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问个知详的,也不好开口,脑中顿浮起一抹人影来,只有转而问道:「何况钦差大人不也来了,朝廷派了钦差来,不就是为了要查明此案吗!?」
对于她单纯的想法,他仅微微淡笑,简约地解释道:「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就算是钦差,也得上呈请旨,方可逮人。」
「麻烦!真是麻烦,若真这么着,甭说想破案了,等圣旨一下,也早让他想起法子脱身了。」什么规矩嘛,绑手绑脚的。苏蓉蓉气的鼓起双颊,扭着手指,好恨好恨,真想咬帕子泄愤,怒气上冲,红了整个脸蛋,露出些许的孩子气来。
知晓她的不平,张绍廷莞尔一笑,心底对她是心怜又心许,想抚摸那张小脸,可碍于男女之别,抬起的手还是放了下来,转而绺起垂落的鬓发,以种云淡风轻的语气,柔声道:「这也就是我担心的地方,十日前我已上书请示圣上,现就等皇旨诏书。」
闻言一惊,眼儿瞪大,苏蓉蓉更不明白了。
「苏州到京城,来回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的,这怎么来得及?张大哥,你怎么不多等些日子再开堂?」噘了噘樱桃色的粉唇,她有些怪意地嗔他一眼,浑不知他内心里藏的苦衷。
不说还好,一提到此,带笑的唇角随即敛了下来。
忽地间,张绍廷伸指抚向那细白柔嫩的雪颈,着实吓了苏蓉蓉一跳,杏目圆睁,却见他专注的神情有着几分恍惚,隐隐淡淡的,似乎搧杂更多说不出的情绪。
「张大哥,你是怎么了……」双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她十分纳闷地瞅着眉宇间紧皱凹陷的深沟,小手不住抚了上去,却被他一把给握在掌心里。
张绍廷不开口,仍是专注地瞧着她的脖梗,除了一道细长映着淡粉色的血痕,还印留着五指瘀迹,看起来是那样令人怵目惊心。
显然昨夜的情况是多么危急、可怕,若不是石彪及时出现,后果如何,实不敢再往下细想。他瞧了心疼又心慌,不舍地捏着她的小手,放至唇边,细细地吻着。
为了「引君入瓮」,他竟让她受惊受伤,更教自个儿懊悔不已,这一切都只怪他没尽到保护她的责任!
「我不能眼睁睁再瞧妳身陷险境!」微一怔,惊觉自个儿的失言,见她脸儿爆红,张绍廷也倏地红了脸,良久无语。再抬眼的同时,不意见着她眸里泛着的泪光,索性把心一横,什么礼教、男女之分他也不顾了,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埋在发间低语道:「若妳有什么万一,妳教我于心何安,教我怎么对得起妳,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个巡抚我亦是当之有愧。」
苏蓉蓉伏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比掏出心肺还要肯切的话,眼眶不由得泛热,一颗心彷佛被人紧紧揪着,啪搭啪搭地,泪竟就这么滚了下来。
「可你这么一做,不就打草惊蛇了。」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她抽抽鼻头,哑声说:「其实我不怕的,为了你,这点危难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不愿见你弄砸了事,为顾全大局,实不该流于小儿小女情爱。」
「事情总有法子解决的。」其实也是他自个儿操之过急,明知葛昹不是容易就范的人,仍是犯下大忌,现就只望皇上深明大意,准了请示。
她微微地抬起头来,见他笑得那样惬意,丝毫不以为忤,差一点点,她就要完全听信他的话,直到──
「如果皇上不信,反而认为你是有意捣乱朝纲,惹事生非,那……会如何?」她试探性地问。
「只有免职,弄个不好还成了待罪之身,甚者,连命也难保。」一道略微低沉的嗓音冷不防地自后头响起。
一身月白长衫的元照无声无息地自门外走了进来,好整以暇地倚靠在门板上,拿着一把折扇搧呀搧的,细长的凤目微微一瞥,唇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瞅着屋内的两人,尤其见着其中一人黑了脸,脸上笑意更深。
「你别这样吓她!」张绍廷怒目喝斥,回头一见她忽地苍白的面容,赶紧说道:「没的事,千万别听他胡说。」
「我胡说?」听见这话真是伤他的心呀,想他在背后替他做牛做马的,得来却没三分好颜色……元照阖起折扇指了指自个儿的鼻间,抚心大叹,却换得好友一记冷眼,只好抹抹鼻,涎着一张笑脸道:「小姑娘,我瞧妳是个明白人,妳的张大哥这回为了妳,竟连自个儿的命都给赌上了,该说是他傻他笨,还是该赞赏他对妳的心意?」抿抿唇,俊逸的面容掺杂一丝戏谑。
