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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page 6 作者:言妍

  她第一次抓到小青时,小青还哭着说:“严府人人都这样嘛!反正老爷有钱,咱们下人贪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的行为不只是贪,还是窃盗!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在我的院子里就不许。”茉儿又说:“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说,年节时我也会有厚赏,是你们的就会有,但不许偷!”

  大家私下传着,说她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无知的娇娇女,她现在厉害到背后都彷佛长了眼睛,谁的手不干净,绝逃不了她的责罚。

  可是,多年来的积习难改,连小青都忍不住触犯了好几次,这一次,茉儿不愿再心软了,“这是第五次了,罚你下个月的俸。”

  小青脸一白。她铁定又要挨父亲的骂了。唉~~在小姐这儿捞不到好处,只有往别的地方多挖一点了。

  茉儿披上彩锦背心,由侍女提着灯笼来到大院前厅。贴身丫环她只让小萍跟着。小萍是她由江南带回来的,不会扣索钱财,心地实在,也是她目前稍能信任的人。

  今夜,严府宴请新科进士,包括最风光的一甲前三名,茉儿必须在他们三人之中,选出自己最中意的郎君。

  她的步伐有一种对命运不愿服从的沉重。

  为了这场盛宴,严府早已张灯结彩,大大的红布幡上写着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大名。他们穿著御赐的袍服和礼帽,骑着御赐的马上息气风发地游行北京城,受群众的景仰。

  更幸运的,他们之中有一人即将成为严府的东床怏婿,女主角还是有名的云里观音,富贵美人都兼得,十足的欢喜跃龙门。

  热闹的筵席上,各大官员和新科进士谈笑不断、把酒言欢,谁都没注意到,在几座连着的大理石屏风后,有严家的女眷正透过镶嵌着树石花卉的缝隙,对这些年轻新贵评头论足着。

  严老夫人欧阳氏躺在白玉软榻上,脸色不是很好,茉儿轻捶她的腿说:“奶奶,您不该服那些丹药的。”

  “有什么法子呢?你爷爷上回丹毒引发的痔疾还在流血,我得代他吃呀!”欧阳氏忍着全身的痒说。

  “您和爷爷年纪都大了,实在不宜试那些药。”茉儿仍是不赞同。

  “傻孩子,吃对了可是长生不老呀!”欧阳氏笑笑说:“何况这都是皇上恩赐的,皇上要我们替他试药,他也只相信你爷爷,而皇上是一国之君,我们做臣民的就要为他尽忠。就是因为你爷爷全心护主的心,才会长久得宠信而不衰,严家的富贵也是得来不易的。”

  这些话,茉儿以前绝对会当作耳边风,但现在却都牢记在心底。

  “茉儿,来瞧瞧!那个传状元可是一表人才哩!”

  一干众女眷纷纷喊她,包括父亲的妻妾和两位嫂嫂。

  “快去看呀!”欧阳氏推推孙女儿说:“当年你姊姊严莺也是这么挑中你姊夫的。”

  结果,姊夫不如想象中的有才有德,常一副窝囊相,男人气魄不够,令姊姊气愤不平,最终,两人反而成了怨偶。

  她期盼中的恩爱夫妻,绝不是如此的,她觉得两人应该是心意相通、款款深情、只羡鸳鸯不羡仙,就宛如……

  她的心飞到天步楼,任子峻的温柔笑语彷佛仍飘散在耳畔。

  “茉儿,快来,你是今天的主儿呢!”大嫂拉她的手,往一朵花心的洞向外看,“那个坐在爷爷右下首的,就是你的状元郎,再下去的是榜眼郎和探花郎。你中意哪个?看起来都很年轻英俊,妹妹好福气呀!!”

  再年轻英俊也都是陌生人,走不进她已被填满的心里。

  茉儿不想再看第二眼,却被二嫂硬挤着脱不开身。

  她正要生气时,眸子一转,在离核心的另一角,一张熟悉的脸蓦地映入眼帘,那不是梦里寻他千百次的任子峻吗?

