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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page 9 作者:言妍

  清蕊顿然放心了,甚至笑出来。这女孩若留在醉月楼里,铁定很快就被打入冷宫,乏人问津,光是那大脚就不行了。

  她很得意地欣赏自己那纤纤秀丽的三寸金莲。想当年,她初见汪直时,因足太小,还需人搀扶,大家还给她一个「半截美人」的封号,男人们看得口水猛流。

  莲足轻移,步步摇曳,令人望而怜爱。还有呢!她的养母说,缠足使脚尖萎缩,行走时力道全在臀处,阴部就特别缠密,足愈小,那地方就愈紧,个中滋味真可谓勾魂摄魄。

  这女孩脚大,力一劲地往腿肉跑,那地方没夹撑著,肯定松弛,引不出荡漾春情,又怎麽能让男人留恋不舍呢?

  要懂得和男人玩,这可怜的女孩九成是学不会,先天不足嘛!恐怕恩宠也不长久。

  清蕊心情转佳,指挥著小婢给女孩灌汤喝药。

  迟风梳洗完,换了一身斜襟的倭式便袍,头发齐额扎起,五官棱角分明,炯炯的眼神,俊伟的男性雄风让清蕊心痒痒的。她就喜欢海盗,多潇洒呀!比起来,陆地上的公子哥儿和肥腴商贾,全像没长齐似的,矮小了大半截。

  她骚媚地啃著瓜子,故意翘起腿来,露出诱人莲尖。

  迟风却彷佛视而不见,迳自坐到床前凝视著燕姝。

  烧略退,鼻息已定。他摸摸她额头,并在疤上停留良久,然後是她粉红的双颊及唇,陷入深思。

  「你打哪儿找来这女孩的?连脚都没缠好哩!」清蕊有些嫉妒地说,她几乎不曾见过迟风温柔的模样。

  他的手放在燕姝的玉足上,不小却也不大,在他掌中恰恰饱实。看来,是缠过又存心放掉的。燕姝就老那麽特立独行吗?在妈祖宫扮观音,十九岁不结婚,一双脚坚决不缠,劝海寇改邪归正,又随海寇千里寻儿?

  一个闺秀女子却反习俗而行,对他有种奇异的诱惑,燕殊的一言一行,即便是睡著,也充满著吸引力。他说:「脚大好,脚大才能跟我上山下海,走了那麽远的路……我们的路还很长,得把她养壮些,才有力气对付我。」

  清蕊听得莫名其妙。他干嘛要个女人对付他?疯啦?

  迟风满脑子只希望燕姝快点清醒,如会飞的金丝燕绕在他四周。真不知当她明白自己是一名人质时,会有何反应?

  他突然发现,他从不曾见过燕姝的眼泪,无论是摔跌或冻饿,她都没有哭闹过。

  甚至,她连生病都是静悄悄的,不曾埋怨过。

  第五章

  相信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高楼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苏幕遮

  梦中的狼已不再奔跃,没有威逼人的危险,天地辽阔,它驯服地坐在她身边,眼眸内的野性逐渐隐敛,正温柔地注视她。

  然後,它遮掩锐齿,用湿润的舌头轻舔她的粉颊……

  「不要!」她偏过脸,双手使劲地挥。

  有人惊呼,燕姝倏地张开眼,见一小丫鬟端著药站在床前,差点被她的动作打翻了碗碟。

  「王姑娘,该吃药了。」小丫鬟怯怯地说。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燕姝的心茫茫的犹在梦中。

