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了,听翠儿说,喝了碗米粥后又睡了。大夫交代,这些天老太爷不能吃硬的东西,怕喉头发痛。”
浓眉微蹙,他沉声又问:“老太爷头不痛了?大夫没说什么吗?”
头痛?这又是哪一桩?鹿敬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语带困惑——
“爷,老太爷是今早吃木梅时,教梅核儿给梗在喉头,一时间喘不过气,这才晕倒的,跟头痛挨不著边啊。
“翠儿和青儿两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喊人,大伙儿赶到东侧宅院时,就见夫人急得把指儿探进老太爷口中,又掏又压的,还叫五爷用力拍打老太爷的背,才及时帮老太爷顺过气来。大夫赶到时,还不停地夸赞夫人,说她反应好,临危不乱什么的。哎呀,总之是老天保佑,幸好有夫人在……”忽地一顿,声音自动静止了。
闻言,鹿苍冥内心一绷,脸色阴郁。他双臂抱在胸前,薄唇抿了又抿,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沉吟好半晌才僵硬地道——
“去把她找来,说我有话要好好问她。”他决定正视自己与她之间的情感,试著心平气和地面对她真正的身分,纵使心里对她气恨难平,却已放不下她,就是这一点教他也恨起自己。
至于未来将会如何,他不能预期,或者更好也或者更糟,任谁也没办法知晓。
鹿敬眨眨眼,不明就里地问:“爷,您想找谁?”
脸红心热,他故意粗声粗气地道:“去老太爷那儿把夫人找来。若她不肯来,用扛的都要给我扛来!”他不想让爷爷和府里其他人得知她是东霖探子营的卧底,此事仅有自己和鹿平知悉。
“可是……可是夫人不在老太爷那儿,她被您赶出去了呀。您叫她滚,说不想看见她的,那吼声又响又亮,门外好、好好多人都听见了……这下子上哪儿找人啊?!还有啊……刚才老太爷醒来也在问,说夫人明明要陪他下棋,怎么人却不见了?属下没敢告诉他老人家,说、说夫人被爷赶出去……”
什么?!
鹿苍冥没反应,下颚抽搐著,死死地瞪著鹿平。
雨声越来越大,远远还听到轰隆隆的雷响。
“谁让她走的?!”他问得阴沉沉、低颤颤。“我没有要她走!”
“明明就是您,夫人哭得好伤心,大伙儿都听见……”被主子的利眼一瞪,后头的指控自动消音。
他是被她示爱的言词震住了,思绪紊乱不堪,只想独自清静,才会叫她滚出视线之外,并不是要她滚出鹿王府。这个该死的女人泄漏了底细,捅了这么大的楼子,还天真地以为他会放她干休,由著她全身而退吗?!
雷轰隆巨响,闪电陡地划破天际,像受到鼓舞一般,雨声劈哩啪啦大作。
他抬头仰望,神经整个紧绷起来。这种鬼天气,雨势急猛不歇,她能去哪里?!该死的女人,要这么折磨人才高兴吗?!
“她一个人往哪个方向去了?有没有人瞧见?”没时间命人备马,他边问著,边匆匆赶往马厩,心快要跳出喉头。
鹿敬急忙跟著,嘴巴也没停,“夫人不是一个人,她哭著跑出去后,五爷跟在她身后也追了出去,喔,对啦!还有鹿平也跟出去了。我以为他会带著夫人和五爷一起回来,可现下都过去三个多时辰了,还没见著人影儿……”
鹿苍冥步伐猛地一顿,两道眉纠结再纠结,双目都要冒出火来。
“为什么没来告诉我?!”
“您、您关在房里生气啊……”真是伴君如伴虎,怎么做都不对。
该死!该死!该死!流利的诅咒连番而出,鹿苍冥双手又紧握成拳,胸膛剧烈起伏,几要撑破衣衫,最后终于扬声大吼,盖过远方雷鸣——
“把人召集过来,一定要找到他们!”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嫂子,已经三个多时辰,天都黑了,你要走到哪里去啊?雨越来越大,咱们回去好不好?爷爷肯定醒了,他醒来若没瞧见你,那可怎么办?!”鹿皓皓丢开伞,两手圈在嘴边嚷著。这等阵仗的雨,撑不撑伞已没什么差别,一样会被淋成落汤鸡。
最前方,边走边拭脸的女子不知第几回转头,带著挺重的鼻音喊著——
“别管我,跟什么跟,你回去啦!”