  他穿著二甲庶吉士的仕服,脸上毫无笑容,写尽失意,是没中状元,有怀才不遇之叹吗?瞧着他那个样子,真让茉儿心疼,直想过去对他说:“不要难过,我才不管什么状元郎,我就选你!只要你成了严家女婿,这儿没有人会胜过你,最显贵的也将是你,我不会看错人的。”

  茉儿找到意中人后,心情顿时大好,脸蛋也散发出美丽的光彩。

  这时,任职于锦衣卫的大哥严鹄走进来问:“如何?此科的士子,都没让妹妹失望吧?”

  “看她的表情,像偷吃了蜜般喜孜孜的,八成是心意已定了。”欧阳氏说。

  “让我猜猜,”严鹄想了想,说:“那一定是咱们才高八斗的傅状元罗!”

  茉儿摇摇头。

  大家一愣,接着又猜童榜眼和陈探花,但都得到否定的答案。

  严鹄不耐烦的说:“你是在胡闹吗?不是他们三人,到底是谁?”

  茉儿不能明言淳化的一段奇遇及心有所属,只叫大哥到洞前,指着说:“在左边的第三根石柱旁,那戴着青纱帽的男子,全场就数他最正襟危坐,别人狂欢他冷静,妹妹看他最具将相之貌,必是国家楝梁。”

  “嗯!若没看错,他是礼部任侍郎的儿子,为人向来狂傲。”严鹄皱着眉说:“但他仅仅是二甲进士呀!”

  “我才不管什么一甲、二甲,反正我就是看他顺眼!”茉儿虽脸红心跳,但仍坚持地说。

  欧阳氏被众人搀扶着,由里向外看。子峻是在场唯一满怀委屈的人,神色难免郁郁寡欢;但看在欧阳氏的眼里,那是沉稳内敛的表示,比起来,连最看好的傅状元,都显得轻浮了。

  “茉儿还真有眼光。”欧阳氏笑着说。

  有了老夫人这句话,茉儿如吃了定心丸,人一欢喜,就忘了形地说:“奶奶,他真的很与众不同,对不对?”

  “你这丫头,羞不羞呀?”欧阳氏调侃道。

  几个女眷全围着茉儿取笑,害她想再多看子峻一眼都没有勇气,只有把在厅堂上那孤傲不群的他默默地放入记忆中,和天步楼潇洒自在的他合在一起,成为甜蜜的萦回。

  严鹄脑袋一转。对了!这家伙还是次辅徐阶的外甥,其实家世并不比傅状元差,茉儿若喜欢,也不失为一段好联姻,只是不知道……

  “不知这位公子是否有妻室了?”有人突然说出严鹄心里的疑问。

  茉儿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这想法太可怕了,长久以来,都未曾进入她的心思。不!任子峻一定不曾婚配,若他有妻子,绝对不会与她在天步楼倾心相谈,并牵扯出淡淡情丝,引得她半载的期待与思念……

  她相信他,并且相信自己,老天爷不会这样捉弄她的。

  *  *  *  *  *  *  *

  山如此高远,青草在春雨洒过后猛地抽长。子峻夹跨着肥马,劲蹄踏地的往前直冲,想冲向天边,一洗心中那累积的怨气。

  严嵩贼,误我国家、误我前程!

  鞭一扬、马一跃,他几乎被摔落地。在大转一圈后,看见他的朋友,也是今科武进士的郭谏臣一路奔来。

  两匹马相遇,郭谏臣勒住缰绳说:“这畜牲也是有灵性的,你拿它出气,它也会抗议。”

  “不错,连畜牲也不想被当作奸臣。”子峻冷笑道。

  他们沿着京畿外的荒林走着,子峻对着空旷的林子说:“这里曾是元朝的大都,是辉煌的大汗之城,所有的盖世武功,终究灰飞烟灭,我又何必挂念这小小的名利呢?”