  到此刻,她仍不习惯这房间俗艳香旎的摆设,尤其是宫灯上的裸女图。已经十日了,向来健康的她,早觉神清气爽,偏偏迟风认为她尚未痊愈。

  「我总不能交给他一个饥寒交迫,又病得半死的妹妹吧?」这是他的理由。

  燕姝初次明白这是妓女楼时,心头立刻浮现假师姊丽花的话,心中感到极度的不安。

  那时,迟风的解释则是,「我们海上兄弟集会,只有龙蛇混杂的妓户才不会引人注意。」

  她愿意相信他,几日相处下来,他不时显示出内心的善良,例如连夜背她找大夫,尽心医治她,虽然他为人狂妄,不懂得忠君爱国,倒也是个重诚信、讲义气之人。

  她也惯於随遇而安,这两年在妈祖宫和善男信女接触,也见过世面,不会被妓户吓到,更何况她所在的院落十分隐密,完全看不到歌酒狂癫的场面。

  吃完药,燕姝拿出妈祖像继续绣。当她昏迷醒来时,发现包袱仍在,不禁对迟风多了一份感激,瞧他粗鲁不羁的模样,没想到也有细心的一面。

  这些天,她偶尔在午寐时上睁眼,就见他坐在窗口,借著日光安静地读书。一个海寇如此的专注於籍册,是要向她证明他亦是有才学之人吗?至少那画面很动人,令她心里暖洋洋的,不由得发出了由衷的微笑。

  有一回,她甚至忍不住问:「你在看什麽书?」

  「『日本一鉴』,是我从胡宗宪抄家时得来的。」迟风说:「我只要找其中一段『夫小东之域有鸡之山,山乃石峰特高於众,中有淡水出焉』,那分明就是指东夷大岛。」

  「听起来很美呀!」燕姝其实并无概念。

  「东夷确实是宜人秀丽,苍苍郁郁的终年常绿,山高水湍不可测,充满神秘风情。」迟风极有兴致的说:「在佛朗基人给我的地图上,东夷的形状像一只会飞的蝴蝶,我怎麽看都不对。虽然我不是满腹经纶,但提及大海,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李大哥……」她想问一些伯岩大哥的事。

  「我一直想告诉你,别叫我李大哥,我在陆上的名字是卜见云。」他打断她说。

  「卜见云?」她重复一遍。

  「没错,我有两条船就叫『水尽』和『南天』。」他笑著看她。

  「哦!『水尽南天不见云』。这不是李白洞庭湖的诗句吗?」她立刻猜出说。

  迟风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很满意她的灵慧和默契,「李白是唯一能入我脑的诗人,有我喜欢的洒脱豪迈。」

  「还有呢!洞庭湖诗中有一句『南湖秋水夜无烟』,可是无烟岛名的由来?」她又说。

  「我的学问就没到那处了,无烟是原有的地名。」他眼中有著欣赏和爱慕。

  这样「知书达理」的迟风并不常见,多半时间,他是舶主的霸然悍气,言词果断,行事乾脆,老成而无情。私底下,他或许爱讥讽,但就像在山中的日子,是个任性自负的大孩子。

  如此多变的人,燕姝亦是首见,且深受吸引。会令她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他和清蕊在一起时,随便到失了分寸。

  清蕊也让燕姝大开了眼界,她长得柳眉杏眼,脂粉匀称,身上总飘散浓郁的丁香、麝香味,娇俏至极,每次见到迟风,总是媚眼盈盈,而他似乎也不反对美人的殷殷垂爱。

  而清蕊待燕姝就极为苛刻,嫌她额头有疤,身材瘦弱,正经八百,没半点风情,最悲惨的是,她竟然没裹小脚!

  燕姝哪懂得青楼女子的那一套?但她秉著宽爱天性,说清蕊胭脂太劣,还教她做一种可光面去皱的香泽膏。

  「要青木香、白附子、芎兰、白腊、零陵香、白芷、茯苓、甘松,再以羊脂及水酒慢煎。」燕姝习道炼丹,偶尔会取得的偏方,但她自己并不用,只是有兴趣研究罢了。

  清蕊爱美,立刻眉开眼笑,马上对她露出巴结的态度。

  迟风大为讶异的说:「清蕊仗著人面广,会服一个深宅闺秀,也只有你『风里观音』做得到。」

  他的赞美总会使燕姝特别贴心,那他……是否也「服」她?嗯!他的名里有个风字,很适合做她的「顺风耳」……

  外头有些异声,唤起她的沉思,也想到自己该给清蕊送去早上调好的青油口脂,放在小小的瓷瓶中,是抹唇用的。

  因怡春院非寻常地方,她不敢任意走动,只知往东的长廊可直通清蕊的院落。栏杆外,扶桑花开得如盏盏红灯笼,幼时她常吸取蕊心的甜花汁,又油炸花瓣来吃,这使她怀念起远嫁的姊姊,幸好,她就快见到久违的伯岩大哥了。

