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倒抽口气,瞪着一地细木。脆弱质软的细木一起搬的结果就是擦痕无数,虽然细微,但是爹爹一定不会要了。
捧着刮伤的细木,白微生眼中很蠢的爱乐香,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坐下,抽出怀里一枝毛笔,还有一罐釉料,细心地帮受伤的木料上妆,一边喃喃自语。
“这样应该就看不清楚了吧?”该可以瞒过爹爹和客人。这可是她发明的办法,成功地瞒过不少双眼睛,省下不少材料费,爱家的瑕疵木都是她偷偷修好又差人搬回来用的。像这样好的木材只因为一点点瑕疵就丢掉,那多可惜!
在她一双巧手下,木材神奇地又回复了完好如初的模样。
白宅内,微生正行过花苑,想着爱乐香崇拜的表情,想着他聪明的方法,那爱乐香肯定感激死他,他帮她省了太多时间。
她真的太笨了,而自己实在太聪明,想着想着,俊脸上有藏不住得意的神采,哈哈大笑地扬扇昂首入厅。
白微生一进大厅,里头便传来一句喝叱。
“停!”喊的是白夫人,她很激动的跳下椅子,指着儿子站的地方。可惜来不及了,白微生已经一脚踩进一盆水里,水花溅起,他的脸瞬间沉凝如冰。
只听白母呼叫:“唉呀呀,瞧你湿的。”一群婢儿赶忙奔来。蹲下清理少爷打湿的靴子。
白微生恼道:“这儿怎么放盆水?”他话一出口,见母亲双眸炯亮,精神亢奋,立即猜到啥事,拔腿转身遁逃。
白母追着他解释:“儿啊,庙里方文说咱家今个东边有煞,娘花了银子求来这观音神士大悲水,按指示摆在东边,何佑咱平安无事——”她用力地将微生拉向西,半拖半拉要他靠着墙步行。“走这边走这边,你要冲煞就糟了。”
这真太可笑了,白微生脸色逐渐凝重,怒蕴眉梢,终于火大地甩开她的手。
“娘!”忍不住向她晓以大义。“你太迷信了,而且简直到了走火火魔的地步。”微生头痛地揉揉太阳穴。
白夫人双手叉腰,昂脸反驳。“我迷信?你十五岁时重病是怎么好的?”
“莞大夫医好的。”微生道。
“不是!”白夫人纠正,激动地指着他。“是娘带你去虎陀山,请巫仙人作法做好的。”
“呵!”白微生摇头,这事已经争论不下十次,他简直懒得再说,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那时我已经服了莞大夫的药,本来已经精神大好,你偏要我千里迢迢爬上巫山我才又昏迷的,我不是已经解释过很多次?莞大夫因为这样,气得好几年都不再帮咱看病。娘,你怎么不理智一点、开化一点?拜托你!”
“我才拜托你——”她固执地昂头道。“明明就是作法作好的,那个巫仙子可厉害的,他一念咒语,你就睁开眼睛——”
“因为他拿针捅我的脚!”白微生咆哮,不说了,他气得转身就走。
白夫人犹对着爱子的背影嚷嚷道:“你忘了?巫仙子说你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才会病的,这种阴病当然要靠作法,幸好娘认识他,你别嘴硬啊!”
