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迟风诅咒著,平日烤肉,他都用土埋得乾乾净净,就没防到那见鬼的果皮,都怪燕姝昏了他的脑袋!
「这桩案子真怪。碧霞观坚持没有建醮仪式,翁老板偏认定是碧霞观派人来接,王姑娘就半途平空消失……我看,事情绝非单纯的抢劫,周详的计画必定来自周详的组织。」皮靴的主人说。
「戚大哥仍认为王姑娘是被海寇劫走的?」俞平波的声音中有掩不住地焦虑,「但他们抓王姑娘用意何在呢?若仅仅是掳妇女,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吧?」
戚大哥?不会是戚继光吧?迟风的脸都绿了,这位副总兵的戚家军,由矿工农民组成,训练严格。在海寇圈里虽传著「俞龙戚虎」,但戚虎的威猛,要比俞龙更胜一筹。
俞家军加上戚家军,他怀里的这尊观音,可「抱」得有些棘手了。
「你知道王伯岩吧?」戚继光问。
「知道,他是王姑娘的大哥,已失踪多年了。」俞平波说。
「据海上来的消息,他也有了船队,盘据一方,出没在东番和澎湖屿一带,和佛朗基人走得很近。」戚继光说!「我怀疑这劫持和他有关,翁老板其实心里有数。」
「不会吧!翁老板只是一般的生意人……」俞平波说。
「平波老弟,在闽地的生意人,没几个是『一般』的。」戚继光笑两声说:「若我猜测正确,东海上又会有一番血战了。」
谈话声暂停,似有人来报告什麽,皮靴走远,又慢慢的恢复安静。
燕姝全身发热,时间一久,又让她感觉昏昏沉沉。
迟风则陷入深思,手仍在她腰间和唇上,下巴轻擦她头顶细发,两人也快成塑像了。
终於,雨停了,戚继光又命令人马开拔,勉强听见他说:「我们往南方搜下去!」
因此,他们认为燕姝会去澎湖屿?迟风冷笑一声,偏偏他们是往北走的。
又过了好一阵子,迟风才允许她出来。
燕姝全身僵硬,几乎站不直,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回头看,见他正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手出神。
「怎麽啦?」她问。
「你咬的。」他面无表情说。
原来是她因为太紧张,不自觉地含咬他蒙堵她的手,他没吭声,她的牙齿陷入他的手指,留下点点血痕。
「呀!是我不好。」她红著脸说,内心百味杂陈。
「你一直很想跟他们走,尤其是那个俞平波,对不对?」他不置可否,只问。
俞平波如此奔忙的寻她,令燕姝的内心充满愧疚,但她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呀!她摇摇头说:「我一心想见伯岩大哥,只有你能带领,我不会跟他们去的。」
这话像针一样,扎入他的心窝。瞧她坚信他的模样,若她发现他是王伯岩的敌人,只是诱拐她当人质呢?会不会痛恨他?诅咒他?
「……只是,我能不能给俞二哥捎一封平安信呢?」燕姝仍继续说。
「休想!」他丢下两个字,走出天妃宫,哼!去他的俞二哥!
海风吹来,远远的天边已呈暗紫,落在西方山凹的残阳,突破雨後层云,在天妃宫四周染上几片绚灿绯红。
「走吧!」迟风催促著。
燕姝仍留恋不舍,站在腐朽的门槛上,想著母亲、玉嫂和那细啼的小婴儿,她的出生地,妈祖的最初庇佑。
迟风再回头,恰见天妃宫殿门像大框,框住了她。她在其中,亭亭玉立,尽管狼狈,但脸上有著他见过最美丽的笑容。
夕阳馀晖,乳燕又归,加上燕姝,彷佛他梦里寻觅许久的一幅画。真实的感觉他说不上来,只是紊乱。自从掳了她後,他的脑袋似乎就长出一堆歧路岔线,不像以前那样明白清楚的一条主干,他还想由这棘手的观音身上得到什麽呢?
猝不及防的,他心里又冒出一句话,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不!你走不掉的!你若想跟他们去,我也不会放手!
* * * * * * *
久违了,这广袤入海的盐滨之地!过去十九年来,迟风曾几次经过,但都不曾在月圆之时,就如他失去童年的那一夜。
轮满的光华,遍洒银辉,盐沙燿燿,如他记忆中似雪般地柔。他忍不住朝天嗥叫,像狼一样。
没有人,狼早散掉,他在初次归来时,就忙著找寻父亲的遗骸,但茫茫白沙,除了坑坑的地洞,什麽都没留下。
骨无人收,就随风随水化掉,成了细沙的一部分。
走过日本、东夷、吕宋、浡泥、真腊、苏门答剌……他早以天涯为家,早学会不思念故土,但今天很奇怪,特别容易慨叹,是因燕姝,和他们十九年前的那场相关吗?
