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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page 12 作者:言妍

  “春天了吗?”她轻声问。

  “是呀!这几日天气很好,雪都溶化了,桃花是家里大小姐送来的,说是宫中赠的。”小青回答。

  “姊姊知道我生病的事了?”茉儿皱着眉头问。

  “不敢说。”小萍回答。

  “小姐,你该说的!瞧任家是怎麽对你的?姑爷不与你同房,又待你不好,害你受害,你干嘛一直忍嘛!”小青忿忿不平的说。

  “我说不许就不许!”茉儿加强语气强调,又问:“我躺几天了?老觉得好久、好久。”

  “三天。”王奶妈回答。“大夫说,额头的伤不要紧,倒是小姐心闷气塞,所以弄了不少补药,说要好好调养身子,这也是姑爷交代的。”

  “姑爷”两字挑起茉儿种种的伤心记忆,因此她没有答腔。

  这时,外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音,小萍走出去看,再回房说:“是姑爷呢!他方从翰林院回来,知道小姐醒来……”

  “我不想见他。”茉儿平静地说,後又加了一句,“我很累,谁也不想见。”

  她面向着床里躺下,泪沿着眼角流下来。三天後醒来,一切未变,仍有许多事要思索,她不能再当个纯真无知的幼女了。

  一个丧母的女婴儿,被带到祖母的身边细心地养护,和兄姊受不同的教育,除了女红和读书外,就是念经和礼佛,在她被选为“云里观音”後,日子过得更清静。

  直到前年春天,和姊姊到江南,才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见识到自己生于严家,是多麽的不寻常。在每个地方,大家都奉承他们,享受无往不利的特权。

  就在淳化,她遇见子峻,才晓得这些特权不是都对的,她的一举一动,或许会造成别人的困扰,甚至不合法规,但他们权势压人,别人敢怒而不敢言!

  可她依然没有睁大眼去看清楚,姊夫中探花,去年的一甲三人,全是祖父的好恶,没有公正可言。

  子峻因此故意在考试中落後,但仍逃不过娶她的命运,而她的婚姻,也是祖父一手操纵他人的生死才达到的。

  为什麽她没有去一一厘清,去弄懂她背後那翻天覆地的手?更可怕的是,也许她懂得,看父兄的擅权纳贿、看姊姊的霸道凶悍、看奴仆们的敛财贪污,她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只是安於那种生活,舒舒服服的,所以不愿多想、多费心,便得过且过了。

  但那十大罪及五大奸,毫不留情地揭开纱帘後丑陋的真相,背负着如此多的罪恶,她怎能安然地活着?怎能每日只想着和子峻恩爱长久呢?

  逼婚的结果、错误的妻子、不齿的姻亲,一道道都是难解的恶结,她该如何自处?

  女人有三从四德,命由婚後才开始,这种注定不幸的纠葛,真要持续一辈子吗?

  她改变不了自己是严家女儿的事实,那麽,子峻妻子的身分能不能取消呢?不!要取消,就是休离一条路,像姊姊一样,但她没有犯七出之罪,又如何能甘心?

  若是不曾遇见他那该有多好?但没有他,人生又更无味!茉儿想了又想,想得头都痛了,仍走不出这揪心的迷障。

  当她在窗内心灰意冷时,子峻也在窗外凝重着一张脸。

  “小姐坚持不见姑爷。”小萍说。

  “姑爷若是怕小姐会回严家告状的话,请姑爷放心,她不会的!”小青半带讽刺地说:“她向来对姑爷只有好话,即便是违心之论,也不讲一个坏字。”