白微生气得如旋风般,一转眼就消逝白夫人眼前,这对话真是太荒谬。
“你会那么聪明也是娘上香求来的……”白夫人嘀咕着抚抚衣裳、理理仪容,轻轻地嗯哼一声,四面八方即涌来仆儿数名。
“都打听好了?”她冷觑奴才们。
“是,夫人。”一名女婢上前低道。“清水大师确实入了咱雨维城,住宿春眠客栈,已经有一堆官夫人排队穿着他相命批流年,大师架子很大,脾气很坏,收费很贵,行踪很神秘……报告完毕。”她一长串说完。
白夫人啧啧道:“没错没错,要不高明就不贵,要不厉害就不会行踪神秘,要不神准就不会脾气坏、架子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非要请教大师怎样才可以将隔壁卖棺材的逼走,看能不能作个法让‘永福’倒闭。”她意志坚定地握拳、深吸口气。
除掉“永福”是她白夫人毕生心愿。她瞥了仆儿们一眼。“去,备轿,跟库房领一箱银子,我就不信清水大师不见我。”为了捍卫家园风水,花再多钱都值得。
一番打理,打扮得花枝招展,金银珠宝上身,华丽贵气的白夫人在仆人搀扶下,正提脚要跨上马车,后头冷不防来了一声——
“哟——”
这一“哟”,白夫人僵住势子,转身一见发声之人,猛回头,如受了莫大惊吓,又似看见妖魔鬼怪,她仓皇失措地爬上轿就躲过去。
“啪!”
来人动作更快,拉开轿子窗帘。“白夫人早啊!”
晴空下,只见乐香之母踮脚趴上轿子,胖胖的圆脸贴近窗栏,不怀好意地眯眼,亮出一口白牙,朝一脸惊恐的白夫人说道:“哟哟呦,白夫人今儿个真漂亮,赶着上哪啊?”
白夫人面包铁青,只用力踢踢轿门,暗示车夫快走。
爱夫人又尖声道:“白夫人该不会赶着去叫什么大师的,帮您作法除掉‘永福’吧?”
真衰!白夫人遮住脸,不想见着晦气。“你快下去,别踩脏我的轿子。”
“哟——”爱夫人尖嚷,踢踢轿子。“瞧这口气,架子真大,您尊贵。尊贵到叫人在咱‘永福’店前泼狗血;您高贵,高贵到要下人在咱‘永福’门前贴符咒,我说您这回又想出哪招、唱哪出啊?”爱夫人不忘提旧帐。
白夫人使劲踢轿。“走啦!”她对着车夫咆哮。
车夫为难地瞪着霸住轿子的爱夫人,她胖胖的身躯攀在轿身上,他要驶了马儿跑,就怕她摔伤。
爱夫人看白夫人面色铁灰,咬着牙、握着拳头,一副快气昏过去的滑稽样,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气死活该。她跳下,抹抹手,马车立即飞也似地向前疾奔,宛如逃亡。
“小心驾啊,老娘双手刚劈过棺材很晦哪!”爱夫人犹不忘挥手高声送行。
车夫听了一个颠踬,轿身一歪,白夫人骇得发出尖叫。爱夫人见了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没笑跌过去。
忽地,一只手扶住爱夫人。“娘,你过分了。”
爱夫人回头见女儿一手揪着刚写好的挽联,一手搭在她臂上。她亲爱地摸摸女儿脸颊。“娘不过分,一点都不过分,他们白家才过分,咱‘永福’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何必呢?”爱乐香耸耸肩,将挽联交给母亲。“喏,赵公子订的挽联。”
“写好了?”爱母展开来看,白绢秀气的一行字——凤落长空,淑德可风。
爱母眼一瞠,狂笑起来。“淑德?他娘偷人哪!淑德可风?笑死人了!”
