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只有一成。”
× × ×
南诺尘开车前往暂时收押聂芸嫣的女子监狱,脑海中不断浮现他们相遇那一晚所有的对白和场景,他有最好的记忆力,却无法记住她细微的呼吸、颤动;他有最强烈的直觉,却不确定她会否见他。
这些紊乱不清的问题,他暂时无法理出头绪,直到他见到她。
他看着戴着手铐的聂芸嫣苍白地朝他走来,她身子摇摇晃晃、楚楚可怜。
她的眼神冷漠淡然,似乎对见到他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这让他的心缩得更紧。
聂芸嫣抬起头望向他,她以为来见她的律师是龙旭日,从没有想过会在此痛苦的地狱情境与他重逢,她早已被这个案子折磨得几乎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要不是因为小宇,说真的,她好想什么都承认,不想辩白,只想一死图个干净。
他身穿一件羊驼色外套,黝黑高贵的模样像个异族的王子般,他站在她面前,散发出来的气质威严慑人。他们互相凝视着彼此,虽然只有几秒钟。
她没有微笑,美丽、纤柔的容颜难掩淡淡的忧郁。他的灵魂深处渴望能紧紧地拥住她,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将雨过天晴。
他走向她,替她拉开椅子,打破一室的寂静。
“你知道自己最重会被判终生监禁吗?”他问。
她低垂下头,不发一语。
“该死的!说话啊。”他轻声诅咒。
她静默半晌。“如果你有心想为我做什么,请在我服刑的漫长岁月里,替我照顾小宇。”
南诺尘冰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聂芸嫣身上。“小宇——是我的儿子对吗?”
聂芸嫣的眼泪开始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滑落,所有的无可奈何和委屈全在他的面前溃堤。
他的下颚紧绷。“为什么不来找我?”
“小宇是我自己坚持要生下来的,与你无关,如果不是因为这件案子,我不会这样求你。打从一开始,我从没希望你为我或小字做什么。”
她本就不是一个过于脆弱的女人,但今日,她是多么渴望能向他倾诉她的痛苦、无助和恐惧。但他的黑眸太冷太深邃了,令她难以亲近,只有让自己伪装倨傲,起码能有尊严的站在他面前。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从今日、此时此刻开始,你只能选择全力配合我,因为我要赢这场官司。”
聂芸嫣的身体一僵。“我的辩护律师是旭日。”
他打断她:“龙旭日只有三成把握,而我一定要赢,你明白吗?”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你以为呢?”他饶富兴味地看着她。
“我没有钱可付你律师费。”
“一个平民,通常都无法负担昂贵的律师费,不过——你可以求我。”
“我已经求你了。”她低语。
“你刚才是为我们的孩子请求我,现在,我要听的是你为自己的自由求我。”
“你是个残忍的男人。”她心里开始暗暗恨起他的自大,他完全懂得何时该在敌人的伤口上撒盐。
“求我!”他低吼。
“你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我从不玩游戏。”他静默片刻,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求我,否则以龙旭日的能耐,最多只能将你的案子弄到改判十五年监禁。”
她咬着下唇,就是不愿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四年前她已经做过一次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都是她最狼狈的时候。
失去耐性的南诺尘站起来准备转身离去。
“我求你……”聂芸嫣柔声哀求。
“什么?大声点,我没听到。”
“我求你。”她略提高音量喊道,这已是她最大的限度,如果他还是有意刁难,她也无计可施。
“很好!”他嘲弄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以手掩面,发现泪水早已不知在何时又流了下来。她已经好久不曾这样崩溃了,为什么一见到他,就不能自己?她不是告诉自己根本不要记得那一夜,不要想起这个男人了吗?
