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他当真不愿将她给牵扯进去。
「张大哥,待会儿娘来了,你……你可别说我在这儿。」因为她是偷溜出来的,要是被娘给抓到,回去肯定有苦头吃了。
「妳又偷跑出来?怎么不同妳娘知会一声呢?」
唉哟,这时候就别训她了。
「我如果不这么做,哪能出得来透透气。」更甭想见到张大哥。噘起小嘴,她状似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眨着乌溜溜的大眼道:「难道张大哥不想见到我么?」
「这……我当然想,想见到妳!」只是碍于自个儿的身份,且让许多的事给耽搁了,就算想登门拜访,他还得造出个名一来才行。
张绍廷胀红了脸,粉色的红晕泛了开来,满腔的真心情意始终道不出口,向来辩才无碍的自个儿此时却成了闷罐子。
有趣,真是有趣极了,看着他如大姑娘般别扭,谈起男女情事来,竟比她这货真价实的小姑娘还羞,瞧瞧,那双总是如潭水股深不可澈的眸子染上些许的窘意,甚至不敢直视。眼珠儿转了几圈,苏蓉蓉举起袖来掩住唇边止不住的笑意。「张大哥别慌,我信你就是了,嘻……」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欲盖弥彰地拿手摀住小嘴,长长的羽睫扇了扇,假装没见着胀得紫红的俊颜,扬起脸笑道:「咱们先说好,记得等会儿娘来了,张大哥可得替我瞒过去喔!」
她孩子气地伸出小指,作势要与他结手印。
这突来的举动倒惹得张绍廷怔愣住了,仅是静静瞅着她笑靥如花的小脸,怎么方才睿智的女诸葛一眨眼间又成了淘气天真的小姑娘。
「快呀!」她出声催促,小脸上微微泛出不耐。
会心一笑,他依言曲起小指,勾在那春葱似的指头上,同她一块儿摇摆晃荡,许下了誓言,于心底,也是一生一世的承诺。
第八章
晌午三分时刻,一美妇人摇曳风姿地随着石彪缓缓进入衙门,绕过抚衙大堂,穿自回廊直入花厅。
因苏媚娘并非是相关人犯,用不着升堂发落,故张绍廷特意在花厅中点名,仅须确认其身份及问明当日的案情即可。
一入厅,他便以礼相待,差人奉茶寒暄,一点官架子也不摆,可那天生浑然的威势却是表露无遗,尤是一身的朝服顶戴,自然令人望之生怯。
苏媚娘哪种场面没见过,几十年来在风尘打滚的历练要做到神色自若并不困难,可内心仍不免产生些许的畏惧。
「大人,不知您唤民妇来有何要事?」啜了口茶,媚眼一瞟,她笑得极为风骚。
既是自称民妇,显是结过婚的妇人,可不冠夫姓,怎么称呼似乎都有些不妥当。张绍廷琢磨了会儿,决意唤道:「苏嬷嬷……」见她不驳言,他也就顺着说:「今日要妳来,无非就是想清楚当日所发生之事。」
「当日大人不也在场,何必来问民妇?」她款款地反问,一脸漠然。
「本官想知道,当日除了我和那图海大人外,花荫阁里是否还有其它的大人?」
「不知大老爷指的是哪位?」
「两江总督,葛昹,葛大人。」
「原来是葛大老爷呀……」提袖掩嘴,她冷笑了声,「这位葛大老爷可是咱们花荫阁里的常客,民妇记得,当日葛大爷是和朋友一块儿来,说是远方来的故友,要长谈叙旧,民妇就另辟了间东厢房,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民妇就不得而知了。」
「葛大人带来的朋友,妳可识得?」
「不识得,民妇从未见过。」她沉吟了会,轻声说:「不过……听那位大爷操着北方口音,好似是从京城来的。」
摩挲着姆指上的玉扳指,张绍廷一听是京城来的人,脑海中立刻浮现个人影,若猜想的不错,除了「他」之外,应是再无其它人了,若然紧紧地握好这条线,要让案情大白亦非难事。
「那么,妳可记清楚他的模样?」
「脸儿精瘦,眼如利刃,身形修长,看上去约莫三十左右。」瞟了他一眼,「除了这些,就没了。」
天下男人一般,她从不记得清楚。
「好,我明白了。」他想,他知道她嘴中的故友是谁了。张绍廷连连点头,唇上带着一丝未解的笑。
这副模样反是激起了苏媚娘的好奇,在这地方,发生朝廷命官惨遭歹人杀害一案是头等大事,依常理,定是立马升堂审问,可眼前的这位大老爷却一反常态,事情已过三日,仍是按兵不动,没料到只差人将她给请来衙门花厅一叙,难道他就这么有把握,不怕犯人趁隙潜逃?
毕竟是位年轻的官,少年得志,纵使高坐巡抚官位,历练惟恐不足,遇上这样的事未免慌了,可那双清明的眸子有如刀刃,整身散发的气势教人难以忽视。
想到了紧要处,她偷偷地觑了他一眼,口中不说,心底对着这位新上任的抚台大人是有些疑惑。
到底是他高深莫测?抑或是他就如她所想的那般?常言道,外地来的和尚会念经,就不知他能将手里的这本经书念得如何?