“人都死了,赵公子希望给他娘写点好的,又有什么好笑的?娘这样笑一个死人,我才觉得好笑呢。”乐香只不愠不火说一句。
爱夫人登时煞住笑,咳了咳。“嗯,是,反正都死了,能美化多少就美化,写得多好就多好,的确是没什么关系,娘确是不该笑。女儿——”爱夫人按住乐香肩膀。“你真是善解人意,赵公子一定会很满意。”说着她卷起袖子,对着长工嚷嚷。“快快快,备轿,去春眠客栈。”
乐香凝眉。“娘,你去那儿干嘛?”敢情娘也要找大师批流年?爱夫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乖女儿,咱给白家欺负这么久,娘这回可要狠狠整她一次,好发发一肚子鸟气。”
乐香忽地使力揪住母亲袖管。“您别跟着闹了。”一双水眸圆睁着,又清又亮。
“唉呀,放心,娘自有分寸,你放心喔。”说着就奔上轿子,扬尘离去。
乐香劝不住,只好耸耸肩,慢条斯理地踱返店内。
一回店内,排队等着买挽联的人立即一拥而上,全挤在柜台前。有的要看棺材样式,有的要问丧葬法事,有的要请和尚念经,乐香伏在柜台前,一贯亲切微笑着倾听,并不时回头吩咐下人办事。
在乐香亲切的服务下,步出“永福”的丧家,个个愁容褪去不少。
剩下最后一个客人,是一名小少年。很少有这么小的客人,至多十三吧?衣衫槛楼,消瘦见骨,面目憔悴。
他仰望柜台前的爱乐香,乐香隔着柜台倾身俯过来问他。
“小哥哥需要什么?”然后她露出甜甜笑容。
乐香一笑,小兄弟就哭了。
“唉呀!”乐香赶紧绕过柜台出来,站在少年面前。“今儿个风沙大,吹进眼底了?”她抽出锦帕给他,还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笑,免去少年不少尴尬。
他揉揉眼睛。“是、沙子多……”声音哽咽着。
乐香抬头,看了看店外斜映的目光。“可不是么。”
少年哑着声音道:“我……我要买一副挽联给姐姐,她昨儿个半夜病死了……”说到这,眼泪忍不住哗啦啦地淌下。
这下可不能再怪沙子大了,乐香转身走到角落,搬来一张椅子。
“请坐。”她没有出声安慰,该哭的时候,掉眼泪是好的,眼泪忍着才痛苦。“你坐下,我们一起坐。”她也拉张椅子过来,还顺手将柜台上一个竹篮提来。“我们吃馒头好不好?我自己做的。”乐香掀开覆盖馒头的白布,蒸气瞬间涌上,扑上少年湿润的眼睛,好香……少年立即唾液汹涌,他已经饿了好些天。
乐香拣了一个馒头,倾身笑咪咪递到他面前,他有些愕然,望着那张笑脸,像看见自己的姐姐,抢下馒头狼吞虎咽地啃吞馒头,一边啜泣、一边含糊直说:“好吃……好吃……真好吃……”
“你喜欢?真好。”乐香笑了,露出一排漂亮的贝齿。
少年在蒸气中望着白裳的爱乐香,他眨眨眼,仿佛看见乐香通体发光。
连吃了三个馒头,他终于有力气将话说完整。“我只有一钱,我想帮姐姐买副挽联。”
乐香倚着椅子像和他聊天似的。“好,你姐姐喜欢什么、性情如何?”她思索着要帮他提什么字。
“喜欢?”少年摸着头思索。“我们穷人能吃饱就好了,哪敢喜欢什么?”他难过又自卑的低着脸。“不过我知道姐姐打小就崇拜一个人,崇拜得不得了,几乎把他当神……”
“哦?”乐香交叠双腿,手肘搁腿上,撑着下巴耐心听着。“崇拜谁?”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神童,白微生。”他尴尬地笑。“是爱慕吧?我姐姐一直想和白微生作朋友,可你知道的,别说认识他,就算想收集他的诗,咱也买不起,白微生的字画在雨维城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是是是。”乐香同意,她隔壁住的可是大人物大才子大神童。然后乐香问:“你姐姐什么名讳?”
