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爱氏一家经营寿材生意(俗称棺材店),方有起色,竟夜失火。
鲜红火焰冲天燃烧,如一条火龙吞噬爱府。爱氏一家狼狈逃出,面对冲天大火,夫妇俩痛哭流涕,邻人愁容满面地安慰着爱氏夫妇。
啜泣声中,突兀地冒出一串笑声,笑声洪亮,与火焰的僻啪声相呼应。众人哗然,低头但见笑声逸自才三岁的爱家小女,爱乐香。
“乐香?”爱夫人皱起眉头,红眼望着小女儿。她圆润白皙的脸蛋儿被大火映得红粉扑扑。
小乐香软白小手指着燃烧中的家。“娘……娘……漂漂……红红耶……”
黑夜中火焰灿烂,烟雾弥漫,变幻万千又红光满天,壮烈妖艳,在小乐香童稚眼中,实在美丽。大人们却只感到大火的无情凶险,爱老爷更是为一生积蓄尽毁而心痛莫名。
爱夫人听着女儿童言童语,望着无忧无惧的小女儿,看着她兴奋欢喜的灿亮眼睛,忽然升起勇气无限,俯身抱起乐香。
她含泪挤出笑容,哽咽地道:“是啊……好漂亮。”可爱的女儿没事,已经够幸运了。
乐香白软的小手摸上母亲闪着泪光的湿脸,扭头对着火焰挥手笑呼:“火、火、烟火、烟火……”
爱夫人拉拉愁眉苦脸的相公,安抚他道:“相公,都烧了,不如咱好好欣赏这场大火。瞧,女儿多开心。”
爱老爷望住女儿,强忍住泪,苦笑道:“乐香,烟火是爹爹花好——多——银子放给你看的,喜不喜欢?”呜呜……真的是非常多非常多的金银珠宝。他强忍住泪,自嘲道。“没有人会像爹爹放这么贵的烟火给女儿看喔……”心痛如火烧。
“喜欢喜欢!”乐香格格笑。“最爱爹爹……最喜欢……”
小乐香笑靥如花,眼睛笑眯成一线。
女儿软软的声音似水,瞬间沁润他枯萎的心扉。爱老爷不禁也被女儿天真的笑靥感染,苦涩的脸庞露出一瞬笑声。乐香一见爹爹微笑,张大嘴巴笑得更大声了。小乐香一乐,总笑得眼睛都眯进了皮肤内,只看见又长又翘的睫毛飞扬。
爱老爷看女儿乐不可支,忧愁的眉心随之纾解,心中又再燃起斗志。爱氏夫妇相望一眼,爱老爷拥住夫人,含泪欣赏起大火,甚至置身事外地讨论起来。
“瞧……东边堆最多木材了,火最旺,还挺香的……是檀木吧……那可是最顶级的檀木哪。”老爷说道。
爱夫人挺胸,忙向邻人推销。“看见没?咱爱家用的木材绝对真材实料,你们大家闻闻这味就知道了……要棺材,找爱家,保证货真价实,绝不偷工减料!”
呸呸呸,邻人脸都绿了。啥棺材,真霉!
小乐香倒拍手附和。“闻闻、闻闻、香香……香香……”
众人望着爱氏一家像看着一群怪物,个个傻眼。
他们……他们……是不是被大火烧得失常了?这种情景还能笑得出来?仿佛烧的是别人家。
大街对面是皇亲国戚们住的高级地段,王公贵族多居于此,宅邸幢幢富丽堂皇。
白府豪宅,高高楼台上有个小公子推开窗扉,后头奶娘伸手过来急着想关窗。
“失火呀,少爷,别看,别看!”深怕吓坏了宝贝少爷。
七岁的白微生推开奶娘。“让开!”他一手挡住窗扉,浓眉扬起,两只眼锐利地盯住对街大火,一手指着那熊熊火焰,很趾高气昂地朗声吟诗——
“黑中火如龙,红天包银月……嗯……嗯……”他沉思着更贴切的词。
奶娘听了少爷随口作的诗,整个人佩服得伏倒在地,崇拜他双手合十,两眼漾泪,声音抽搐。
“喔……少爷……喔……少爷……您真是人中龙,一场火都能出口成诗,喔,少爷……”她激动地抱住小少爷。“您真是神童、旷世奇才啊!”她由衷赞叹。
白微生充耳不闻,只认真地打量火焰,斟酌着美丽词句。
他正是雨维城聪明过分的小神童白微生,前途不可限量。
而对街被人抱在怀里,背对他的小女孩爱乐香,“永福”棺材店老板的独生女。她家正失火,她笑咪咪,两眼眯成一线,两颊红红圆鼓,看来她前途……咳咳……也大有可为!