  “小青……”小萍觉得不妥的拉她的衣袖。

  “本来嘛!以前薰香拜佛请他他都不来,现在天天来,是伤了人,良心发现啰?”小青欲罢不能的讥嘲着。

  “你这女人真多嘴耶!”任良看不惯的说。

  “是呀!当然没有小萍温柔又善解人意啰!”小青凶巴巴,双手插腰的回驳。

  小萍气呼呼的回到屋内,弄得任良也是一脸青黑。

  子峻默默地走出月洞门。三天来,他夜夜都陪着昏迷的茉儿,那种夫妻的感觉,自然得像是呼吸吐纳。

  他对淳化的茉儿,始终没有忘情,即使是三个月痛苦的婚姻,喜欢和依恋仍日日加深,相思总断不了。

  因为有情,他更要抗拒!不愿意自己在将心给了茉儿後,身又陷於严家的万劫不复中。

  他要茉儿,好想要她,但却怕透了严鹃背後那毁灭的力量,他该如何处理这所有的混乱呢?如何在政治险恶中,和茉儿筑出一个天地,不受到外来的干扰呢?

  走近她或远离她?答案的选择太难,正如他踌躇的脚步,在这场意外後,完全失去了方向。

  又过了三天,茉儿已能下床走动,伤口也收合,能够梳发戴簪了。

  嫂嫂和小姑们都分别来探望她,连婆婆徐氏也来过两次,唯独子峻,仍被拒在门外。

  起更时分,窗外下起细细的雨。茉儿又想起天步楼的一景一物,此刻的江南,必如韩愈诗中所写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益发得像一场梦吧!

  她再度走到桌前,看子峻今晨送来的卷轴。初初打开时,她的心猛然一跳,是一幅少女的画像,画上的人儿有着纯真、神秘的笑容,左下角题着“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儿”,右上角则是“茫茫天步,湖山漠漠”八个字。

  他真的是画她吗?就像此刻,茉儿不知有多少次来到桌前,反覆地看着,却都有一种不像真实的感觉。

  他在淳化也对她动了情,所以费心地将她入了画?

  这一天中,她的心老在飘浮,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彷佛映衬着青瓷瓶里的桃红。

  “小姐,你这一摔,倒摔出姑爷的回心转意了,你就见见他吧!”小萍在一旁劝说。

  “哼!哪有那麽容易?从新婚到今天,近四个月的冷落,怎能马上就原谅他呢?”小青不以为然的说。

  回心转意?茉儿没那种期盼,只是由他的卷轴中,知道他的折磨和痛苦不少於她,甚至比她承受得更多。

  她要小萍磨墨,沾了一日的笔,虽有无数心事,却什麽也写不出来,只能忡愣。

  “姑爷又来了!”小青在门边说:“小姐是不是又不见呢?”

  茉儿丢下笔,深吸一口气说:“请姑爷进来吧!”

  子峻走入房内时,小萍又多燃起一盏油灯才阖上门离去。摇曳的火光中,有一种独处的亲密气氛。

  “请坐。”茉儿客气的说。他的俊逸风采,每每教她心动,此时,在她的房里,更不能免。

  他不再有排拒或冷漠的样子,反而一如初识时的温文儒雅,开口便说:“看过画了?虽然不是很好,但也自信得了几分神韵,希望你不嫌弃。”

  这话,把委屈、悔恨及觉悟的情绪,都推到心头,茉儿强忍着复杂的心绪说:“只可惜没画出背後的腐化,及皮相里的败絮。”

  没料到她会如此坦白,子峻的眉纠起来说:“茉儿,请原谅我的鲁莽,我知道自己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就因为一直困在无奈的愤怒中,也连带的伤害了你。”

  “不!没什麽原不原谅的,错都在我。”茉儿说出这些天想透後的话,“是我太天真愚昧,不晓得自己已是恶贯满盈的一部分,还无知地延展到外面去,结果害了你。子峻,我若明白严家手染那麽多罪恶,我宁可去当尼姑,用青灯古佛洗净罪,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脸上的凄绝令他情不自禁地说:“茉儿,你并不愚昧,只是太善良,善良到相信所有的人。不管你是谁家女儿,都有权利享受幸福,不该是青灯古佛的命。”

