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猫懒意十足的声音出现後,小孟兴奋地看见特种部队专用的黑色突击艇出现在浪涛起伏的夜幕尽头,马达已关掉。小孟涉水过去帮忙把俄国佬推上艇後,顺手摸了下艇身,回头想去叫回YEN,身子却突然腾空,被雅各一肩顶入艇内。
「去哪里,臭萝卜头,坐下看戏!」大猫将不自量力的小毛头勒回来。
「可是今天晚上YEN……」
「嘴巴闭上。」懒懒盯向小孟,蛇样冷眼射出一道狠光,「不许多嘴一个字。」
在艇上三位老大哥高低不一的轻笑声中,小孟委屈地抿嘴嘟腮。找出心爱的夜视镜戴上,小孟看见他家头儿已走回沙滩,不免替这阵子饱受折磨的YEN感到忧虑。这些老大哥,包括他敬爱的头儿,脾气不仅大,心眼也坏,一点都不懂得体贴女士的。人家小姐今天受够惊吓,她已经够悲伤了……
YEN站在长堤上凝泪望著故乡,久久不忍转身,无法再像九年前那天清晨一样,一背过身去就毅然远离,说走就走……
潮湿的空气中送来一股菸味,她意会地闭了闭涩红的眼眸,转身时顺手戴上防风镜。转过身,她果然看见雅各站在不远处,他脸上虽戴著护目镜,却不难由他饱含讥诮的冷唇、弹开香菸的举动,看出他对她在执行任务中心绪不宁的想法。
执行任务时,雅各从不抽菸,香菸是他故意点来暗讽她缺乏警戒心。
这就是雅各了,毫无慈悲心……YEN越过雅各,朝海中的同伴走去。
雅各押後,看她边走边绾起被风拂飞的长发,洁白优美的颈项完全展露出来,她清瘦不少的身躯显得更薄、更纤细,袅娜动人地倒映在他灰蓝色的镜面上。
「你是故意的吧,雅各。」行进间,YEN冷冷开口。
「不妨说来听听。」雅各也淡漠答腔。
「你故意叫小孟制造机会,让我和姬莲冬再度碰头,不是吗?」YEN终于晓得这个冷血男人今天为何大发慈悲让她和小孟留守饭店,不是体恤她状况不佳,他从不是体贴的男人。「结果你满意了?」
「你们今天过得挺充实的。」雅各没承认,亦不否认。
陷入沙地的长靴停住,YEN将脸上挂著残酷浅笑的男人扯向她。
今晚万里无云,一轮圆月孤悬天空,寂静的海边只有浪潮推涌的声音,他面光而立,严峻的俊容沐浴在月色中,充份暴露他天性中的无情。
YEN与他对峙片刻,伸手将他脸上的护目镜拔下,波澜不兴一丝的黑色眼瞳睨视著她。前天早上他帮她处理完脚上的割伤,留下姬莲冬的档案资料和照片就离开了。他一直在逼她,她不懂这个男人想干什么,逼急她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欣赏你残酷的性格。」美眸冰冷,眨眼间蓄满警告。「欣赏和忍受是两回事,别把你过人的优点用在我身上,你会发现我无意忍受。」
「天亮了,小姐,有话上船之後我陪你慢慢聊。」雅各冷声催促:「在我把你丢进海里喂鱼之前,快上去。」
把防风镜还回雅各脸上,YEN顺了顺他简洁的短发,动作不带一丝亲昵。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如愿以偿。」如果拔刀相向是他所期盼……
雅各一瞥树影幢幢的防风林,高大的身躯微移,完全挡住朝海中走去的女人。
「要我如愿以偿,你必须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才行。」偏首留意後方的动静,他语气泛柔,笑笑回应小姐的挑衅:「知道了吗?兰西。」