凤目微瞇,细细打量,苏媚娘一手拿起茶碗,以口就杯,一面频送秋波,将目光流连在俊俏的脸庞,朱红的唇泛出一抹妩媚绝美的笑容。
「张大人,民妇有个件事想请教大人。」
「请说。」
「想必张大人知道,民妇是生意人,平日就靠着花荫阁来糊口渡日,如今这楼阁教官府给封了,还望大人金口一开,给咱们一条活路。」
瞧他面有难色,苏媚娘幽然一笑,续道:「大人,咱花荫阁是规矩正当的酒楼,绝非花楼窑子,里头的姑娘最多就是陪陪客倌吃酒闲谈,卖笑不卖身,至于其它,就是姑娘自个儿和客倌之间的事了,一切都是你情我愿,全由姑娘们自个儿拿捏作主。」
的确,大清律法只明载不可开设妓院,更不得官员狭妓,为的就是肃清民风,如此听来,花荫阁不是寻常的勾栏窑子,又非逼良为娼,自是没律法好循,且这酒楼和娼楼,差在不过一字,若她真要以酒楼为名,眼前没真凭实据,他也是不好多干涉什么。
可……这档事难办就在堂堂的苏州县太爷竟死在里头!
论情论理,死者为大,他还是得为同僚、朝廷留点官威颜面。
看样子,她真是位精明的妇人,纵是徐娘半老,可风韵犹存,最难得的是,既是打滚风尘俗世十多年,身上竟找不着一丝风尘气息,倒有几分贵家夫人风范,想来应本是好人家出身……张绍廷暗自思忖着,片刻间收回打量的目光,也不多探究其中的原由,重新把心思放回正题上头。
「这事本官尚不能答应妳,还需等结案再说。」见她沉下脸,他仅略略一笑,「本官也是依规矩办事,望苏嬷嬷多包涵。」
「唉,这也是没法的事,多谢张大人的提点。」苏媚娘装似遗憾地眨眨眼儿,拿手抚着瘦伶伶的脸蛋,一会儿瞟向东,一会儿瞟向西,像是在寻找什么,最终将目光定在跟前的俊颜上头,淡笑道:「不过,民妇尚有一事还望大人多多帮忙。」
「不知大人见过咱们蓉蓉没有?」
话一脱口,不仅问得张绍廷为难,频皱眉头,不知该不该说,藏于珠帘后方的苏蓉蓉更是听得胆颤心惊,这李代桃僵的戏码玩多了,这下好了,肯定是露出破绽。
「苏嬷嬷怎会有此一问?」
「这儿也没旁人,民妇就不说那些场面话了。」她朝四周瞧了瞧,刻意压低声音,实则大到整个花厅都听得见,「老实同张大人说了吧!咱家那丫头打小就和泼猴子似的,爬上爬下,没个女孩儿样也就罢,就老爱往外头跑,直到大了,终至有些大家闺秀的模样,要说女红刺绣她却是样样不精。平日呢!什么也不做,就爱使弄锅碗瓢盆,镇日只会窝在灶前煮那些劳什子豆腐脑儿,要说有什么本事,就属她的豆腐脑儿堪称一绝。吃过的人从没说过一句难听话……唉呀,瞧瞧民妇这张嘴净说些胡话,大人听听便罢,可别见怪。」
她说的这些,他几乎都领教过了。张绍廷淡然一笑,并不表示任何意见。
「唉!」苏媚娘突地长叹一声,摇摇头,颇似无奈地道:「也不知是哪世造的孽,这丫头打小落地就一刻没得停歇,今早又不见人影了,问了人,都说没瞧见,也不知跑哪儿去瞎混?因那日见蓉蓉与大人相谈甚欢,民妇这才大胆地猜想她没准是跑到府衙来了,顺道就和大人探问,不知……」说着说着,目光游移至右前方飘动的珠帘,一抹黑影匆匆闪过,瞳眸里显出疑惑,她倾身向前,似乎想要看透。
「没有!」张绍廷不自觉地提高声嗓,成功地转开她的视线,可是又有些困窘,连忙沉住气,收回略微慌乱的神情,一脸平静地道:「自那日后,本官就再没见过苏姑娘了,本官和苏姑娘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谈上几句话,再者,这里是衙门重地,苏姑娘应当是不会来这儿。」这番话,说的连他自个儿都觉得牵强。
那厢的苏蓉蓉听闻,不由得呼了好大一口气,小手拍着胸前,吓出一身冷汗。她太了解自个儿的娘亲,准是发现她躲在这里,不然也不会说上一堆浑话,只是……若娘发现她偷溜出来,那在花荫阁假扮的喜喜不就教娘给视破了?