但是小宇的存在,总是无时无刻地提醒她,四年前她与他之间确实有过什么。
她哭得身子颤抖甚至无法站立,必须蹲下,尝试吸气。总有一天,她要向他证明,平民如她也有值得他甘拜下风的美好特质;总有一天,她一定要撕下他戴在脸上的傲慢面具。
× × ×
南诺尘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住所,他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打了零分。
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出问题,面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却净说些混帐话,真是杀千刀的。
要不是龙旭日的出现,让他妒火中烧,失去冷静,他相信自己不至于失控至此。
小宇,他的儿子,他竞有个三岁的儿子而不自知!据龙旭日的说法,小字现在交给保母带,不知道他和芸嫣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像谁多一些。他嘲笑自己,满脑子全是亲情。
让小字认祖归宗的事大概得先往后挪一挪,芸嫣的冤屈必须先洗刷,他无法忍受看见她忧郁的眼眸里泛着泪光。
先前,他仔细读了一遍龙旭日提供的资料,他当然相信芸嫣是无罪的,只是不利她的证据过于强硬;而对芸嫣有利的证据却比高山上的空气还要稀薄。
聂芸嫣的继父在聂芸嫣六岁时与她母亲结婚,带来一个拖油瓶,也就是此次检方最重要的证人之一,她哭诉着亲眼目睹聂芸嫣亲手杀了她的父亲。
偏巧,聂芸嫣和她的继父始终不对盘,要不是聂芸嫣的母亲让她放不下心,她根本懒得多看继父一眼。这些全是龙旭日补充的题外话。
弱点?弱点到底在哪里?他相信每个人、每件事都有弱点,都有死穴,这个案子自然也不例外。
他回到家,简单冲了澡,聚精会神地开始作基本整理,这是接下案子后抽丝剥茧的第一件事,看似简单,其实当中蕴含着高度智慧。
他划出所有与当事人有关的人、事、物、地,做成横轴、纵轴。先从一个点扩及一条线,再成一个面,然后每个点、线、面都有其关联性,这些关联里往往藏有敌人的弱点,他必须由这些网状的脉络里找到致胜的蛛丝马迹。这场官司比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场官司都重要。
× × ×
翌日,南诺尘又来到拘留所见聂芸嫣,他有几个需要她才能澄清的疑点。
“当日你为什么要回你继父家?”他问。
“继父告诉我失踪多年的母亲回家了,很想见我一面。”她没料到他今日会来。
“告诉我你所看到的。”他平板地道,开始作笔记。
聂芸嫣点点头,回想了一下,“我记得那天下午二点二十分左右——”
“你怎么能肯定是二点二十分?而不是二点十分或更晚?”他打断她。
“因为我按对讲机时正巧有一对母女从公寓出来,好像是一对同来学画的母女,她们走出来时女儿问她妈咪当时的时间。孩子的妈咪正好忘了带表,所以我随口搭了腔。”
“很好,说下去。”他静待下文。
“我走上楼,因为我没有继父家的锁匙,正要敲门.却发现门虚掩着——”
“等一下,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按门铃,反而要用敲门的方式?”他抬眼看她。
“因为继父在电话里交代我,楼上大门的电铃坏了,所以要我改用敲门的方式。”
“你推门而入后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继父倒卧在血泊之中。”她难掩恐惧地道。
“你当时是不是碰了尸体?所以双手和衣服上都留有你继父的血迹?”也因此有了不利于她的证据。
聂芸嫣点点头。“我以为继父或许有救,所以我试着用心肺复苏术想延续他的生命。”她做了一件天下最笨的事。
“大约隔了多久死者的女儿才回家?”他微皱眉地问。
“不很确定,大概五分钟左右。”
“你见到死者时,他的身上还插着那把作为证物的蝴蝶刀吗?”
她想了想后摇摇头。“没有,我也不知道刀子是何时冒出来的。”她确定那把刀是她第一次录口供时才首度见到。
“你的母亲真的回家了吗?”
“我想是没有。”
他深呼吸了一下,托腮沉思。“这个案子并不单纯。”
“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杀人。”她幽幽地道。
“我知道,但光我一个人知道没有用,我们必须设法说服陪审团相信你。龙旭日让我看了你这个案子的陪审团名单,有妇女运动的领袖,也有礼拜堂的女牧师,还有专门写言情小说的作家,这些部分对你稍有利,不过——”他拉长了尾音。
“不过什么?”她急切地问。
“不过法官和检查官全是难缠的角色。”他正色道。
聂芸嫣神情黯然。“难怪旭日只有三成把握。”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打赢这场仗,你不相信我吗?”他有点不高兴。
“旭日是全美前景最被看好的律师,连他都没法可想了,我又怎能对你奢求呢?何况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对生命,她很少有执着,何况是对死亡。
世上唯有小宇,让她无法割舍。否则,她不会奢求一线生机。
“不准再说死这样的话,我正在帮你死里求生,你却长吁短叹地对着我。”他很少对女人发怒,但是对她,他无法忍受失去她的千分之一可能,就算拼一死也要救她。
她颤抖了一下。“对不起!”
他心软了。“很快就会没事的,相信我。”
第三章
望处雨收云断,凭闲悄悄,目送秋光。
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柳永·玉蝴蝶
南诺尘不费吹灰之力找着了当日下午学画的母女,那个母亲竟然是茱蒂,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难怪我觉得她很眼熟,原来就是当年混进皇冠厅的小妓女。”
“我需要你出庭作证。”
茱蒂面露喜色。“我能作什么证,那日,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仔细回想一下,那日跟平日下午有什么不同?”
茱蒂像是中了催眠术一样,掉入时光。“那天就像往常一样,我牵着露露的手,因为那栋公寓没有电梯,所以我和露露从五楼往下走,要下四楼时,在楼梯间遇着一对恋爱中的男女——”
南诺尘喊停。“你说在几楼的楼梯间?”