YEN僵立在怒涛汹涌的海边,浪涛滚滚,听进她耳中竟幽咽似泣。
「抓到你了?」
雅各的笑声没有温度,YEN突然愤怒异常。
头一扭,她绕过他往岸上走。走不到三步,颈背上的压力陡增,雅各从後方拦腰抱起她的同时,YEN也从靴中抽出刀子刺向他颈际。
「我说过了,别逼我!」她微喘著气,加重握刀力道。
雅各睨她一眼,不当她的威胁是一回事,涉水走入海中与同伴会合。
看见他脖子出现一道血痕,YEN突然怒不可抑:「你为什么要逼我?!」
「YEN,你冷静一点!头儿,你不要惹小姐生气嘛……」
小孟吓破胆的急呼,被三位看得正入迷的老大哥忿忿「消音」。雅各背向等著观赏好戏的兄弟们,不理後方嘘声四起,他低下脸,注视杀气腾腾也动人的女人。
「你应该在有机可乘的时候放手一搏。」丝样凉滑的嗓子恶意不减,他近乎耳语地提醒她:「想杀我,你的机会比别人多,好好运用咱们在床上厮磨的时光,兰西。」
嘲讽完,雅各出其不意夺走YEN手上的利刃,将小脸怒红的她丢入艇中,跟著一翻而上。刀子在他修长的五指间轮转一圈,刀尖向下,雅各俯视趴卧在艇上的 YEN,准备还刀入鞘。
「啊!」小孟扑到YEN身上,勇敢挡住她。「头儿,你饶了YEN!别这样!」
「别」字未落,雅各已将刀子还入YEN的长靴中,并眼带嘲讽地看一眼犹自抱头惨号的小家伙,性感的嘴唇冷冷一撇,在大猫身侧落坐。
「都是雅各恶名昭彰,是杀人狂魔不对,不能怪小见习生歇斯底里,对不对啊,兄弟们。啊哈哈……」船上的老大哥们被小孟尴尬爆红的脸惹得狂笑不止。
一触即发的火爆气氛被戏谵的嘻笑冲淡,YEN知道这是伙伴们体贴她的一番心意,怒眉渐解,回头望著渐驰渐远的故上,心神随之远扬。
雅各的目光从黑影幢幢的红树林拉回来,轻轻搭一下大猫肩头。
大猫意会地发动引擎,「各位旅客,请系好你们的安全带,咱们上——路喽!」
突击艇流畅转向,朝外海飘了出去。
躲过台湾海岸巡防队的搜捕,突击艇于子夜时分飙达公海。
训练有素的一伙人顶著狂风巨浪,顺利攀上负责接应的货柜轮。忙了一整天,几个大男人饥肠辘,一上船便杀到厨房大快朵颐,留下YEN独自在堆满货柜的甲板发呆沉思,整顿心情。
「还在火大雅各啊?」
YEN闭了下惆怅的眼眸,将五味杂陈的神色眨回满面淡漠。
大猫拎著一袋樱桃,懒洋洋与她并列看海,长及腰身的栗红发辫在空中晃荡。
「你和雅各真是绝配,两个一见面就硬碰硬,冷对冷,哑巴对哑巴。」嘴角叼著一枚红樱桃,斯文的面容更显白净。「同居五、六年,怎么不见血流成河?」
这类话题,以往她会避而不谈,但……
「我也意外。」YEN表情平静,弓身望著货船下方不停倒退的白浪。
大猫吃惊,转头研究她,意外她的坦率言词。
大剌剌端详略嫌苍白的标致脸蛋,他看她媚艳如昔,脸上近来颇让兄弟们担心的空洞与茫然已渐渐褪淡。近一、两年来,莫名失去生活重心与斗志的她,似乎终于看到出口,无所适从而迷失迷乱的心,有逐渐安定的感觉……
「找到根啦?」许多事情还是要自己想通,否则旁人即便有心也使不上劲;所谓自助人助的道理很简单,当事人的心境才是主要关键呀。「有道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咱们认识九年了,想不想谈谈姬家小王子对你的意义啊?」
YEN看了下大猫不怀好意的笑脸,手探向樱桃。「不想。」
