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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page 16 作者:言妍

  但太阳的明亮,却挡不住妻亡的阴影,那孤独的坟,永远在他的午夜梦回中低泣,令他痛到没有一个字能叙述、形容。

  严家终至抄家杀头的下场,可这结局不但没有令他解脱,反而有一种陷入渺渺无常的不真实感,再怎麽做,也已带不回逝去的茉儿,不是吗?

  两年前,他一回京,就立刻向舅舅表明自己不愿插手严家案的决定。

  但之後的每个过程,他都有密切注意。

  严世蕃违反圣旨,由流放地逃回,在家乡挥金建屋及作威作福,这天大的胆子是怎麽来的,子峻始终想不明白。

  在御史押解严世蕃进京受审时,他还大摇大摆地说不怕死,大不了再判一次“贪纵无节制”,再回流放地罢了!

  三法司的审官听了十分气愤,花了几夜的时间列出所有严家贪污滥权的罪状,尤其是沈錬和杨继盛两大冤狱,更描述得人神共愤。

  这下子,严世蕃可得意了,因为他早摸清了皇上的脾气,这些老掉牙的罪状,有一大半也是皇上纵许的,一提再提,不就等於在指责皇上用人不当及昏庸吗?

  严世蕃笑咪咪地等着自己由三法司走出来。

  可行事深沉的徐阶,在几次斗严嵩不成後,也渐渐醒悟到一个道理——旧罪状不能用,要找新的,最好别牵扯到皇上。

  於是,他们从来往於袁州的江湖人物下手,发现有倭奴海盗的旧部,加上浙闽总督胡宗宪自杀,就顺理成章的给了一个“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的罪名。

  这下可惨了,误国尚可,但叛国可是必死的大罪!

  六部中的人,虽觉这“欲加之罪”是牵强了一些,甚至有“捏造”之嫌,但为了对付顽强的严家,不用最猛的手段不行。

  严家终於倒了,真正倒了!严世蕃被处死,家产全部没收,严嵩和孙子贬降为民,从此一蹶不振。

  子峻再望望天空,太阳微偏,想必严世蕃已人头落地了吧?

  回到家中,他很意外父母兄嫂都在,大厅里有着浓浓的茶香,他们很热切地要子峻一块儿谈谈话。

  “我以为你们会去西市。”子峻坐在下首说。

  “这种血腥事,我在大同看多了,才不去凑这热闹。”子峰已调回京三年,却仍不忘边关之事。他和子峻一样的身高体型,但肤色稍黑,有着武官的架式。

  “严世蕃好歹也和我们称过亲家,他虽该死,我们也不能额手称庆,否则有失厚道。”任传周说。

  “爹千万别提亲家两字,严家案子还没了结哩!”子峰提醒道,“我才由户部听到消息,严嵩被抄没的财产,有黄金三万两、白银两百万两,等於咱们大明一年的总税收,其他的更别说啦!数不清的田地、房屋和珍宝,恐怕皇上还要再大发一次雷霆哩!”

  “这样一来,严嵩要求个善终,大概也不可能了。”徐氏语重心长的摇摇头,“所以,人绝对不能贪婪,更不能作恶,否则遗臭万年不说,还要祸延子孙好几代。”

  “你们兄弟几个都要记取这个教训。”任传周教训着,“我很高兴事情告一个段落了,没有姓严的,我们任家就不会一直杵着个疙瘩,有如芒刺在背之感了。”

  告一个段落?子峻却不这样认为。严是茉儿的姓,就会永远跟随着他,直到他死,再刻到他的墓碑上——

  爱妻严茉儿,生不能白首,愿死能同穴!

  子峻在家人欢愉的气氛中,突兀地开口,“爹,娘,孩儿有个请求,希望你们能够成全。”

  “什麽请求?如果是要说媒娶妻,我们自然是一百个成全啦!”子峰看着弟弟说。

  子峻没有正面回覆兄长,只严肃地说:“孩儿想赴袁州一趟,将茉儿的墓移至松江的任家祖坟,除了重新厚葬外,还要将牌位迎入宗祠,正她任家媳妇之名,才能年年有人祭扫。”

  任传周和徐氏面面相觎,其实对於他这个请求,他们也不觉太意外。

  三年前,当他们背着子峻休掉茉儿时,原以为子峻是不忍亲自下手,所以才由父母代作主张,他事後知道,必然感激。但子峻的反应,太令众人震撼,他竟私离“玉虚观”,追回京城,若非道士们与徐阶相熟,迅速通报,在西郊外及时阻止,或许子峻真会闯下滔天大祸。

  看他对这桩婚姻的不甘和痛苦,哪晓得他对茉儿真产生了夫妻间的深情至爱呢?

  这些年来,抑郁及思念在他的眉宇举止中,始终无法散去,尤其是茉儿的死,更教两老内疚,想说,当初虽为大局着想,但真有必要去休掉无罪的茉儿吗?