“那怎么行?!要回去咱们一块儿回去,你不要再走了,已经走了好几里路了,腿不酸、身子不累吗?”他腿好酸,身子也好累。抬头瞧瞧这雨,唉,苦命喔……
“你一句话都没说就私自跑出来,大哥要担心的。哎啊,夫妻间吵嘴是常有的事,又没啥儿大不了,人说床头吵、床尾和,越吵感情越甜,现在大哥肯定焦急死了,你快跟我回去啦!乖,好不好?别闹别扭啦……”天啊!救救他吧。要不,就下道雷劈昏他吧,真的累死人……
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泪,淡菊抬起衣袖拭著脸颊,可是衣袖早被雨水淋得湿答答的,头发乱七八糟地黏在颈上和颊上,而身子好冷,心也好冷,她发觉双腿好像麻痹了,只随著意识动著,迈开一个又一个的步伐,该往哪儿去?又能往哪里去?在这幽暗而伤心的雨夜中,四周全是方向,也全都不是方向。
“不要提你大哥!”吼了一句,她难过到了极处,边走边哭又边嚷著:“我和他不可能的……他恨死我、恨死我了!我、我……呜呜呜呜……他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我心里有他,他有安契儿当心上人,从来没喜欢过我,是我逼他娶我的,他叫我滚……”
“没有没有,大哥没喜欢安契儿,他娶了你,当然是喜欢你啦。唉唉唉,你们到底怎么啦?!”鹿皓皓忍不住翻白眼,说得口干舌燥,索性张开嘴喝下几口雨水。他转头,挺不满地瞪著尾随在后、骑在马背上的鹿平——
“你倒是说说话啊!要你拦她你不拦,只会愣愣地跟著,半句也不吭声,快帮我把她劝回去啊!”为什么跟来的不是腾济儿?换作是他,肯定能帮上忙的。
人家夫妻吵架,自己当哪门子的和事佬啊?唉……命好苦。
鹿平向来面无表情,雨点打在脸上,他不闪不躲也不遮,两眼直勾勾地瞪著走在最前头的淡菊,冷冷掀唇——
“她说爷亲口叫她走……爷不可能放她走的。”他之所以随淡菊出来,一是因为鹿皓皓也跟了出来,他有责任保护五爷,另一原因则是为了监视淡菊。
虽已查知她的底细,可主子在发了顿惊天动地的怒气后,却未进一步下达命令。她是敌非友,来白苗鹿王府是为了当卧底,既已揪出她的狐狸尾巴,按理该拘禁起来,从她口中应能套出不少消息。
但她却痛哭著走出鹿王府大门,说是爷赶她走。
鹿平不知王子意欲如何,只单纯地认为不该放走东霖奸细;再者,这个秘密该由鹿苍冥决定公开与否,在事情尚未明确之前,淡菊的身分仍是主子的夫人,是鹿王府的当家主母,他不能无礼,只能消极地监视著。
“瞧,嫂子,连鹿平也这么认为,大哥不可能放你走的。”鹿皓皓猛点头,又抽空和鹿平打商量:“你马儿让我骑一下成不成?想我一介书生,冒著风雨走这么远的路,再不停会儿,都要断气了。”
“我的马会认人,五爷还是别骑的好。”无视于攀附在大腿上的一双手。
“喔,你很不够意思耶——”
“啊——”
鹿皓皓指著鹿平才想抱怨几句,前头的淡菊却迳自往前走,可饶是她习过武、身子较寻常姑娘强健,这会儿在大雨中走了这么远的路,衣衫既薄又湿,脚下一个颠簸,人便整个跌在泥地上,狼狈不堪。
“嫂子?!”鹿皓皓连忙跑上前,本来是要英雄救美、安慰安慰她的,没想到才跑出三步,双腿便打结似的绊著了自己,竟也跟著摔跤,“哎呀——”一声叫喊,已咚咚咚地滚到淡菊身边,从头到脚裹了浑身泥。
“皓皓?!”淡菊瞪大眼瞧著面前的泥人,一时间竟忘了掉泪。“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皓皓,你的嘴巴、眼睛和鼻子在哪里?我找不到……”那声音听起来好似又快哭了。
“噗噗噗——”抹掉嘴边和眼皮上的泥,他终于开口说话:“嫂子,那是我的后脑勺啦。哇……瞧,都是你害的啦!我不成了,我好累,再不回去就要死在这儿了,嫂子嫂子,我要累死了……”道完,他一颗头裁在她肩上。
“什么死不死的,胡说!皓皓?!”淡菊吓了一大跳,连忙揽住他的头,却见他两眼已经闭起,呼吸一下长一下短,唇色发白。“鹿平,你快来!鹿平……”她焦急喊著,“快带五爷回去,别再教他淋雨了。快不来帮忙,我自己一个没法儿扛他上马呀!”
“你一起回去?”他静静问,眼角瞄见那个理应晕得不省人事的鹿皓皓想打喷嚏、又得拚命忍住的怪样。
“我不回去。”淡菊瞪向他,倔强又难过地道:“我的事你肯定是一清二楚了,但我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生气,赶我走,我走就是了,还回去干什么?”
她对他说出心里话,他不相信,那……那就算了。她鹿淡菊提得起、放得下,不会难过太久的,一定、一定不会难过太久……噢,不对,她不再是鹿淡菊。这算是休妻吧?连姓氏也被收回了,从此,她只是淡菊,姓什么都无所谓了。想到这一点,再难逞强,心如中巨槌,好痛……好难受……
“你把皓皓带回去,别理会我。”她深吸了口气,头一甩,让鹿皓皓躺倒在地,又起身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第二盏茶的时间也过去了,跟著第三盏茶的时间——
“五爷,您再不起来,夫人就要不见踪影了。”
“哇——”鹿皓皓弹跳起来,满脸泥泞越擦越多,哭丧著脸道:“她真把我撇下不管,呜呜呜呜~~还说什么长嫂如母,当人家娘的怎么可以随意遗弃孩儿?呜呜呜~~狠心啦……”
鹿平没理会他,双目锐利地眯了眯,眼前雨势狂猛,幽暗中,耳际传来隆隆水声。“再过去就到河岸了。”
不好!