「好狠。」大猫欣慰她终于有食欲,将袋子移到小姐面前,两人一人一把樱桃分享著吃。「我想谈谈最近的观察所得,你不会阻止吧?」
「脚在我身上,不想听的时候我会走开。」
真酷,难怪某家伙为她痴狂,难怪……「你今年以来拚命得很消极。」
「拚命又消极?好矛盾的说法。」YEN语调平平,没有任何感觉。
「是很矛盾。」她给人的感觉就只有矛盾啊,明明热情如火,是性烈的脾气,却冷淡得像只猫。「感觉就像一颗气充得饱满的球,突然间泄了气,弹性疲乏了。」
大猫的直言不讳让YEN犹豫起来。
和学生时代教会她所有防身武术的力齐学长相比,大猫算得上她另一位良师益友;他和雅各毕竟是她在「国际佣兵学校」受训时期战技、爆破与射击的指导教官。
YEN略敞心房,总算以尘封多年的中文正式回应大猫言语上的试探:
「那颗球可能扎到钉子,气全泄光,突然之间才会弹跳不动了吧。」
大猫这次没把心底的惊诧表现出来。从台湾转一趟回来,对YEN消极的心情助益很大呀。雅各手段是狠了点,可是他必须公正客观地夸奖一下他兄弟,这帖猛药雅各下得很适时呀!YEN这次的情形,中国话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吧?
面对问题,确实是最直接又有效的解决之道。了不起呀,雅各,了不起……
「如果把钉子拔掉,洞补好,重新灌气,」大猫热切的建议中隐带鼓吹:「你认为这颗伤痕累累的球有得救吗?」
YEN出神望著掌心的樱桃,模棱两可道:「或许吧。没试过,不能确定。」
「喔,那颗球最好努力试试,别让恋球成疾的人走火入魔,不然很多人会跟著遭殃……」大猫嘟嘟嚷嚷著,看见她还没将厚重的长靴换下。「脚伤如何了?站著不痛呀,怎么不把泡了水的靴子脱掉,水里细菌多,伤口发炎可累人了。」
YEN才要回答大猫的关心,身体猛然僵住!
瞪著大猫怀有目的的贼笑良久,她一叹:「狼狈为奸,兄弟俩都是恶劣性格。」
一个为了查出她的底细,不惜逼她回台湾,设计她与姬莲冬残忍相遇;这一个则为了兄弟两肋插刀,一见她愿意敞开心房就趁虚而入,用这种方式点她。可能吗?
雅各激她发怒,只为了想抱她涉水,不让她受伤的双脚碰到水?
「好差劲的关心,不要也罢。」
她不领情的结论,吓了大猫一大跳,「我的好小姐,你千万别对雅各这么说!」
雅各极端厌恶脆弱的感觉,他表现喜欢的方式也是标准的「雅各式」。
这家伙可不管对方是否承受,一律施展高压手段,逼得对方愈来愈、也不得不坚忍不拔——小孟近来的「上刀山、下油锅」就是一例;愈喜欢的人,雅各的态度愈见强硬。这家伙虽没说,但身为被残害三十年的受害者再清楚不过。雅各希望他关心的人都能陪他一辈子,要陪恐怖份子长长久久,本身没有一点恐怖能耐的人恐怕是办不到的。
对吃不消雅各凌厉作风的人而言,他的「关爱」绝对是恐怖迫害。
可以说,雅各喜欢人和厌恶人的方式并无差别,被他喜欢上和被他厌恶的人,同样倒楣。唯一的不同是雅各厌恶的人通常活不久,他不是亲手解决对方,便是逼得对方神经衰弱而自我了结。
幸好雅各眼高于顶,不随便「关爱」人,对于漠不关心的人他通常懒得废话一句。认识这傲慢家伙三十年,被他热烈「关爱」的人屈指可数,就不知是福是祸了
「雅各喜欢势均力敌的感觉,他这人会狠到底的,他最喜欢别人跟他硬著来,这样一来他才能痛快的为所欲为。」同伴一场,大猫对YEN提出真心诚意的劝告:「你要知道,你狠他会比你更狠,你绝他比你更绝。别让他称心如意了,小姐。」