  “是吗?但你不要我……”她说道,声音透露出些许的哽咽。

  “我没有不要你,你从画里还看不出来吗?天步楼的你,曾是我心中的颜如玉,你不知道我曾寻找过你吗?”他低声说。

  “但你悔恨了,因为发现颜如玉其实是可怕的夜叉所幻化而成的,除都除不掉了。你急,任家也急,除了容忍,你们不知道该把我怎麽办,对不对?”茉儿看着他。

  “不对!颜如玉不是夜叉,她已成了我的妻子。”虽如此说,但子峻声音中仍流露着一丝沮丧。

  “你把我当妻子?”她惊讶地说。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妻,又是什麽?”子峻瞅看着她说。

  茉儿将视线移向画,凝看着说:“但你那麼恨我。”

  “我并不恨你,只是……”他的话又蓦然没了。

  他会提“休离”两个字吗?那噩梦闪过脑海,她害怕地说:“我该怎麼做才对?我问过你的!既然你当我是妻子,看在天步楼那点情分上,告诉我该怎麽做,才能把所有的错误变成对的,让我真正做任家的媳妇?”

  再如何错,她都已深驻在心上,难舍难弃,但子峻刻意藏住这感情,表情严肃的说:“少和严家有瓜葛,也不要再去关说和请调,做任何以严家权势来渎职的事情。”

  “我再也不会了!但严家是我娘家,总不能不闻不问吧?”茉儿说。

  “基本的酬酢,当然还是少不得。”子峻想想又说:“还有,你的穿着、用器及奴仆,不要再带着严家奢侈的作风,口头称呼也要改变,好真正融入任家。”

  茉儿直直地看着他,她虽愿意为爱委曲求全,但也有坚持的自尊。

  子峻似乎看出来她的心思,随即改口说:“我不会逼你,毕竟这对你而言也太突然了,只要你心中有什麽念头,先和我商量就好。”

  “你根本不理我,我找谁商量呢?”茉儿幽幽地说。

  “我不会不理你了。”他承诺。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尴尬和某种情愫流动着。

  烛火跳动,子峻起身来到她的面前说:“三天不见,头上的伤口好了吗?会不会留下疤痕呢?”

  额头上还系着藕色丝巾,茉儿解下,让他看个分明。此刻,两人的距离好近,像是又回到书房的那一夜,有着肌肤相亲时的悸动。

  茉儿望着他衣上的斜襟,抬起眼,发现他正凝视着她。

  “四个月无法拥有自己的妻子,你明白那种挣扎感觉吗?”他叹口气说。

  “我不明白,你原来是要娶高幼梅的……”她心跳极快的回答,“你会在意我吗?”

  高幼梅?此时此刻,他根本忘了这名字,茉儿的美令他沉迷。“我娶你,自然在意,或许是太在意了……”

  他的手触及她的纤腰,她一个站不稳,人跌坐在床上。

  小青和小萍在房门外急坏了,眼看就要三更天了,里面的人却不知谈得如何。小姐是否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最後,小青受不了,轻敲门说:“小姐,很晚了,需不需要我们服侍呢?”

  嘿!竟然没有人回答?

  小青还要再敲,小萍忙拉住她,微笑地说:“八成是姑爷要留下来过夜了。”

  小青惊讶的张大嘴。这是他们两个争吵的结果?

  倚着栏杆,已睡了一会儿的任良笑嘻嘻地说:“那我今晚睡在哪里?我明早可也要服侍少爷喔!”

