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妳口中的校董邵女士一定是另有其人,要不然,向来与我亲密的大妈怎会从没跟我提过『邢谷风』这号亲戚?」
信蝉静坐在地板上,终究不忍见于敏容撑额苦思的埋怨模样,谨慎地建议,「或许他曾改名换姓,另有别名?」
「这可能吗?」于敏容一脸狐疑。
「有的!」信蝉老实地说:「我曾听过阿城生气时冲着邢谷风,怒喊出『震天』这名字。」
「震天这名字我是听过。」于敏容念着名字,灵机一动后,精神抖擞地道出一个理由来。「大妈嫁给我父亲以前,跟前夫所生的儿子就叫震天,她以前常挂在嘴边惦记称赞着,我却没一点印象,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对我提起,我也就无缘与名字的主人会面。」
「青云和妳合伙共事,妳难道从没听他提起吗?」
于敏容面露尴尬地承认,「青云与齐放的确有一个叫『震天』的朋友,每次齐放从美国返台前,总是以电讯传呼青云,嚷着要预约『震天』上夜店或Pub聚餐拚酒量。
「有几次他们想邀我一起去,打算将『震天』介绍给我认识,我当时认定他们两个大男孩口中的『震天』是酒肉朋友,对他少了几分好感,也就错过一睹这位『震天』的庐山真面目。」
「这么说来,那位与妳素未谋面的『震天』,与妳所知有限的『邢谷风』该是同一人了,挺好的,这下孩子不怕没爹可认了。」
于敏容当下红了脸,她摊开那本有着佟青云与齐放照片的册子,翻前顾后地拨动纸页,期待地问朋友:「妳晓得这个『震天』姓什么呢?」
信蝉爽快地说:「姓唐,叫震天。怎么?妳有印象吗?」
于敏容慢条斯理地说:「好像有,只不过我现在的脑子里到处飘着一些国中生的影像。」
巧的是,话才说完不过十秒,她便找到了邢谷风少年时的照片,加速了她的记忆列车。
一脸傲然不逊的帅气面孔下,明明白白地印着三个楷体字:
唐震天。
毕业照里的人比她印象中的男孩长了两岁,略显成熟、稳重一些。
知道了他年少的名字,似乎有助于敏容揭开被时间拢上一层翳的记忆,她循着事件轨迹探索,把心镜抹亮后,喜出望外地忆起一个比她矮一个头的国一小男生,在她的脑海里活蹦跃现起来。
男孩叛逆倔傲、藐视纪律,缺乏安全感与定性,三不五时会冒出让女老师花容失色的三字经,一旦站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时,却又变得腼腆不知所措,竭力保护那颗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
于敏容这时了解,邢谷风曾当着她的面,承认自己偷偷喜欢过一个学姊的事,不是信口胡诌。
她对他因此产生了几分虔诚的了解,也为前些日子,自己曾指控他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正人君子而感到不安。
她专注地想着往昔旧事,对屋内乍响的门铃声全然不感兴趣,等到反应过来时,信蝉已自告奋勇地代替主人跑到门前探问来者何人。
来者隔着铁门望着信蝉,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倒是信蝉和颜悦色地开了门,亲切地对不速之客笑笑,招手要他进屋说话。
邢谷风没踏过门坎,眼光飘向客厅,与不动声色的于敏容四目接触后,见女主人没表态的意思,反而拘谨有礼地清了喉说:「我没料到蝉姊会在这里,我改天再跟于小姐约时间好了。」
信蝉见平素酷得不得了,决断力强的邢谷风也有温吞、却步的时候,忙先下手为强地拎起搁在门边的提包,表示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还是先进门,跟女主人打过招呼后再说。至于我,正打算上医院去陪阿城,你有没有话要我转给他?」
一提到雷干城,邢谷风马上恢复了乎日的机灵,「请他安心养病,别做无谓的操心。」
信蝉很感谢邢谷风体恤病人的用意,鼓励似的跟他眨了眨眼,回身对静默下语的于敏容轻呼一句,「敏容,有朋友来找妳,我先走了,咱们改天再联络。」
说完后便将门带上,把女主人与不速之客关在门里。