“四楼。”
“为什么如此肯定?”他问。
“因为那些楼层我每个礼拜都要带露露走一回,四楼的楼梯间在我第一次走时就发现扶手有点脱落,所以每回走到那里时,我都会要露露小心些。”茱蒂道。
“那对男女正在做什么?”
“男女都在抽烟,因为露露讨厌烟昧,所以经过他们时还轻捏着鼻子。”
“你还记得他们的长相吗?”他立刻掏出一叠相片。
茱蒂接过照片翻看每一张,很快地挑找出其中两张。
南诺尘看着那两张照片。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找着敌人的弱点了。
“你确定吗?”
“嗯!我记得相片中的这名女子,她当日还朝捏着鼻子皱着一张脸的露露吐了一口烟,我差点为了这件事和她大打出手。”
“后来呢?”
“那疯女人的男人将她拉开,叫她不要惹事,以免耽误了正事。”茱蒂思绪转动着,好像要使什么把戏。
南诺尘虽未露喜色,但心里对这场官司已胜券在握,很想立刻与芸嫣分享这个好消息。
“帮我出庭,将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当着法官和陪审团的面再说一遍。”
茱蒂妩地嗲声道:“如果我出庭因此救了小妓女一命,你要怎么谢我?”
南诺尘反感地看她一眼。“芸嫣不是妓女。”
“哎呀!差不多啦,伴游小姐也是妓女的一种。”
“茱蒂,从现在开始不准你任意批评芸嫣,否则我会告得你无地自容。”他火气略为上扬地道。
茱蒂打了一阵哆嗦。“不会吧!?诺尘,你的样子好认真哦!这么维护她。”
南诺尘放软语调。“后天出庭,我要你当被告的证人。”
“我有条件。”茱蒂低头看着涂满蔻丹的纤指,看似不经意地道。
“什么?”他知道茱蒂一向不会放过任何狮子大开口的机会。
“若是她因为我的出庭无罪开释,你要娶我,就当作是谢礼。”茱蒂频送秋波。
南诺尘听得头皮发麻,冷嗤了一声。“你的野心真大。”
“我从未加以掩饰想要嫁你的决心,人往高处爬嘛,有机会为什么不把握?”茱蒂说得理直气壮。
南诺尘钦佩她的“雄心壮志”,但是他并不打算成全她。“你有权利追寻你的幸福,而我也有权利选择拒绝你的错爱。”
茱蒂气得七窍生烟。“这么说来你不同意?”
他摇摇头,站起身准备离去。
“我的证词对你很重要的。”她朝他的背影喊道。
“五分钟前是,五分钟后未必是。”他改变主意,这个女人太麻烦也太贪心,他有的是方法来证明芸嫣是无辜的,只是要多花一点时间。
茱蒂追上前去。“诺尘,等等我,我无条件答应你就是了嘛。你别生气呀!”
这下反倒是茱蒂追着要出庭作证。
× × ×
龙旭日敲门,一张清秀的脸庞凑在门缝里看人。“你们是谁?”门里是聂芸嫣的好友方菲。
“我是旭日啊!方菲。”
方菲打开门,笑盈盈地看着龙旭日。“你带了朋友啊?”
龙旭日介绍道:“他是芸嫣的辩护律师。”
方菲用一种充满激赏的眼光打量南诺尘。“先生贵姓?你长得真好看。”
龙旭日轻敲方菲的头,斥责道:“你是花痴啊!见到男人就想扑上去。”
“乱讲,我方菲可不是饥不择食哦!你真有眼光,替芸嫣找来这么帅的律师,陪审团里的女性票源铁定情不自禁一面倒的支持芸嫣。”方菲作着白日梦。
“我叫南诺尘,你是芸嫣的好友方菲?”南诺尘觉得眼前这个女孩过于大而化之,缺少冷静的特质,与他想要的证人性格有些不符合。他打开笔记,开始发问。“你和芸嫣认识多久了?”
“三年多吧!当时她挺着大肚子。”
南诺尘的笔停顿了一下。“芸嫣的孩子现在由你照顾吗?”
“是啊!小宇正在房里睡觉。”方菲指了指后头的房间。
南诺尘点了点头,一会儿,他要看看小宇的模样。“谈谈你所知道的,关于芸嫣和她继父的关系。”
方菲看向龙旭日,后者点头后她才道:“他们一直不亲近,自从芸嫣的母亲离家之后,她就一个人在外讨生活,有一次因为她继父欠下一大笔赌债,债主派了两个打手将芸嫣捉走,说是要卖给红灯户,所以芸嫣很恨他的继父,几乎形同陌路。”
“那么,为什么案发当天芸嫣会出现在她继父家呢?”南诺尘问。
“芸嫣的继父自己打电话四处找芸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