「嗷——」他又长啸。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极晶蓝,月极莹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胶著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某种苍凉。
从天妃宫香案桌底经历了那一段後,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肌肤相触的滋味印入脑海,再也除不掉,甚至变成一种敏锐的感官,连眼眸相对,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将其归之於尴尬。
到了长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赤霞更糟,一片焦土,连残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评论,只烤虾蟹来吃,还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给她,表情闷得像封闭了千年的古井。
然後就是嚎啸,像她梦中的狼。
燕姝胃口并不好,吃完桃橘,更觉头昏耳热,她记得要埋残屑,免得白日的追兵重现。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臂被拉住,迟风说:「小心,那儿有地洞!」
「哦!看不出来。」她挣脱他的触碰。
迟风忽地如接上水源的竹管,话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释周围大小地洞的作用,「……今日的长坑,没人也没狼,这些地洞自然也废弃了。」
「你对这一带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高兴他不再阴阳怪气。
迟风也坐下来,凝视著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侧影如磁石般引导著他开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一批倭人由赤霞到长坑,烧掉了整个镇,镇民逃於此,又遇狼群攻击,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为命的父亲。那年我七岁,被大舶主汪直带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运竟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燕姝恍惚了,的确是太巧了!抬眼望星月,浩瀚宇宙,似冥冥中有定数。道教里爱讲占卜和预兆,她和李迟风的同时离去与归来,是命吗?
「我知道汪直,他是朝廷通缉名单里排名第一的大海寇。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十三岁入宫建醮那年,听到他被捕杀的消息。」她又轻声问:「汪直对你好吗?」
「他是我的义父。」彷佛这就表明了一切。一会儿他才又说:「他将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教我航海探险、射箭飞枪,也教我读书识字。若他是海寇,也是饱读诗书的海寇,要不是奸官逼陷,他说不定也位坐九卿了。」
「既是饱读诗书,为何又要杀人放火呢?」她质问道。
「杀人放火?」他冷笑一声,「你没到过海上,不懂得海上世界,它没有疆界,没有律法,没有是非善恶,它只有霸权武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残忍得不留馀地。」
「那是海上,可沿岸的居民善良无辜,却饱受摧残,赤霞和长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样烧杀掳掠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推托的藉口。」她说。
「没错,海上份子十分复杂,有些纯是倭人匪贼来打家劫舍,有些百姓甚至是在朝廷剿寇中误杀的。」迟风说:「我义父和我可对这鸡鸣狗盗之事没兴趣,我们只做海洋买卖。海洋大到你无法想像,我们只对抗那些挡我们路的人。总之,我们只杀该死之人!」
这是什麽歪论?燕姝说:「众生有灵,皆父养母孕,天底下没有该死之人。杀人即错,手中染血即是恶人!」
那细柔的嗓音竟敢出言教训他?他南北闯荡,还没人敢和他辩善和恶。他不悦的声音中有著讥讽意味,「哈!我们海寇是恶人?!好!那麽大明当朝众臣之首的严嵩父子,也杀也奸,无恶不作,又算什麽?大善人吗?」
「严嵩是人人痛恨的,但皇上十分宠信他。可现在严家也被定罪了,正义必会昭雪。」她说。
「还有胡宗宪,与我义父同乡交好,愿招纳海上势力,受以都督职位,互市贸易。我义父为了海疆及东南和平,弃兵械来归,却没想到一上岸就被斩首示众。胡宗宪背信求荣;升至兵部尚书,又堪称什麽忠义之士?不过是小人一个!」他恨恨地说:「六年来,复仇之箭弦上待发,终於,他得到报应。哼!就不知他有何颜面见我义父於地下?!」
燕殊感受到那愤逆、不羁与跋扈,头开始痛,他的想法真是无是非可言,「你们所做所为分明是反朝廷的,读了诗书,至少有忠君爱国的想法吧?」
「那更可笑了!」他怪声怪调的说:「当今皇上朱厚熜能坐龙椅,全仗他先祖之庇荫。若朱元璋不曾得天下,皇帝宝座可以由任何人坐,朝代也可以属任何姓氏,没啥了不起,别拿儒家那套来吓人。」
「这论调是……大逆不道!」她实在累得无法再和他辩。
「我告诉你,你那朱家皇帝才是世间首恶,比起我们这些海寇,为害的不只千万倍。」他还振振有辞的说。
「李大哥……」燕姝觉得昏头胀脑,想喊停。
「你叫我什麽?」他一惊说。
「李大哥呀!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我也可以称你大哥吗?」她眼皮沉重,喃喃地说。
「但你怎麽知道我姓李?」他不安的说。
「你劫我的第一天就提啦!还说……我跑得掉的话,李迟风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他又像当头一棒敲来,隐约忆起那日的愤怒之言。在陆上他是卜见云,却在见到燕姝後就大意的透露出真名。
而大意的还不只这些哩,让她把刀抵在他心口、帮她采水果,还任由她谴责海寇之恶……算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窝囊吧?!
