我想先躺躺。”
“可是我……”她忧心台北方面也许传真了重要资料给她,但又不敢明白告诉他,怕他听了要不高兴。
服务生这时在门口轻叩了一下门板。
“你先进去,我去看看什么事。”确定她走入浴室了,阿忌才将房门打开。
服务生手中抱着一叠传真,说是从台北传来给安采妮的。
“谢谢你。”给了小费,阿忌迅速瞄了眼上头的内容,有齐美传来的,有永安传来的,全是一些悬着未决的公文,等着让安采妮批示。这些人是怎么搞的?明知道她好不容易放几天假,却还要弄出这么多五四三的鸟事来烦她。
话又说回来,若非她每到一个地方就急着和台北方面联络,人家又怎么有办法把资料传过来。
他旋即不悦的将所有传真,全数塞到置衣的抽屉里,脱下衣物,加入安采妮的淋浴。
“不是想先躺躺?”他突然从背后出现,令她的心一阵怦然。
“临时改变主意。”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攀上她剧烈起伏的胸部。
不一会我放弃挑逗和抚弄,绕到她身前,直接含入口中,用牙齿啃中啮着。
安采妮疼楚地发出吟哦,意识到他的索求较之先前要来得粗暴而狂野。
“在生我的气?”伏在他身上,她清楚感受到他心跳的狂乱。
“没有。”隐去方才恣意强索的蛮横霸气,阿忌急喘的呼吸徒留一抹不愿说开的怅惘。
你有,你只是不说。
安采妮不安地拥着他,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俩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问题?
“下去吃饭吧。”有些问题是无解的,再谈下去不过浪费唇舌而已。
楼下的餐厅早早聚满了来此享受美食的宾客。服务生带着他们来到后院树荫下的小圆桌。
在这里用餐别有一番盎然的趣味。阿忌和安采妮各点了鱼香茄子和茴香烤鱼,外加一瓶普罗旺斯特产的红酒。
“我去去就来。”阿忌离座到前面附在服务生耳边吩咐了几句,挂着比方才更难看的脸色回到座位。
“怎么了?”
“没事。”但他的表情明显的表现他在说谎,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
稍晚,服务生端来主菜,顺便提着仿古的煤气灯挂在梧桐树上,让四周顿时增添了一份迷离的色彩。
似乎刻意避开什么,晚饭后,阿忌便拉着安采妮到镇上教堂前的广场,一家咖啡店喝“黑圣水”——浓缩的艾斯培索咖啡。
“这样柔和的夜色,和这么多陌生的人一起享受着生命的美好,觉得快乐吗?”
安采妮肯定的点点头。“我没你懂得生活,但我会努力学习。”
“你学不来的。”他当头浇了她一盆冷水。
“何以见得?”她大大的不以为然。
“你背负着太多有形无形的包袱,将你牢牢困住。”阿忌啜了一口咖啡,满怀心事的说:“我们俩终究是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即使偶尔交会时发出绚丽的光芒,也是短暂而难以长久的。”
“不会,我——”
“会。”他以一记深吻止住了她的辩驳。在一棵橄榄树下,他捧起她的脸亲了又亲,直到一抹咸咸的液体不慎滑落她的口中。
“你,”安采妮诧然惊心。“哭了?”
“回去吧。”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今儿是怎么的?才短短几天,谁相信他会没头没脑的把感情下得这样重。“你一定累了。”
回去的路上,他在地摊上买了一本关于中世纪吟游诗人马萨斯布悼念他纯真之爱的书送给安采妮。
“你在暗示我什么?”再笨的人到这时候也该有所察觉了吧。
阿忌定定的看着她,“诗人歌颂日月星辰,花开花落,也歌颂毕生的至爱。我在暗示你,当你厌烦了一切名利的追逐时,还有一个人愿意张开双臂,迎接你飞奔而来。”
有那么一刻,安采妮整个人定格在悸颤的感动中。她抱着他,泪水顺着脸颊淌入他上衣的襟口,直流进他的胸膛。
原就沉默的两人,变得更沉默了。
才回到旅馆,关上房门,服务生就急着来按门铃,告知有一份台北来的传真。
“我去看看。”从他臂膀滑落的手,叫他紧紧一握,安采妮不觉愕然。他在担心什么呢?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资料,安采妮脸色霎时惨绿。
“永安出事了。”这回捅出大楼子的又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安挺山。这败家子居然异想天开,买通商业间谍去偷人家新研发出来的食品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