第一章
天历五十七年,天子颁布法令,鼓励优秀子民,只要努力工作,按时纳税,不论贵贱,有钱都可以买王公贵族的地,和诸侯们上流人等比邻而居。
爱氏是第一个受惠者,大火没有烧灭爱府,反而激励爱家向上,爱老爷经营的“永福”丧葬业日渐扩大,终于并吞雨维城其他棺材店,富甲一方。
爱老爷看中白府隔壁豪宅,买下来当店面,还敲敲打打地扩充门面。爱老爷虽然变得非常有钱,可是他和爱夫人依然秉持勤俭持家的美德,全家上下只聘了一名管家、两名仆人,内务及看顾店面都是熟人亲戚,只为独门的造棺技巧绝不外传。
这一年,爱乐香已经十八岁,不像一般闺女,镇日学女红待嫁;相反的,正因为爱老爷后传无人,于是打算将毕生功力传授女儿,目前她最精通的是——写挽联。她写的挽联总能贴切地符合丧家需要,供不应求。
平日爱乐香穿梭于店内,帮着打点一切,为了尊重上门的顾客,她永远穿着白布衣裳,永远只朴素着一头长发,没有一点儿发饰,也从不化妆,总素净着脸,她从不打扮,从不穿花衣裳,不只是她,爱家每个人都一样。
尽管如此,爱乐香没有一丝遗憾。她看过别家闺女化妆,她嫌麻烦;觉得不穿花衣裳也不错,太多漂亮衣裳会让她不知该捡哪一件穿,她安分守己过日子也颇为逍遥快活。总之,十八岁的爱乐香,因为家里经营晦气的棺材店,没人上门求亲,更鲜少有朋友。
爱家生意兴隆,事事顺心,唯一的麻烦是——白府的排挤。
自从爱府搬来当邻居后,非常迷信风水的白夫人就夜夜失眠,常常愤恨地咬手帕。
“老爷、老爷,你跟宫中傅大人说了没?”今日她又提起。
白老爷面有怒色地回她:“别说了,我跟傅老提了快十次,向监事研究了不下十几次,天子就是不肯废他立的法,还颇得意这是他实行的一大德政,他的声望正高呢!”
“可是咱隔壁住的可是棺材店,棺材店耶!”白夫人快抓狂了。“那种下贱行业怎么可以跟咱们相邻?你虽然退休了,可好歹曾是鼎鼎有名的士大夫,跟个卖棺材的住,笑死人了。多晦气、多霉!您不见那爱家一来,咱多衰,前日奴家养的金丝雀无端端掉了三根毛,还有,金池的鱼莫名其妙死了一尾,家里下人病了一个。这怎么行,这样下去会死人啦!”白夫人信手拈来,便牵拖出一大堆“衰”证。
“呸呸呸!”白老爷怒叱。“你少说衰话,闭嘴!”他烦躁气恼,却又莫可奈何。
外头目光闪烁,雨维城公认最英俊、最聪明、最神气的才子白微生,刚刚离开挂月楼。他和城内众多才子们斗诗,胜利归来。饮了酒,他微醺,步伐轻快,穿着镶金线贵气的一身白绸衫,手持一只羽黄华扇,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吟诗漫步过长街。
街上正热闹,早市刚结束,收市的马车及车夫们忙着装卸货,捡便宜的妇人们高声和贩子喊价,几名逛街的闺女,见着了雨维城最英俊潇洒、才气纵横的白微生,无不羞涩地瞅着他步过的身影,低低笑着窃窃私语,无不巴望着他青睐。
白微生喜穿白衣,自恃甚高,常用下巴看人,对于街旁直送秋波的女人们颇为不屑,听见那群闺女的笑声,还挥扇低咒了一声“三八”。
蓦地前头一阵喧哗,昂首就见人群迅速散至两旁,惶恐的呼声一路嚷嚷过来。
一匹黑马嘶声啼叫,恍若受了什么惊吓,竟失控地在人群聚集的闹街飞蹄狂奔,拖住后头的马车奔驰,那疯狂的速度,就快将马车摔散。
霎时长街一片混乱,人们纷纷丢了货冲往隐处避难。
马车奔来,疯狂的马蹄踏近,像一道闪电,劈得又快又急,白微生跟着人群往街旁闪,却见一名妇人手抱婴孩吓得瞪直了双眼,愣在街中央。
“快跑啊,大婶!”