思及此,挨不住心慌,苏蓉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透过珠帘的缝隙偷觑帘外的情景。
长长地「喔」了声,苏媚娘了然地笑了笑,喝完最后一口茶,拿起绢帕抹抹嘴,随即起身,仪态万千地走到张绍廷跟前。
「若张大人有见着蓉蓉,还烦请告知民妇一声,民妇这就先告辞了。」微微福身,抬首之际,再度朝珠帘看了一眼,款款地走了。
香味越发淡去,苏蓉蓉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撩开珠帘,无声地走出来,小嘴喃喃:「真是好险,没被娘瞧见。」
真没被瞧见吗?张绍廷好笑地瞅向她粉扑扑的脸蛋儿,笑道:「我想,她肯定瞧见妳了。」
「我知道,可至少娘没当场把我揪出来呀!」这就表示娘不计较她偷溜出来的事了。
不过,娘怎么会疑心她在张大哥这儿?就连贴身丫头紫鹃她都没说,肯定是苏喜喜那张大嘴为将功赎过将全盘的事儿给托出来!
而且还在张大哥面前抖露出她的「丰功伟业」,这下子,她有什么脸面对他啊!?
「那、那个……」她扭扭捏捏地绞弄袖摆,低垂首,双颊漾出好害羞好害羞的梨涡,声如蚊蚋。
「嗯?」见她似乎有话要说,张绍廷带笑凑近,想听得清楚。她的一言一句,他都不想错过。
「方才娘说的那些话,张大哥能不能当作没听见?」怕他不懂,她往后退开,站定姿势立刻比手划脚起来。小手挥向空中,画了一个大圈,接着猛一拍掌,小嘴跟着做小响音,「就像放屁一样,噗的一声,什么都没有了。」
听见如此好笑的比喻,再看她精采的表演,张绍廷忍俊不住,竟毫无顾忌地朗声大笑。
天哪!他的蓉儿实在太可爱了,不由得感谢上苍让他遇着了这么一位天真良善的好姑娘。
苏蓉蓉瞧他笑得如此开怀,小脸更是窘得发烫,心里懊恼极了。她的比喻方式简单明了,可他却一点都不明白女儿家的矜持,早知就不说出口了。
一会儿笑,一会儿气鼓鼓地膨起双颊,她又皱眉又搔头的,小手直扭着衣角,桃花瓣似的脸蛋有着千百种表情,那毫不矫作的小女儿娇态表露无遗,更添其动人风采。
再怎么着,毕竟还是位不满十五的小姑娘,稚气一些必然有着,可最教人移不开目光的是,她的纯真。
张绍廷静静地凝视着,目光也不由得紧紧跟随,眸底流动着越发深切的情意。
「张大哥,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做?」被他瞧得不好意思,苏蓉蓉红着脸,连忙转个话头。
「差人通知苏嬷嬷,说妳在我这儿?」他好笑地反问。
讨厌!「我……我才不是问这个呢!」苏蓉蓉娇斥了声,反摆上一脸严肃道:「关于你说的那件事,这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闻言,张绍廷仅是淡笑不语,微瞇起眼,目光忽地变得深沉,直透过虚掩的门扉,落在庭前忽过的黑影。
要怎么做,他心中早已有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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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苏蓉蓉不时上府衙报到,除了带她拿手的豆腐脑儿为大伙儿解馋外,更重要的是探听一下案情发展。
当然,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她想见他。
所谓相思成狂亦成灾,一日不见,便觉浑身难受,坐立不安,二日没听到他那低沉温润的嗓音,不仅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坐在妆奁前,镜子中全是他的身影,起初以为是她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他明明不可能会在那儿,可过一会儿,她竟又看见了。
想了许久,脑子千回百转的,她总不明白,只觉胸口沉沉甸甸的,好像堵了块千斤重的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心病得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而那心药,替他系上名为「相思」的人,便是张大哥。
可,这一层心思怎能如此明白大刺刺地大声说出,碍于自个儿脸皮薄,她仅有默默地放在心底,化成最拿手的豆腐脑儿,一口一口地被他吃进肚里。
尤其,每当见他漾出满足的笑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提着食篮,苏蓉蓉一个人走在回廊不断吃吃傻笑,双腮微红,高兴地哼起小曲儿。
「什么事心情这么好?」一道温和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也没什么,因为可以看见……」羞红着脸,她不好意思地扭扭衣摆,唇漾笑花……咦?怎么这声音好熟悉,不就是那令她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的……扭头一瞧,她抚着心口,失声大叫:「张大哥!」双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她蹬蹬地往后倒退好几步,正巧让张绍廷抱个满怀。
不就是他吗?做啥一副见鬼的表情。张绍廷失笑地搂住她馨香的身子,瞅向发红的脸蛋,忍住满腔笑意,好奇地问:「看见什么?」
「呃……这里的花,对对,我老觉得张大哥这儿后院的桃花好美喔!」其实她压根不晓得后院种了什么花,只有随意胡诌,睁眼说瞎话。
花?他记得那里只种了柳树和梧桐,可没有什么花,更甭提桃花了。
他嗯了一声,并不点破,依旧托住她的腰身,不着痕迹地将她纳入怀中,低头贴上那娇嫩柔软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