于敏容原地站着,良久没吭声。
邢谷风只好比比身后的门,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问:「妳要我改天再来吗?」
她的意识这才回复过来,「对不起,我没有不欢迎你的意思,请你务必留下。」说话时,她一手搀在酸疼的腰背上,另一只手则整理起沙发上的靠垫,摆出请上座的手势。
邢谷风坐下后,瞄到堆栈一地的纪念册,再有所领悟地看了于敏容一眼,这才注意到她身着弹性韵律裤装。
以一个妊娠近七个月的孕妇而言,她丰润的娇躯仍是极为引人注目的,邢谷风深深地被她悠然散发的女人味所吸引,完全没想到自己对她流连忘返、情不自禁的举措会加重她的不自在。
为了转移开他炽盛的目光,她勉为其难地问一句,「你想喝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白开水。」他简单地说,目光从她身上撒开,再度停在敞开的纪念册上,寻到自己年少时期的照片。
见他挪了眼,于敏容本该松一口气的,因为有纪念册为凭证,她不必跟他多谈自己迟至今日才搞懂他的真实身分,那会让她感到愚蠢失面子的。
但不知为何,一股不受他青睐的失落感却在瞬间窜上她的心头。
她这才恍然大悟,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她其实很在乎他的看法,也满心欢喜被他注视的,因为,他看她的模样总让她觉得自己是朵待采的盛放花朵。
本于尽一个女主人的职责,她觉得只奉上白开水算不上待客之道,于是建议说:「我冰箱里有果汁、啤酒;橱子里有红白葡萄酒、白兰地及威士忌,或者你喜欢清酒或竹叶青?」
其殷勤的程度简直可用「讨好」两个字来形容。
对于她的转变,邢谷风是受宠若惊的,但他没招呼她一声就跑来已谈不上礼貌,现下若让她费心张罗招待,更是过意不去,他于是坚决保证,「我不是在跟妳客套,真的一杯清凉白开水就够了。」
「哦!好。」她感激他的解释,倒来一大杯白开水,放在他伸手可及的茶几上,然后将落在颊边的一撮发挽到耳后,打算往他对面的沙发椅走去。
邢谷风适时地轻挽住她的肘,「我不会突然攻击妳,坐我身边聊一下好吗?」
「好。」她应声在他旁边坐下,紧张之余,她没算准间隔距离,落坐的位置恰好紧靠在他身侧。
他们肩抵肩、腿贴腿,膝碰膝地黏在一起,四眼互望,花掉的焦距滑稽得可以,而他的手肘则被她圆滚强势的肚子逼得不知该放哪里才好。
为了表示她信任他不会攻击人,她没有立即调整位置,一径地绷着紧撑的神经,大气不敢喘地危坐他身侧。
一股别扭正在两人之间酝酿着,他感觉得出她坐立不安,于是主动往旁挪开了几吋,提醒她,「这是妳的地盘,妳何不放轻松一点?」
她投给他古怪的一瞥,「我知道,但没法克制自己……」
她的眼光变得蒙眬而脆弱,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泪没来由地在她的眼眶边溢满,如串的泪珠在眨眼之间便滚下了颊。
他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哭了她,想过去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又没把握她会领情,于是两臂交握胸膛,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于敏容抽搐地解释自己失态的原因。「人家已经警告过我,怀孕后别动不动就哭,以免伤到胎气……」
了解错不在己,着实让邢谷风大松一口气,他伸长手臂轻搭上她的肩。「妳想哭就哭,憋着情绪不发泄反而伤身。」
她撇过头,目光略过停在他象征性施惠的手,调转到他深藏不露的脸。
他那彬彬有礼,含蓄自持的标准模式跟她初次在夜总会撞上他时如出一辙!
这个发现不但没让她好过些,反而凸显出一个她害怕承认的事--
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一晚,主动搭讪说要请她喝酒的人是他,但拉着他的领带拖着他去开房的人却是她。
原来,她才是那个促成不幸的一夜的罪魁祸首!