但风水总会转,到了无烟岛,就轮到她欲哭无泪了,
迟风想反驳她几句,才发现她已斜斜的歪在他的手臂中,双眼紧闭,像是沉入梦乡。
「燕姝……」他轻声喊她,感觉到她鼻息紊乱,皮肤烘热烫人,脸上布满不正常的红晕。
他又唤她摇她,她仍没反应。会不会是体衰受风寒,人陷入昏迷了?毕竟她是娇娇之躯,没有他的韧性及粗蛮。
迟风的内心莫名地打起寒颤。他不知一个弱女子是否会因风餐露宿而致死?但她可是他的第一只金丝雀,如此一吹就完蛋,他……
他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只是坐立难安,又连连叫她。
没关系,虽因俞家追兵绕道晚了几天,但和兄弟约好的永宁城已在眼前,明日抵达时,再请个大夫诊断,她应该能熬过这一夜吧?他以前昏个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
不!燕姝终究不是他……他不记得自己曾那麽心烦意乱过,人蹦跳起来,迅速的踩灭火堆!背著她,就往茫茫的黑暗中飞奔而去。
月高挂,星闪烁,荒寂的沙滨上,只有大海重复著单调的浪涛拍岸,及他急喘的呼吸声,燕姝则瘫软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在慌张什麽?至少……至少他也拜妈祖,不能让观音死在他手里吧?他还要在海洋混,怎麽可以得罪女神呢?
唉!他发现自己竟开始胡言乱语了……
* * * * * * *
那个长著两撒胡子,向来爱斜睨人的赵大夫,此刻已吓得有些口舌打结,喃念著,「呃……丹参三钱、黄苓三钱、白芍二钱,是活血调经的……」
「他在说什麽?」迟风眼睛赤红,整夜未眠,又加上没有梳洗,发乱衣脏,脸一沉,活像是杀人越货的大盗。
「不!不!赵大夫,这位姑娘不是我们醉月楼的人,不需要配什麽妇人药。」清蕊忙陪笑说:「她只是受了风寒,开几帖退烧药方就好。」
「还有补身的药,人参当归全拿来。这姑娘吃素的,你最好知道该怎麽做,她几天没吃东西了。」迟风命令道。
「是!是!」赵大夫又揉掉一张纸,紧张地写处方。
这绮帐罗被的房内,青鼎燃著异香,绛紫宫灯绘著裸女图,雕梁画栋,流苏旖旎。燕姝卧於鸳鸯枕上,面颊红得像盖在身上的霞艳锦衾。她怎麽还不醒呢?
赵大夫写完药方,蹑手蹑脚的要走出去,迟风又开口,「姑娘烧还未退之前,你不许走,就留在这里待命!」
「我……」赵大夫支吾著,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呀?
「赵大夫,你也好久没上我们醉月楼风流快活了!」清蕊连忙打圆场,挽著他说:「家里母老虎管得严,今天可是出诊,你就趁便休息吧!费用全算我们的,你爱叫多少姑娘服侍,我们都奉陪。」
赵大夫双眼一亮,这可是大好机会哪!醉月楼是永宁一带最大的妓院,姑娘货色新鲜又齐全,既是免费,怎能不享受一番?反正他也走不掉,也算「身不由己」罗!
赵大夫被几个艳婢簇拥离去後,清蕊回过头,环佩叮当的移近迟风说:「这姑娘再重要,你也该先清理一下,而且,你看起来也好多天没吃好睡好了。还有,你那些兄弟都在等你了。」
迟风瞪著她,面无表情,突然又往澡间的方向走去。
清蕊立刻跟随过去,陪他洗身沐浴是多大的享受呀!他那壮硕的肌肉,男人的本色,当他欲望勃发时,不竭的精力宣教人欲仙欲死。
「你留下,好好照顾她,不准闲杂人接近。」他却阻止她说。
什麽?连她也要加入伺候?清蕊噘了噘嘴,无奈地指挥丫头煎药。她必须听他的,向来如此。
曾经,她是汪直的侍妾,後来转送给李迟风,年轻的他,给了她一段甜蜜的爱情生活。但汪直死後,舶主船队大乱,日日都有纠纷争吵,迟风迅速对她失去兴趣,将她安顿在市宁城,有好几年无消无息。
直到清蕊开了醉月楼,成了海上兄弟的销金窟後,迟风才偶尔落脚一次,大半也为任务,不为她,往日的热情已难再寻。
她大他四岁,三十岁了,真是年华老去了吗?
清蕊走到那锦缎纱帐前,发现到昏睡的女孩有张净秀的脸。碰碰她滚烫的额头,有块疤耶!若没头发遮著,可是破相喔!
再摸摸臂膀,柔若无骨,但也瘦得可以,男人抱起来不会有瘾头,尤其是迟风那种强悍型的。
略掀起被,看到那双脚。妈呀,怎麽那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