  绕过一个植满九重葛的小道,来到清蕊厢房的侧边,就听见她银铃似的笑声。

  由敞开的窗,见迟风与三个兄弟盘坐榻席上,矮几上摆满山珍海味,觥筹交错。女人就清蕊一个,紧依著迟风,娇唱著——

  「风筝儿,太轻薄、太飘荡,就怕你走上天。一丝丝、一段段,拿住你在身边缠。不是我不放手,就怕你一去不回还,听见风声也,我自会凑你的高低和远近。」

  「哦——清蕊为大哥犯相思了!」大家起哄著说,并硬推迟风亲清蕊一下。

  燕姝心一沉,平展的眉蹙起,心缩紧,不舒服及失望的情绪涌上来。她能对迟风期待什么呢?一个海寇,恰恰配青楼女子,不能因他念了几本书,或做些感动人的事,就认为他与众不同吧?

  她想悄悄的离去,却见曾扮车夫绑架她的潘大峰匆匆走来,直入内室,并没有发现她。一会儿,就听见迟风的问话,「怎麽样?俞家军和戚家军都往闽南去了吗?」

  「还是大哥厉害,鼓励漳州和泉州一带的舶主闹事,把朝廷大军引去,我们才能无阻地到达无烟岛。」潘大峰说。

  燕姝听到俞、戚两姓,很自然的停下脚步。

  「那些舶主也该动动,老躲在山区里也不是办法,决个胜负,还有机会出海。」迟风说:「船准备好了吗?」

  「好了。」另一个叫熊飞的大胡子说:「只是……王伯岩一直没有消息,似乎不信人在我们的手上。」

  听见大哥的名字,更让燕姝僵立。他不是在无烟岛吗?

  「怪了!无烟岛到澎湖屿快的话三昼夜;遇著风浪,也不会半个月不到,要不就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妹妹?」名叫廖武胜的大个子说。

  「应该不会,照翁炳修的说法,王伯岩很疼妹妹,不会不顾她的死活。」迟风皱著眉说。

  「不一定啦!」坐在一旁直喝酒,毛特多的倭人太郎说:「那批船货,有香料、金银和珠宝,还有大量的武器,要王伯岩拿来换个不值几两的妹妹,难呀!」

  「太郎桑,我们中土百姓和贵邦不同,有个孔子,看重伦理,而王伯岩出身官家,八股书念了不少,不会看妹妹被我们折磨死的。」迟风不耐烦地说。

  折磨死?燕姝像被人打一拳似的,为何他的语气如此可怕?尤其是迟风亲口所言,完全陌生,凛冽似寒冰,穿心而过。

  「折磨?王姑娘挺可爱的,你们真忍心下毒手呀?」清蕊做作的娇嗓,分不出她的同情究竟是真是假。

  「这是我们海上的规矩,被抓来的人质就绑在海边的石头上,受风吹日晒雨淋。如果对方再不理,就开始割耳断手指……」廖武胜说。

  「别说了!听了好恶心。」清蕊猛皱眉摇头,「王姑娘柔柔弱弱的,又是女人,你们真要这麽做吗?」

  「女人,当然就怜爱一下啦!」太郎色迷迷地说:「如果她哥哥不来赎人,我们就留著玩玩,反正女人永远不嫌多,不用可惜,是不是?」

  迟风突然一个酒杯往太郎大力的掷去,黑著脸霍地站起,差点翻了桌子,狂骂道:「混帐!在我『风狼』的船队里,从来不许奸淫女人,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

  太郎的额头蓦地肿了起来,直痛到眼里,但他敢怒不敢言,因为这比他年轻几岁的小伙子是藩主杉山义丰的义子,还可能由他继承杉山家的产业,去参加幕府霸权的争夺战呢!所以得罪不起。