苏蓉蓉闻言立即红了眼眶,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波波地滚落:「张大哥,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我连累你了……」呜呜,都是她不好,若不是她太好管事,张大哥也不会为了她这么做。
想到此,泪是落得更凶了,苏蓉蓉哭得双肩一颤一颤,鼻水泪水流了满面,小手紧攀住张绍廷微敞的前襟,将整个人埋进怀里痛哭。
「不过,这件事也并非没有转寰的余地。」冷不防地,待在旁看好戏的元照又爆出一句话。
剎那间,哭声乍止。
「元大人,您有法子?」苏蓉蓉抬起哭得通红的杏桃眼,晶亮的眸中满是期盼。
「法子是人想的,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小姑娘,我听妳都是张大哥、石大哥地叫,怎么偏叫我大人呢?现不在公堂上,这声大人也就甭叫了。」眉梢微挑,他勾勾唇,笑得十分奸诈。
明明是张貌似潘安的俊俏脸蛋,却总是不正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坏了整身的斯文。苏蓉蓉眨眨眼儿,紧锁住眼前始终带笑的脸庞,渐渐地,抿着的唇瓣弯起姣好的弧线。
「我也不叫小姑娘,我有名字的,我叫蓉儿。」眨眨眼,红腮漾出甜甜的梨涡。
「哈哈,有趣,真是位有趣的小姑娘,莫怪乎我这兄弟对妳如此情深意重了。」元照装作没见着好友的怒容,径自朝她挤眉弄眼,唇角一勾,「那末……蓉儿,为了妳的张大哥,愿不愿意做些事?」
「元照你──」忍无可忍,被人晾在一旁张绍廷终于不住咆哮。
「唉,你打什么岔,我正在和蓉儿说话呢!」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元照拿起折扇搔头耸肩,一点也不认为有什么坏处,只是自言自语似地说:「这件事得赶着办,妳若是不愿就明说,我也好另想法子去,如何?」
听得能为喜欢的人尽一份心力,哪里有不肯的道理,自是满口答应。她点头如捣蒜地说:「愿意愿意,只要能帮张大哥,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但请元大哥吩附。」
「那好,妳过来,我同妳细讲。」他招招手,像唤猫狗般把她给叫到一旁,用着只有彼此间才听得到的音量道:「其实这事也不难办,就劳得蓉妹子上厨房做道豆腐脑儿,送到花厅里去,若有人问起是谁送来的,妳就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摇头落泪,明白么?」
「为什么要哭?」她睁眼讶问。
「别多问,妳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就没错了。」他眨眨眼,笑得一脸诡谲。
「可是……万一我哭不出来呢?」
「放心,只要想着妳的张大哥,自然真情流露,妳可不想让妳的张大哥穿上『大红袍』吧?」
他所说的「大红袍」指的并非是红布裁成的袍子,而是专用来形容受凌迟处死的凄惨模样,乡野百姓戏谑地取了个较体面的名字,然而如此极刑除非真是犯下天理不容的勾当。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为了更加激起她的紧张,也是坏心地想看场好戏。
一听这话,苏蓉蓉简直是愣住了,眼睛水汪汪的,眸底糊成一片,白玉似的贝齿紧咬住下唇,很是不安地揪着衣角,洇着嗓道:「我赶紧去做!」
说罢,她掏出手绢擦净挂在眉梢的泪水,抬眼一笑,便匆匆走了。
瞧,这不就哭出来了?元照满意地点点头,瞧那小小的身子渐渐没了影儿,心里不住得意,一回身,却见张绍廷立在跟前,瞪眼喝道:「你这是叫她做什么,何苦要告诉她这些。」
眉一挑,元照仅是看了看他,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好半天皱着眉头不发一语,瞧得张绍廷越发着急,在耳边叨叨絮絮,弄的他没法子,这才回道:「皇上来了。」
张绍廷心里一「格登」,正暗想皇上怎么会忽然下南?元照不等他问,直接开口解惑:「早在两个月前,我便上书给皇上,并将科考一案所有的来龙去脉委实以告。你大概不晓得,在你未提审前,葛昹老早有了动作,曾奏了道折子参你一本,说你会同县官阴谋诬陷,以出卖他人衔获银十万两来损及他的名声,并流连勾栏妓院,做出伤风败俗之事。」
「他说的十万两可就是鲁大供称的贿银?」
元照翻开自堂前问得的供词,上头除了满满明载主谋葛昹的龌龊事,还记下葛昹的喊冤辩驳。
「应该不错,就是如此。葛昹早算准了鲁大最后必把收受贿银给说出来,便把这一切栽赃嫁祸到你头上,到时你若真问出这些供词,他也有话可开脱。」他指着最是关键的两句话。
「好个心机歹毒之人!」知晓一切来龙去脉,张绍廷不由拍桌恨骂。莫怪呀,那封百里加急廷寄的来由原是这么一回事。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千算万算,若不是元照替他把关,怎么也无法想到这一层上去,到时反被人咬上一口,就真的是后悔不及!