人群呼嚷,那位大婶眼中只见那匹疯狂的马,脑中只想着她要被踩死了,两腿发软,手中婴孩啼哭,早已吓得手抖脚料没力气跑了。“救……救命……”好可怕的马,好可怕。
没人敢上前拉她一把,那婴孩的哭声凄厉,马匹直直朝他们踩过来。
众人尖叫,马蹄飞扬,马嘶尖锐,重蹄落下。
蓦地,呼叫声都静了下来。
众人屏气傻眼。
那疯狂的马蹄没踩上妇人身子,那么强健、疯狂的一匹黑马竟然活生生摔倒在地,狼狈地在地上扭着、挣扎着、啼叫着。
怎么回事?
“妈呀……”妇人呻吟一声,见没事了,两腿瘫软跌坐地上。
原来,有人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干了一件非常聪明的事。
当大家都骇得只管尖叫傻眼的时候,这个人推开卖油麻薯的贩子,将整桶油泼至路上,马蹄踩上热油,摔得四脚朝天爬不起来。
众人惊惧的目光立即换成激赏的眸光,崇拜地看着在危急时刻还能那么大智大勇的人。
那人一袭白衫,手执薄扇,面色阴郁,立在那群贩夫走卒间,像一只鹤立在花鸡间,像烂泥堆中的一钵雪。是的,正是白衣胜雪,清俊得高傲得衣不沾尘的白微生。
正是那个打小就有“神童”名号,全城无人不识、无人不晓、无人不崇拜、无人不欣羡的少年郎。
这会儿人们个个竖起拇指,赞叹连连;
“好!”
“赞!”
“白大才子好赞!”
瞬间涌起了鼓掌声,白微生意气风发,英姿绰绰,神采飞扬地步出,对那些鼓掌叫好的呼声早已视如平常。
他扇着扇子走到跌坐地上的妇人前,然后缓缓地收起扇子,优雅地将白扇插入腰间,微微俯身,恍若要将妇人拉起。
妇人抱着婴孩仰着脸,呆滞的眸光望着白微生,看见他露出一口白牙。感激的话正要出口,却平地炸开一声雷吼——
“笨蛋!蠢人!猪脑!”白微生英眉横竖,指着妇人破口大骂。“你不懂要跑啊?等着被踩扁是不?像你这种笨蛋干啥还生孩子,差点连孩子都要被你那猪脑给害死,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要死也别连累孩子!笨笨笨怎么有你这么笨的人,孩子给你这蠢脑养,八成也成了废物!”
白微生劈头骂得毫不留情,妇人本来感激得要命,这会儿被骂得恼羞成怒,竟有力气跳起来回嘴了。
“谁要你鸡婆?我被踩死也不关你白大才子的事!”
“唉哟,刚才吓得只会抖抖抖,这会儿倒有力气骂人。”白微生刻薄的一张嘴还不饶她。
妇人抱紧婴孩,怒火高涨,冲着白微生那张俊脸咆哮:“白微生,你狂什么?我宁愿被踩死,也不要你这臭 屁的救,你多事!”