  「别生气、别生气!」清蕊拍拍他的心口,安抚说:「我们一向最尊重『风狼』的作风喔!我的好英雄。」

  迟风的脸色仍然非常难看,胸口一起一伏的,把清蕊伸过来的手粗鲁地推开,走到窗前,就看到站在长廊上的燕姝雪白著一张脸,神情惊骇。

  一切都昏黑而混乱,如急雨狂打,但她彷佛听不懂,但其实又很明白。

  他骗她!在他采水果怕她冻饿,诉说两人神奇牵连的身世;背她连夜寻医,悉火熬药照顾之後……他骗她!所有都是谎言,惨惨地骗了她。

  李迟风不是伯岩大哥的朋友,而是敌人;他诱拐她,不是善心地想助他们兄妹团圆,而是将她当作胁迫的人质……

  给人质吃穿,有愉悦的心,养得白白胖胖,做够傻子白痴,然後在海边当钓饵等死?

  没一点心肝,他甚至比严鹄还坏!严鹄从不遮掩妖魔的本性,是一种明明白白的邪恶;但李迟风却带著面具,引她入陷阱,还要她由内心感激和感动。

  燕姝紧咬著牙,就怕一放松,全身会崩散,碎成片骨。

  九重葛的黯浓紫花印在她身上,彷佛大海衍漫,淹过了她的眉眼,让人不得接近。

  迟风也无法动,脚底是沉落的流沙。多少次,他想像她发现真相时的情景,但却从没有想过这种空冷的死寂,连语言都传递不了的凝滞,如游不到岸的深海。

  旁边的人也似中了魔咒,直到某处,那午寐起来的鹦鹉「阿奴」迎空高叫,「阿你的头!杀又拉拉!」

  燕姝伸直手,白衣袖洒上淡紫。她打开掌心,露出秀白的小瓷瓶,她张嘴,唇阴紫地说:「这是你要的青油口脂。」

  清蕊像穴道被解开般,踉跄的跨出门接过瓷瓶,「我要的?哦!是……是我要的。」

  燕姝不再说话,转身离开那团紫色,沿著长廊走回她的院落,不!应该说牢房。她进到屋内,僵硬地关上门,并拴住,牢房不都是锁著的吗?

  她拿起妈祖像接著绣,彷佛刚才不曾离开过。只是手颤抖,针直刺到手,她却不觉得痛,倒像扎破了什麽,水汨汨地流出来,人一迳的浮在半空中。

  清蕊敲著问:「王姑娘,我们谈谈。」

  手里的妈祖,慈眉善目,救苦救难,泛爱众生……

  门外的吵闹一阵子不休,突然,有人脚一踹,门砰地大开,燕姝依然低头刺绣,像个聋子一样,不受丝毫影响。

  迟风的悍气全在他暴起的青筋中显露出来,他冲到燕姝的面前说:「好!你知道你是人质了,王伯岩夺走我们的货,我们用你来交换,想看他到底是爱财富多,还是爱妹妹多!」

  伯岩大哥没生重病就好……燕姝在心里想。

  「至少我们没先告诉你,让你吓个半死!」他又说。

  但伤痕因此更深。我学会喜欢你这个人,视你为朋友……她暗忖,觉得鼻子好酸。

  「他奶奶的!我不需要解释什麽,这是事实,更是任务!」他的声音亦强硬起来,「你就是人质。」

  燕姝放下妈祖像,走到清蕊的身边,跟她低语几句,嗓音无力到如垂死之人,而後再坐回椅子,看都不看迟风一眼。

  迟风脸色涨红,似要杀人,怒瞪著清蕊。

  清蕊吞吞口水说:「呃!王姑娘说……这牢房太华丽,牢饭别再送人参补药了。」

  沉默之後,又是沉默,迟风感到全身有一种奇怪的痛,彷佛她又拿著一把刀抵在他的心口上,只是这次的刀是无形的,但锋刃更真实,甚至足以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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