  对挽不回的事,只有尽力弥补。任传周说:“你和茉儿夫妻一场,如今严家人丁散亡,你迎回来也是应当,她好歹入过任家门,也拜过任家祖先。”

  徐氏想的不只这些,又接着说:“我同意你的作法,但为娘的也有一个请求。”

  子峻觉得有些讶异,“娘,请说。”

  “我希望在你办完茉儿的事後,也能考虑一下自己的亲事。”徐氏见儿子脸色一变,忙又说:“都三年了,你也二十八了,又是皇上侍读,再没一个妻子,怎麽说得过去?上回你舅舅还在训我,说不让你齐家,又如何能治国平天下呢?”

  “是呀!我也被人问了许多次,说你什麽时候再娶。”任传周点头附议,“前一回,高侍郎还提到他的大女儿幼梅与子峻无缘,真是可惜,但现在他的小女儿幼兰亦到了及笄之龄,他一心还想要子峻做他的女婿呢!”

  “爹,娘,有茉儿在我的心上,我此刻还无法想续娶的事,你们就别费心了。”子峻静静的回答。

  “有茉儿在心上又如何?这不妨碍你娶妻呀!”徐氏说:“你总要有个女人替你理家打点、生儿育女吧?”

  “我不需要。”子峻想都没想的回答。

  “不需要?老天,你以为你在当和尚吗?”子峰受不了弟弟的漠然,出口就说。

  复秋忙拉丈夫一把,提醒他的失言。

  “和尚”两个字刺激了任传周,他声音稍大地说:“胡闹!我们任家绝对没有当和尚的事!一个堂堂六尺之躯的男人,为个女人牵肠挂肚的,我绝不允许。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说高家这门亲,今年秋天就完婚。”

  徐氏怕事情会闹僵,急忙安抚丈夫,又对子峻说:“我们做父母的不是要逼你,一切都为你好呀!也不一定要高家幼兰……告诉我,你喜欢什麽样的姑娘?我们尽力去找,这一回没有人情压力,完全能让你满意,但……但你千万不要说不娶……”

  “娘,你真要我娶吗?那麽,你能不能再让茉儿活过来呢?”他一说完,就在每个人脸上找答案,却都是错愕和无奈。

  在一室的寂静中,子峻离开了大厅。

  在快速地走到月洞门时,复秋赶了上来说:“子峻,我们都很想念茉儿……”

  “可不是嘛!在满屋子还有着茉儿的影子时,我怎能娶别的女人呢?”子峻停了一会儿,然後大跨步走回到房内。

  不必看,他一定又是去望着茉儿的画像,痴念那首“天步曲”了。唉!又有谁能还他一个茉儿呢?

  六月袁州,夏蝉嘶呜。遥远的湖水依旧潋滟,一片连坡的竹林依旧郁郁苍苍,似乎不管人世的变化,兀自挺立着。

  严家墓园荒草蔓蔓,已没以前的气势,甚至人未全散,就有被挖掘的迹象。

  严鹃的墓是个小坟,盛时孤独,衰时亦孤独,就是没有人理睬。

  “茉儿,我来带你回家了。”子峻焚香跪拜说。

  一旁还有郭谏臣、任良和一些道士、墓工。

  挖坟由清晨开始,因墓浅,所以不到中午,就看见那口薄薄的棺木。

  “看来,尊夫人埋得很草率,以严家当时的财力,实在不该如此。”一位墓工说。

  这麽一说,子峻又觉辛酸起来,但他已学会不流泪。

  棺木被抬到地面上,道士扬铃作法,并祈天地神灵,做运棺到松江的准备及仪式。

  在过程中,几个墓工在一边低声说话着,不时往棺木望,睑上的表情都很怪异。

  任良注意到了,忙过去听,一会儿回到子峻这里说:“公子,那些墓工说,依他们多年的经验,这棺木的重量和感觉,不像里面有东西的样子,他们说……那是空的!”

  “空的?怎麽可能?”郭谏臣讶异的说。

  子峻的第一个反应是,近三年了,会不会有人移动了茉儿,但究竟是谁呢?

  “要不要开棺?我另外有开棺验尸的法器和仪式。”道士说道:“不过,你们要准备好,万一尸体仍在,会很不好看。”

  “但不看行吗?”墓工说:“如果千里迢迢抬的是一副空棺,不是更荒唐吗?”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子峻,等他作最後的决定。

  子峻不怕见茉儿半朽的枯骨,只是怕自己会承受不住那椎心之痛,但他总要证实茉儿的下落,别到黄泉都找不到她吧?他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说:“开棺。”

  接下来便是敲击及撬钉的声音,在棺盖掀起的那一瞬间,子峻直觉地闭上眼睛,四周则响起惊呼声。

  “竟然是空的?我清理祭拜了这麽久的墓,竟是空的?”郭谏臣觉得不可思议。

  子峻睁开眼,只见棺木里没尸没骨,连块布都找不到,只有一些疑似鼠类留下的寄穴痕迹。

  墓工们用力闻一闻那味道说:“有奇怪的腥味,表示狐狸曾经住过。”

  任良一听,忍不住嚷嚷道:“哇!少奶奶有可能变成狐仙了!”