忽地,似思及什么,他脸色陡然僵硬,一把捉住鹿皓皓的衣领,提将起来,“坐稳了,五爷。”话还没说清,马匹已冲向前去。
“哇——”鹿皓皓反射性地抱住他腰际,犹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鹿平策马奔近河岸,河水暴涨,水位比平时高出许多,汹涌势急,由上游冲下不少树木上石。
“夫人,快回头!”见淡菊竟无视底下的滚滚河水,固执地踏上那座摇摇欲坠的索桥,他语气变得十分严厉。
“嫂子,危险啊!”鹿皓皓急得大叫。
淡菊回头瞪了一眼,见鹿皓皓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怔了怔,这才明白他刚刚根本是装的。咬咬唇,小脸倔强地偏开,硬是往桥上而去。
“鹿平,快想想办法!要不就跟过去,要不……咱们把她挟回王府。你选一个。”
“挟她回去。”说话的同时,鹿平双腿一夹,马匹跟著跑上索桥。
他伸出一臂本欲像抓鹿皓皓那样将淡菊提起,可手指还没碰到她的后领,忽地一阵天摇地晃,隆隆水声淹盖了一切,索桥竟在这瞬间从中断裂,下一刻,三人连同一匹马全摔进水里——
不!
鹿苍冥率众赶到时,映入眼中的便是这教人心惊肉跳的一幕。
“啊——噗噗噗……”
“噗噗……哇——”
“嘶——”
水势大又急,带著他们游走,一路上摩擦冲撞。
鹿平跨下的骏马到底不同,长声嘶鸣,两排大板牙紧紧咬住主人的衣襟,四蹄奋力住岸上撑跃,竟是安全地将鹿平拖上河岸。
“爷,快!咳咳咳……夫人和五爷还在水里——咳咳……”他单膝跪在地上,捂著胸口,用力地咳出水来。
鹿苍冥简直快疯了。
河面汹涌,雨声和水声隆隆不绝于耳,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他策马沿岸奔驰,双目来来回回地梭巡,怎么也看不到想见的人。这水流挟万马奔腾之势,力道如此之强,连屋舍桥梁都能冲毁,人被卷了进去,该要如何抵住?!
“淡菊!”那狂喊激切万千,令人战栗。
在这样的水势里,随波逐流所承受的伤害要比奋力抗拒来得小些,淡菊不知自己被冲出多远,直到有什么东西碰著了身子,她双手挥动,下意识紧紧一抓,可能是正巧卡在石缝间的枯木干,也很像是由断桥上掉落的索绳,总之,终于有个东西可供攀附,稳住了身躯。
模模糊糊地,她听见那声叫唤,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两眼茫茫然地睁了开来。
“苍冥……”是他。他是来追她回去的吗?他不怪她、气她了吗?他相信她的一番心意了,是不是?他们能不能重新来过?淡菊恍惚地牵唇,努力保持著清醒,想张口出声,又听见他厉声叫唤——
“皓皓!”声音盖过张狂的风雨。
皓皓?!淡菊神志一凛,勉强抬头,便见河面上迅速飘来一物,就要撞上凸起的大石。她大惊,也不知从哪儿激出一股蛮力,左手紧抓住攀附之物,右手伸得好长,硬生生将那飘来的“东西”扯住。
是鹿皓皓,这会儿真的是厥过去了,没半分作假。
“啊呵——”好痛!淡菊紧紧勾住他的臂膀,水流不住地冲刷著,载浮载沉,而她的两手好疼,肩胛处接连的关节仿佛就要断裂了。
“皓皓在这儿!你们快来!”她用尽力气扬声喊著,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苍冥,你快来!皓皓在这儿!快来……”真的好痛!
“爷,找到了,他们在这儿!”腾济儿回身高嚷。
鹿敬和几名随从已翻身下马,从马背上取来绳索,动作俐落地结著绳套。
“淡菊?!”鹿苍冥心中大喜,策著马便要往水里去,无奈水势猛烈,马匹凄厉嘶鸣,再不愿往前踏进。
该死!他明明已瞧见她,却无法接近。
“皓皓晕过去了,苍冥……皓皓晕过去了,你快来,皓皓他、他……”快撑不下去了。她后头不知说了什么,声音全散在风雨中,没办法捕捉。
鹿苍冥内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索性跃下马,从鹿敬手上一把抢过绳索。
“爷,危险!”
“走开!”现下还管得了危不危险、安不安全吗?!他还在乎什么?!
抓紧绳套,他涉水而去,一步步踏得惊险,此一时际,人的力量与大自然相比,显得如此渺小,随时都可能丧失生命。
一直到再难前进,水深及腰,他运劲于脚下,试图挺住身躯,然而,离淡菊和鹿皓皓尚有一小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