而更糟的是,他们两人连手都没牵过,就有了肌肤之亲,这未经仪式祝福与背书的后果正在肚子里日渐孵化。
于敏容总算接受自己没有在他面前哀声叹气的权利,于是说:「我没故作姿态以博取你的怜悯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与你之间陌生得可怕,我们连手都没牵过,孩子却要来这个世上报到,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将身子凑近她,温情打量着她耳垂后的发丝,欣赏着她弧形优美的颈项,闲闲地问了一句,「我们当真没牵过手吗?」
她摇摇头,继续沉迷在自我谴责中,「我当初若拒绝你的搭讪,就不会对你提出过夜的要求……少了那一夜,你我之间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将鼻头凑上她巧丽的耳垂,慢腾腾地搓揉着,嗄声问了一句,「谁是井水?谁又是河水?」说罢,就将她的嫩垂含在嘴里扯弄着。
自艾自怜的于敏容被他打了岔,突然清醒了,她抽离他,捂着热红的耳,不解地望着他,「谁是井水或河水不是重点好吗?我只是藉此打一个比方罢了。还有,你说不攻击人的,怎么现在竟咬起人来了?」
他瞅着她,也打了一个比方给她听,「牵手或耳鬓厮磨等求偶方式,对妳来说哪一个亲密?」
她委屈地看着他,解释着,「依情况而定,公开场合里一对情人耳鬓厮磨给人游戏人间不够认真的感觉:牵手虽然无伤大雅,却能传达出彼此相知相惜的印象。」
他听着她的理论,觉得极有意思,于是起了追根究柢的念头,「那私底下呢?一个男人想跟女人求欢时,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女方知道他是认真的?是不是要这样子,才叫有诚意?」
他牵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然后倾身将唇凑上她的耳鬓,挑逗她的回应。
她不敢转头看他,只是忙着澄清自己的意图,「我真的没有博取你怜悯的意思,你犯不着委屈自己,就为了让我这个大肚婆好过一些。」
邢谷风那双迷人的眼眨了两下,将于敏容的脸扳了四十五度,与她正眼相对。
他哭笑不得地反问她,「妳认为我是因为同情妳,才跟妳亲近?」
她愣愣的点了头。
邢谷风颇无奈地说:「显然我们之间不够了解彼此的问题,大于没牵手这一回事。」
于敏容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找到问题症结处。「我同意你的话,但只有一半。」说完就要抽回自己的手。
但他这回可不依她,坚持紧握她的手下放,甚至把她拖到身边,亲密地环着她的肚皮探听,「妳不同意的另一半是什么?说出来听看看,也许我有办法说服妳。」
她想抗拒依偎他的冲动,因为他的拥抱甜蜜得不真实,于是她撒了小谎,「我胃不舒服,你先放开我。」
她连看着他说话都不肯,他当然没把她的话当真,不过倒是依了她的意思,松开了她,谁知孩子在这时动了两下,让他惊叹不已。
她望着他一脸兴奋的模样,不忍心剥夺他的欢乐,便同他解释,「孩子现在是横躺着的,而且刚醒,活动力正旺盛。你若想跟他打招呼,现在正是时候。」
邢谷风一刻也不等,隔着肚皮就跟孩子喊话,「嘿,小捣蛋,爸爸来看你啰!你要安分点,活泼可以,但就是别对妈妈拳打脚踢,省得妈妈为你吃苦头。
「嗯……等一下……你说什么?你要妈妈大方宽心一点,对爸爸亲切友善一些,免得爸爸误会妈妈讨厌他。」
「你疯了,跟未出世的胎儿说这些没营养的话。」于敏容听了他与未出世孩子的对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当然没有,这没营养的话其实是说给有心人听的。」
她瞠了他一下,「我不讨厌你。」
「不讨厌我,那就是讨厌我的拥抱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想不想知道我不同意你的话究竟是哪一半?」
他讨价还价地建议,「让我搂一下,我就让妳知道我究竟想不想。」
于敏容不再与他争执。「好。」反正肉也不会少一块。
他没料到她会答应得那么爽快,于是补上一句,「我所谓的『一下』是指搂到我过瘾为止。」
见他得寸进尺,她不得不反威胁他一句,「过足瘾后,你大概就不会奢望有下回了。」
邢谷风忙将她抓过来抱在怀里。「上瘾的人永远会期待有下回。请快告诉我,妳究竟不同意我哪里?我好奇得不得了。」
「你说我们之间彼此不够了解是片面的。」
「怎么片面法?」
「我认为你对我了如指掌,相较之下,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剥夺了认识你的机会。」
邢谷风感觉到她口气里的愠怒,安抚她道:「也许事情的发展就是这么的不巧。」
「我倒觉得是有人占了我记性不好的便宜,有意隐瞒一些事。」
「好吧!说说妳挖掘出多少遭人隐瞒的事。」
「头一桩,你和佟青云是好友,好友的职业是什么你该清楚,你上好友的店,找怀了你孩子的女人摊牌争权益,这女人还刚好是你好友的掌店经理,而你却忘了告诉那个掌店经理,你恰巧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
「第二桩,你明明是我大妈的亲生儿子,我从美国搬回台湾住了快六年,却从没跟你照面过半次,好不奇怪。
「第三桩,你为什么从没透露过去美国的事?」她一一指出疑点。
「美国算不上蓬莱仙境,不值得追女人时拿出来大肆宣扬。」他回避重点的说。
于敏容对「追女人」那句话有微辞,因为她完全没有被他追的感觉。当然,这是她的偏见,她不该以此责备他,于是转移话题,「你六、七年前确实是在美国吧?」
「没错,我是去芝加哥念书。」
「念书!游学吗?」
「不是。」
「拿MBA吗?」
「也不是。」
「那么就是上大学了。」
「更不是。」
「你直说你念了什么名堂好不好?省得我猜到半夜。」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他体恤佳人怀胎辛苦,不宜伤脑筋,便照她的意思说了。「我念经济学,拿博士学位。」口气里毫无炫耀的意味。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隐藏自己心中的讶异,反而扬起眉毛酸溜溜地说:「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喜欢啃书的人。」
她不否认自己对他有着「先入为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