  “名利虽要看开,但想想,傅承瑞、童大祥和陈衡的才学都不如你,却因严嵩喜欢,皆能荣登金榜。明白的人,心里如何能平呢?”郭谏臣叹口气说。

  “算了!有严嵩当朝,我甚至连这庶吉士也不要了,或许独自去云游四海还快乐些。”子峻不禁仰天长啸,“屈之折之,百岁莫赎;不屈不折,云飞九霄!”

  “好个不屈不折!干脆我也丢掉这武进士的头衔,和你游天下去!”郭谏臣豪爽的说。

  他们尽情的说着,对着逝去的大元朝抒发心中郁积的垒块!

  远远地烟尘滚滚,尚未走近,就看出是任良。子峻心中一紧。又有什么事了吗?

  任良没下马,直接就说:“少爷,快回家吧!舅老爷到府里来了,好象很急的样子。”

  舅舅亲访,可见事态严重,难道他写差试卷还不够吗?

  子峻二话不说,立刻策马驰骋回京城。

  徐阶的软轿已停在中庭,商议地点不在大厅,而是在任传周的书房,表示事情极为机密。

  这一回,不但徐阶和任传周在,还有任夫人徐氏。

  子峻仍依礼拜见,但渗着汗水的脸已布满焦虑。

  “子峻。”徐阶的面色比以往都凝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似乎祸事临头,躲也躲不过了……”

  看徐阶讲不下去,任传周便接着说:“严家晚宴那日,待嫁的严小姐,状元、榜眼、探花全看不上,偏偏就挑中你。严阁老今早在西苑已正式向你舅舅提亲,有意结这门亲事。”

  对子峻来说,这无异是青天霹雳!为了躲严小姐,他委屈的不夺一甲,结果,将一甲拱手让人后,仍避不开严家小姐的纠缠。他前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竟成雪上加霜的双输局面?

  “不!我绝对不同意!即使要杀头,我也不会当严家的女婿,士可杀、不可辱,要我与好臣攀亲做戚,我宁可死!”子峻咬着牙说。

  “别恼成这样。”徐氏看他刚骑马回来;又气急攻心,忙安抚道:“我们大家也都不同意,严家小姐的霸道是出了名的,我们任家哪伺候得起?方才你舅舅也想了几个办法,其中一个就是你快找家姑娘纳采成亲,到时木已成舟,严家也莫可奈何了。”

  “真要这么做?不能直接回拒吗?”子峻皱着眉问。

  “拒绝严合老?”徐阶无奈的摇摇头,“他那人心眼儿多,又歹毒,要是惹恼了他,可是仅有家破人亡一条路啊!”

  子峻很清楚,尽管心中有恨,也不敢吭声。

  “现在问题是有哪家姑娘肯临危下嫁,救我们任家呢?”任传周为难的说。

  这可真难了!这时局,有谁会拿着头去和严家抢女婿呢?所以,此事务必得快,要在消息尚未放出前迅速行动。

  他们第一个便想到吏部左侍郎高瑜的女儿高幼梅。

  任高两家原在两年前走过媒婆,当时幼梅十五岁,若非子峻的祖母去世,媳妇说不定早就娶过门,也就不会有今天这场灾祸了。

  事不宜迟,当天,任家父子连夜避人耳目的偷偷来到高府。

  两方辟室会谈,高瑜一知他们来意,立刻白着脸说:“不、不!严合老选中令郎为孙女婿,已在六部传开,我有胆也不敢和他争呀!”

  “这也不是争,我们两家早就谈过婚事,只是一延再延,想等小儿取得功名。”任传周恳求地说:“只要我说小儿和令媛已有煤聘,高兄不予否认,就算是我任家的救命恩人了,我任家几十口人都感激涕零呀!”