「我笑呢?他会笑得比我更大声吗?」YEN被大猫不正经的比喻逗出淡淡笑意。「他是我的影子还是镜子?」
「好问题,你不妨对他笑笑看,试一下不会少块肉的,我也想知道答案,你试试看。」大猫大力怂恿:「你对他温柔多情试笑看看,看看他会不会像其他呆瓜,当场融化在你小姐魅力四射又美丽娇艳兼可人可爱的笑容里……」
「够了,大猫,很恶心。」YEN洞悉大猫的意图,明白露骨地把话说开:「我和雅各的关系你最清楚,我们可能还称不上朋友。」远眺海平面的尽头,声音虚无飘渺:「依照你刚才所说,我想结束这段不正常的关系,雅各应该比我更想结束吧。」
结……束?!嘴中塞满樱桃的大猫,被YEN疯狂的傻念头吓傻了。
十四岁以後,他就不曾被惊吓得这么彻底了。而那年,还是他和当时才十二岁,已经很具一代枭雄胆色的雅各弟,持枪洗劫三十多户贵族宅第後第一次失风被逮。
他还记得那是一栋绿篱高耸入天的古庄园,古老而优雅,屹立在海德公园与白金汉宫之间的深巷里四百多年,那里是全英国最高级的精华地段。
成年以後,他和雅各才晓得,那座古庄园也是上流社会精神的象徵与所在。
庄园主人当年是位快要归天的老伯爵,这支古老家族血统纯正并渊远流长,四百年来地位祟高尊贵,子孙们个个成就斐然。如今,该支贵族世家的继任伯爵也是长袖善舞的前外交宫,他在英国有著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在上流社会不输给女王,在政坛则不下于首相——首相甚至经常向伯爵请益治国之道。
每位出访英国的国家元首或显贵政要,几乎都会要求与该位伯爵见上一面。
闯入古庄园那天傍晚,在一望无际的草坪上他感慨自己渺小卑贱;和雅各站在一楼弓形的华丽大窗外准备爬窗,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贫富悬殊的可悲,他们是从地下阴暗的臭水沟,误闯天界的两只小老鼠,那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被老伯爵持猎枪抵住额头时,他脸色灰败得不逊于电影昼伏夜出的白脸吸血鬼,吓得差点尿裤子!事情就算过去十九年,他现在仍然可以清楚听见当时眼见逃脱无望,自己绝望而恐惧的心跳声,大若雷鸣,急似擂鼓。
反观雅各,当时也被管家持枪抵住太阳穴,他除了板著一张臭死人又硬梆梆的脸孔,桀骛不驯瞪著说话会颤抖的老伯爵外,并不像他吓到软腿、膀胱无力;雅各没施展苦肉计求情,不卖弄他又俊又可爱的脸庞讨饶,从头到尾,他就只是恶狠狠瞪著一屋子的大人,双眼不曾胆怯移开,也不曾低声下气过。
十二岁时骨头与脾气都这么硬了,YEN竟然想和这样的雅各结束关系?!
天地在旋转,世界在旋转,大猫一阵虚弱,必须抓住船杆才不至于昏倒。
结识雅各三十年,他想不出哪个人胆敢替他决定任何事情,不管是他从十二岁起开始厮混的高级交际花,或是假矜持的名媛娇娇女,还是当交换军官游走各国特种部队时的各级长官、转任各种职务遭遇的难缠上司皆是如此。由于有武术根基的人大多身具避祸的本能,因此,从来没人敢招惹雅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