少年道:“秋若寒。”
“我知道了。”乐香拍拍手,站起来。“你明天过来拿挽联。”
“一钱?”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乐香笑。“不。”
少年恐惧地扬起眉毛,听见乐香笑着续道:“一毛。”
“一毛?!”他睁大眼。
“是,一毛。因为你喜欢我做的馒头,我高兴优待你。”她保证。
少年笑了,哀伤自他眉眼间褪去不少。“我的确很喜欢你做的馒头,不信你整篮给我,我带回去吃个精光。”
“好啊。”乐香爽快道,就将整篮馒头递给他。
少年接下,眼底还闪烁着泪光,却带着微笑。“爱姑娘。”他仰着脸很认真地道。“我知道你好可怜,没人要娶你——”他拍拍胸脯。“但我保证,为了吃你的馒头,我长大一定来提亲,把你娶回去,你放心,你不会没人要的,你等着我。”
乐香微笑,轻捂着嘴。“好啊,我等着。”她眨眨眼,眨出少年满嘴的笑。
小少年心满意足提着整篮馒头离去。
后头管家上前问小姐:“这挽联你打算怎么写?”
乐香凝视着少年背影,她只直直步出店子,去敲隔壁白府大门。
桔红色门扉缓缓开启,守门人露出脸来,一见是白府死敌爱家之女,便皱眉头。
“爱姑娘?”
“我要见白公子,麻烦你通报一声。”
守门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爱家姑娘,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咱白府向来不见你们的。”不只不见,简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见?”乐香扬眉。
“您别为难我了。”退身“砰”地就关上门。
“很好……”爱乐香点点头。“很好……”她转身回爱宅,缓缓踱往后院,停在一堵墙前。她听过白微生在这儿吟诗,她听过他磨砚的声音,她知道他多在这儿吟风颂月。
她将耳朵贴近墙壁,果然听见书写的窸窸声,他八成在。乐香俯身抬起一块石子就扔过去——咚,啪,喳喳。
“妈的!”墙对面发出咆哮。
白府花苑,露天花架下,微生捂住额头,一手还拿着笔,他气急败坏冲过去提脚就对墙踹,脾气暴躁地吼。
“是谁,有种出来,杀千刀的,老子砍死你,出来!”他气冲冲叫骂,完全不顾形象。他作画的时候最气人打断他,这会儿他的心情全毁了。
他抄起脑海中各种狠话指着墙破口大写,见一只小手浮现墙沿,他不由得愣住,随即一张脸露了出来,爱乐香脚踩着椅子,攀在墙上,对着发怔的白微生露出一贯的标准笑容。
“您好啊,白公子。”
好个屁!白微生退一步打量她,然后冲着她的笑脸,深吸口气卯起来指着她臭骂:“你妈的搞什么乱扔石子?你吃饱撑着爬墙啊?你有没有大脑?石子不长眼你知道吗?你是哪根筋断了?你有病啊!”他骂了一顿,她还是不痛不痒笑着。
“我想见你,看门的不让我进来。”
“你废话!”白微生叱道。“我娘一向不欢迎你们,别告诉我,你天真到不知道。”
乐香“喔”了一声,往下擦擦裙子,双手往墙头撑起。
白微生惊恐大叫。“你干什么?”
“我爬过来——”
“你给我站住!”白微生急吼,像是见着什么妖怪,激动地指着她攀爬的势子狂叫。“你站住,停,停!不准过来、不准爬墙,你给我停!”他惶恐地直直退,这女人到底想干嘛?
爱乐香不理他的咆哮,笨手笨脚地直攀过墙来,整个人骑上墙顶。
天啊!白微生捂住头,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竟爬在墙上,这这这……这什么跟什么?她有没有教养啊?
乐香咬牙双手撑墙,瞪着地面,提气深呼吸。
“有干嘛?”白微生见状惊吼。
“我要跳下来。”她瞪着足足一楼高的白府地面,张臂就要往下跳。
白微生简直要疯了。“妈的,不准,你想死别死我家,你不……”
来不及,乐香跳了——
白微生惊得奔上前,张臂接住她。“我他妈妈妈妈的……”被那下冲的力量震得整个人就往后倒,摔在草地上。微生痛得脸色惨白、嘴唇泛紫。这个衰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