  “任兄,我们是同科出身,情同兄弟,照说没有袖手旁观之理,可对方是严府,你也明白,我真是怕啊!实在不知要如何帮你……”高瑜长长的叹口气。

  “高兄,不过是借你一句话。小犬虽不才,但也相貌堂堂,以前也是高兄夸过多次的,你忍心让他落入严家之手吗?”任传周又说。

  “我是很喜欢子峻,作梦也想要他当女婿,但……这好为难……”高瑜仍是犹豫。

  任传周忽然拉着儿子,扑通跪下,“请高兄救我们全家的命吧!”

  “高世伯,子峻的生死,就在您的一句话了!”子峻被父亲的举动吓到,也不得不开口。

  烛光跳动中,一人站着,两人跪着,这场面好荒谬,令子峻心中的屈辱又更深一层。曾几何时,他这松江府才子连娶个妻子都要双膝下跪,贬抑自尊的求人怜悯?

  此刻,他真想拂袖而去,管他风、管他雨、管他严嵩的气焰高过天,他根本不想娶严家小姐或高家姑娘,大不了,和尚庙也能纳人,不是吗?

  他正要扶父亲站起,放弃这苦苦哀求,高瑜忽然点头说:“好吧!我向来爱子峻的才,为了他,我就赌了,我们两家从此休戚与共、祸福相依。”

  “高兄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任传周激动地说。

  子峻的感谢却说得极为勉强,他一向心性高傲,但打击一直来,逼他不得不折辱自尊,此刻,功名及妻子都像是他人生中的一场噩梦。

  这些委屈,让他失去了豁达,恨意只有愈来愈强烈。

  *  *  *  *  *  *  *

  欧阳氏皮肤溃痒的症状,在吃了解毒丸后,仍没有好转的迹象,偏偏身体有恙,心也烦,她在三面开的厢房中静坐着,旁边是媳妇左氏,正叨念着——

  “据世蕃说,任家和高家的那门亲事,原来是没有的,锦衣卫都调查过了,那分明是冲着咱们严家而来的。世蕃说,不结就不结,有何希罕,咱们茉儿有多少人抢着要,还怕嫁不掉吗?不过,就是咽不下这口欺负人的气,非给任高两家一点教训不可……”

  欧阳氏摆摆手,要她住嘴。

  不远的曲廊处,茉儿在阳光下坐着,望着灿烂开放的牡丹及杜鹃,嫩红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神情,一会又悄悄地笑了,这分明是女孩儿思春的样子。

  她的一颗心完全在任子峻身上了。

  再远处,是青蓝琉璃瓦,皇上赐盖的,可见严家蒙受多少思典呀!欧阳氏想着自己初嫁时可不是如此,当时,严嵩只是一介寒士,为人木讷拘谨,但皇上偏偏喜欢他这份慎言的脾气,不断的提拔他、重用他,最后甚至以他为耳目,给予完全的信任。

  人发达了,毁誉也就跟着来,斗到不是生就是死的地步。严家所做的,不过是皇上要求的,但大臣屡次认为严嵩没尽到劝戒之责,弹劾攻击样样来,不置之死地似不甘心。

  为人臣自然是皇上的旨意最重要,不是吗?

  欧阳氏比较忧烦的是严世蕃。一个独生儿子,也真宠溺得过分,但已是大人,想管也管不动,好在小错不断,大过却无。此外就是茉儿,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小孙女。

  茉儿水葱似的人儿,比姊姊多了一份纯真和深情,总希望她能有个满意的归宿,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欧阳氏差使着丫环唤茉儿过来。

  茉儿穿著新做的长衫,粉雕玉琢的,极惹人怜爱。

  欧阳氏故意说:“瞧你魂不守舍的模样,天天就只想着自己要做新娘子了吗?”

  “奶奶,我才不想那事呢!”茉儿脸蛋通红地反驳。

  “哼!还辩。”欧阳氏笑说:“你就指名着要任家公子,万一人家娶妻或订亲了呢?”

  “他才没有呢!”茉儿发现自己有点儿失言,忙又说:“我相信他没有。”

  “看一眼怎么准呢?万一他有呢?”欧阳氏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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