  “回你的臭窝去吧!”小青哼地一声,走向丫环的厢房。

  任良嘻笑着转向小萍,瞬间变成正经的温柔。

  “你最好回书房收拾、收拾,姑爷……不!是你家少爷,终於要搬回来了。”小萍愈想愈开心,“谢天谢地,希望他们从此能恩恩爱爱,再无任何波折了。”

  “我们呢?”任良问。

  “谁跟你‘我们’呀?”小萍羞红着脸啐道,也不好意思的转身回房去。

  夜寂静,烛火巍巍颤颤地快到尽头,却仍努力地燃烧着,照着床缘散落的鞋袜及凌乱的衣衫,红纱帐里隐隐的爱侣,正在他们浑然忘我的天地间缠绵销魂着。

  茉儿再次感受到一种幸福的感觉,但盘据在心头的阴影已难消除。子峻接受及爱怜的是淳化的茉儿,那可悲的严鹃呢?

  他并不要严鹃啊!但严鹃水远会躲在茉儿的後面,只是他们假装看不到,在彼此的谨慎及妥协中,做一对正常夫妻。

  第七章

  惶惑

  暗相思,

  无处说,

  惆怅夜来烟月。

  想得此时情切,

  泪沾红袖黯。

  ——韦庄  应长天

  端午过後,天候溽暑,一日胜过一日,子峻换上茉儿为他备妥的薄袍衫和方巾,由敞开的窗,他看见她正和萌儿配制香囊挂在庭院的树间,一面玩、一面驱毒逐虫。

  他轻叹一口气,因为及时阻止,以致萌儿至今仍无机会见爹,子峰的归来也遥遥无期。

  也幸好如此,子峰才没有卷入五月的这场政治风暴中。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皇上终於罢免严嵩,更把严世蕃逮捕下狱,交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共同会审。

  自喻福寿无双、富贵长存的严嵩终於被斗倒了!

  这除了他长期作恶多端、咎由自取外,就是自去年年底永寿宫大火以来,徐阶这一派正义之士小心运作的结果。

  子峻早巴不得严家能自食恶果,让沉陷二十年的政治回复清明,不再冤狱不断;但在他们愈接近成功的同时,茉儿的眉间也愈来愈郁结。

  他们生活在一起,如寻常夫妻,但有很多话题是不能碰的,比如政治。

  可是,也因为不能谈,他们之间就有无法坦然的距离感。自从他强迫茉儿读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後,她就变了,不似从前的喜怒形於色,现在凡事都小心谨慎。

  总之,就是曾有的纯真娇憨,换上了内敛寡欢。虽然他已搬回新房,两人有闺房画眉之乐,但每每涉及严家,就随时会有倾覆的阴影存在,说琴瑟和鸣,也有不尽如他心意期盼的。

  严家受审,使得这阴影更庞大罩顶。子峻真希望这案子快快结束,使严家为他们的贪赃枉法付出代价,他和茉儿也才能真正拥有属於自己的新生活。

  拿着几份摺册,任良进来说:“公子,马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子峻踏到庭院,萌儿迈着胖胖的腿跑到他的跟前说:“叔叔,看我的红香囊,好香、好香!”

  “很漂亮,戴着就不怕虫子咬了。”子峻笑着逗他,并伸手要抱他。

  “你才要出门,别把衣裳弄脏了。”茉儿阻止子峻,顺便把手中结有流苏的络黄色香囊挂在他腰间的玉带上,“你也系一个保平安吧!”

  子峻手臂略举,任她置妥。他多喜欢这像妻子般关心他的茉儿,但她抬起头时,脸上无笑,眼下则有淡淡的青影,是多日睡不好的结果。

  他忍不住说:“别太操心,想太多也没有用,祸福都已免不掉了。”

  他既提起,茉儿便再也掩不住焦虑地问:“严家会怎麽样呢?是抄家,还是流放?若以那十大罪,条条都是极刑,我爷爷、父兄、嫂嫂和侄儿们,会落到什麽地步?”

  “茉儿,你要记得,严家会有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想想,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有多少?”子峻严肃地说:“虽然他们是你的至亲,但涉及道德正义时,你也要懂得大义灭亲之理,更何况你现在是任家人,当以任家为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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