“唉呀,你这个泼妇——”白微生气坏了,挽起袖子,也卯起来杠上了。“你爷爷我现在就把马拉起,让它踩得你哭爹喊娘地,我看你这臭三八还敢不敢乱吠!”
却说这雨维城才子,人极聪明是公认的,脾气大也是远近驰名的,他还真嚷嚷着要面粉,想把油渍去掉,把马给拉起来。
那妇人见了,吓得转身就跑,白微生一手揪住马辔,一手指着那落跑的妇人,当街就破口大骂。
“给你爷爷我回来!还跑?还跑?!唉呀呀,跑得还挺快的……”
街坊见白微生真要将马拉上来继续作乱,怕得直打圆场。
“您聪明,别跟那笨妇计较!”
“是啊是啊,咱都感激您,您息怒……”
顿时大伙儿都来安抚白微生。
那妇人这会儿倒聪明了,跑得不见踪影。
白微生被几个大汉拉住,他高声咆哮:“刚才怎不见你跑那么快?猪头!给我站住……”妈的,早知道不救了,这种不懂感恩图报的蠢人被踩死算了!微生气得横眉竖目。
混乱过后,白微生阴霾着脸,蜇返府邸。
宅前小径上,微生忽然停步,眯眼,盯住邻宅,脸上露出了轻微不屑的表情。
宅前,身形娇小苗条的爱乐香,正将堆在左边地上晒够日光的细木,一根一根搬到右边荫凉的树下放。
左边地上细木虽轻,但少说也有三十几根。
白微生看爱乐香一次搬一根,至少要搬三十几趟,他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蠢”。
就不会想想别的办法么?只会这种原始愚蠢的方式,一点都不知变通,笨笨笨!他白微生最受不了的就是笨和蠢的人了。白微生大步过去,站在乐香面前挥着扇子,昂着下巴看她搬。
乐香停住动作,侧身抬头,目光中看见一张非常骄傲自负的脸。哦,这招牌自负的表情,这高人一等的姿态,嗯哼,白家人。
她一手扶着细木,一手抹抹额上汗,仰着脸,对足足高她一个头的白微生露出亲切的笑靥。
“白公子啊。”她笑,他眼中的鄙夷和不屑仿佛都没入她的眼。一双大眼每次一笑就眯起,嵌进圆圆粉粉的脸,像一团甜饼,红唇也抿成了一线,白净的脸微微泛红。
然而她亲切和善的笑容却没有软化白微生骄傲自负的线条。
他劈头就赏她一句——“笨!”
乐香睁眸,眼睛底汪着一片混沌。“啥?”
白微生语气清晰且铿然地道:“我说笨,爱姑娘,你真够笨了。”
“哦?”乐香不解,却也没有生气,只是困惑地淡淡笑问:“我哪儿笨了?”
“喂——”白微生一副很受不了的模样,最笨的莫过于连自己有多笨都不知。他慷慨地大手一挥,“喀”地一声收扇。“你看好。”
白微生拾起地上散放的一片木板,然后拖着木板走到左边地上扔了,跟着将一堆细木堆上木板,再将木板拖往右边树荫下,木板一抽,十几根细木即躺平地上。就这么一下子,已帮她将至少一半的细木全搬来。
扔了木板,微生拍净双手,环抱胸前,斜眼看向爱乐香,下巴指指地上细木,他挑眉,讽刺的眼神像问她——你笨不笨?
爱乐香看着得意洋洋、趾高气昂的白家少爷,这个从小就出了名的“小神童”,正一副帮了她天大的忙似的表情。
爱乐香又凝眸看了树下细木一眼,然后抬头对他笑。那眯成一线的眼睛,白净粉脸,忽地教微生想到……饼?松糕?冒着蒸气的白馒头?咦,怎么净想这些,莫非他饿了?!
乐香对他说:“谢谢你,白公子。”然后不忘加上一句:“你真聪明。”让他的得意衬得更有理。
白微生宛如孔雀展翅,一副“这没什么”地挥了挥手,只差没说出一句免礼。然后潇洒翩翩地走过她面前,昂首步进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