  “别胡说!”子峻斥责,再以沉重之心问道士,“这位道长,你有什麽看法?”

  “嗯!这也是我做法事以来,多年少见的奇事。”道士说:“人狐不同道,成为狐仙的可能性不大,另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棺木根本没埋人,二是埋了之後又被移走。”

  子峻脑袋一转,“意思是,这棺里人有可能还活着?”

  “子峻,你可别抱太大的希望,记得当年那樵夫说的话吗?是他亲眼见嫂夫人入敛下葬的。”郭谏臣害怕子峻会再经历一次梦碎,忙提醒他,“我看,多半是严家人迁坟了。”

  “会迁去哪里呢?”子峻努力压抑着心中燃起的希望,“严家人都不在了,我要从何找起呢?”

  “严老相国还在的。”道士说:“我见过他几回,偶尔在庙里或墓舍受人接济,不过,居无定所就对了。”

  可悲可叹,抄家之儿女,真个亦无葬生之地吗?

  太阳西沉,凄艳在江面,只是无言的回答。

  子峻一行三人,在袁州附近的几个县镇不断一一的探访,但严家祖宅已被夷为平地,大祸犹在心头,走天涯的走天涯、躲藏的躲藏,要问一个八十六岁老人的下落,还真费了一些工夫。

  大约一个月後,他们才由一位牧牛小童那儿,得知严嵩正住在一间已失香火的破庙里。

  他们走了一段山路,又穿过几个乱葬岗,才找到那座在风雨中半倾的庙。

  无门无户亦无人,已是夏尾,山上的叶子闻秋,纷纷枯落。子峻想起北京严家的红门朱瓦,里面的金碧辉煌和眼前的破落,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比从前严家柴房都不如的地方,严嵩真能住得下去吗?

  他们往里走,绕过失去神像的案桌,後回的屋子倒意外地乾净,窗上有竹帘,桌椅俱全,一张矮床罩着纱帐,一个老人躺在上面,呼吸十分浓重。

  “那是严嵩吗?”郭谏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的确是,只是当年威仪赫赫的首辅,如今瘫痪成一团,发须枯白又斑布满脸,简直不成人形。虽然他是恶有恶报,但见一垂死之人景况如此凄惨,亦不禁令人欷吁。

  “严大人……”子峻俯下身轻唤,但老人并无反应,只传来微微的臭味。

  “他到底是活是死呀?”任良问。

  “还活着,但生不如死。”郭谏臣回答。

  又喊了几声,但老人皆未回应,三人见问不出什麽,便到庙外去等待。

  太阳隐没,凉风乍起,山路上来了个人。三人立刻站直,只见一名农妇手提食篮,缓缓的走近庙门。

  她见到三个陌生人出现,不禁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跑,但子峻哪会放过她,前後一夹抄,马上挡住她的去路。

  “这位大嫂,你是给严相国送饭来的吧?”子峻问。

  “我……我不知道什麽严相国,放我走吧!”农妇战战兢兢的说。

  “别骗我们了,在这方圆百里内,就庙里一个老人,你不送饭给他,又是给谁呢?”郭谏臣说。

  子峻更有耐心地说:“大嫂,你听着,我原是严家的孙女婿,知道严家遭了大祸,才来探探严相国,绝无恶意。”

  “孙女婿?”她仔细看他说:“我还以为严家的人都跑光了呢!他原本有几个孙子媳妇,却都不再出现,你真是他的孙女婿?”

  “我没骗你!以严家目前的情况,若不是真的,谁会来认亲呢?”子峻恳切的说:“你知道严家孙二小姐严鹃吗?她就是我的妻子。”

  农妇摇摇头,“我其实对严家并不清楚。”

  “那你怎麽会来接济严相国呢?想必是同情他啰?”郭谏臣猜测道。

  “不!不!”农妇猛否认,“是……是有人拿钱雇我,要我早晚给严老先生煮饭、梳洗和翻身,除此以外,什麽都没有了。”

  “是谁雇用你?”子峻紧张的问。

  “一个道姑。”农妇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里?”子峻急急地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见得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她们偶尔会来一次,除了送钱来之外,也会来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说怕会有危险。”

  子峻直觉那些道姑中必有严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儿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亲人,我必须找到她们,你晓得她们什麽时候会再来吗?”

  “总不一定。”农妇想想说:“你们等中秋吧!八月十五亲人团聚,也许会有人来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还有两旬,他们除了等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郭谏臣因公务的关系,先回省城。

  子峻主仆数着月缺到月圆,八月十五又上山。

  严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他们受不住屋内的气味,只得坐在庙前。过中午时,果然有人骑驴出现。

  驴上坐了一位妇人,全黑袍子、头束冠带,却仍不掩她的贵气。随着驴走的小厮身上则背着行囊,一步步地爬上来。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认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儿的姊姊,也是以泼辣著名的严莺。

  严莺一见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个字来形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子峻两三下就制住毛驴,对她说:“严大小姐,请下来吧!”

  “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给我们严家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你今天又来做什麽?”严莺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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