「可不是,官场纠纷,势必得步步为营,这回你处理得确实过于急躁了。」元照瞇起眼,悠哉地捻着糕点吃,把供词递给他,「不过也幸得皇上是个明君,不听信片面之词,亲自将这弹劾折子给驳回。足可想见,皇上对葛昹也是有所顾忌,我便抓着了这点,仔细推敲查出些端倪来,火速呈了上去,鲁大的行动,更加证实我的猜测无错,这下子,葛昹便无从抵赖了。」
「都怪我,一时情急,便不顾后果了。」张绍廷接过供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遭,随即面有愧色地垂下头,万分懊恼。
原本对于他的冲动之举,元照是有些责难,因此故意在苏蓉蓉面前给他一些难堪,可现下瞧他这般自责,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反是过来安慰道:
「我明白,要我换作是你,或许也会这么做,这是人之常情,你和蓉儿的事儿,我也顺道一并上书给皇上了,澄清你并非如葛昹所言『钟情花娘,伤风败俗,有损官威』。」元照拍拍他的肩,其实心里早已有了主意,忍不住抿唇窃笑。
这也就是为何他要苏蓉蓉前去花厅,目的就是要皇上亲眼所见,什么话也比不过眼见为凭来的准确,好过于他人在旁说嘴。
料想像苏蓉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不仅生得一副好模样,最难得的是浑身上下找不出风尘味,反独独有种清灵娟秀,人见人爱,讨喜得很,任谁都不忍欺负,若是再哭上一哭,依皇上的仁心善性又怎么舍得苛责。
总之,这是一场赌局,结果是好是坏,全看他们两人的造化了。
第十章
摇摇摇,挥着汗,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一根大木杓,顺着水涡的方向使力摇摆。
待摇了好一阵子,见水面浮起一片片如雪花的东西,她便立即停下手,把木杓抽出放到一旁搁着,只拿一双眼睛干瞪。
瞪瞪瞪,看了好久,眼儿四周微微发酸,她抬手揉了几下,更显酸涩,索性走到水缸前,掬起一些清水往脸上泼,胸前的衣裳也湿了一大片。
她端了进去,照着元照的话实实在在地哭了一场,只见那位黄衣公子似乎被她吓着了,频频皱眉,然而唇角却隐含有笑。
如果她眼睛没瞎,天色未暗,那她肯定没看错,那抹微微上扬的唇角的确透出隐含很多很多她不能理解的兴味。
细长的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瞬间,她以为自个儿的脸上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模样可笑,让眼前的黄衣公子似笑非笑地瞅了她许久,彷佛看不腻,直到元照进来,说了些她听不太懂的话,便使着眼色要她退下。
不多言,不多待,她仍是照着他的吩附,朝黄衣公子福福身,随即退出花厅。
门被掩上的同时,即使声如蚊蚋,她仍然听见了元照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不似先前所闻的高昂,平板的语气带着满满的恭敬,不再是笑语调侃。
原来,那位身穿黄衣,看起来极度高贵的公子就是当今的皇上。
忧心大过于惊喜,知晓厅内人的身份并未带给她太大的欣喜,充斥心底的,是股没来由的恐惧,但她又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苏蓉蓉捧着干净的青花瓷碗,就一个人在滚烫的锅炉前呆想。
蓦地,一阵细碎轻悄的脚步声走近,待她回神,闻到那熟悉呛鼻的香粉味时,穿着潇湘翠绿比甲搭上大红衣裙,簪着满头珠翠绢花的苏媚娘早已摇摆丰腴俏臀出现在门前。
不知来人是谁,苏蓉蓉好奇地抬起头来,这一瞧眼,倒怔住了。
「娘?」怎么会在这里?她吞了口唾沫,在心底禁暗暗叫糟,连忙放下手中的瓷碗,眼睛仍是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个儿的娘亲。
苏媚娘一进厨灶,不看她,反是瞧向锅里沸腾的东西。白花花的凝块铺满一片,看起来细细软软的,热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不失清淡的香味。
搜寻四周,她拿起搁在一旁的杓子,轻轻地舀起一块浮在水面的豆腐脑,凑近嗅闻,不细尝,艳红的双唇仅淡淡吐了一句:「太软了。」
太软才好入口呀……苏蓉蓉悄悄地在心里嘀咕,偷觑了眼,但见一双细眸也是直勾勾地瞧她,涂满铅华的艳容满怖恼怒之色。
苏媚娘状似生气地扬起细长的柳叶眉,唇边溢出冷笑,不以为然地道:「好半天不见人影,还以为妳上哪儿去了,原来是在这儿煮这劳什子东西。」她把玩着腕上的金镯,媚眼一稍,直把目光投到苏蓉蓉的脸上,笑容更冷了,「怎么,好端端的花魁不做,偏来抚衙里给人当厨娘?」
「不是的,是钦差大人要我……」她着急的要解释,却被苏媚娘硬生生打断。
「要妳煮豆腐脑儿给客人吃,拿妳的手艺去给别人献媚?」她感叹地抚着那张粉嫩如花一般的脸蛋,以母亲的心疼口吻道:「傻孩子,妳是让人利用了。」
「没有的事,是我自己答应的。」一咬着唇,苏蓉蓉勉强地挤出话来。
「可是为了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