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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尽曲 page 5 作者:言妍

  「不会呀!」珮如一心想称赞,「以一个军人而言,俞二哥的字不算丑了,而且,这首诗贵在其含义。」

  她到底是讽刺,还是赞美?还用一个「丑」字?这首诗贵什麽关他屁事,又不是他写的!

  偏偏这时燕姝又说:「珮如若喜欢,就送她吧!」

  「可是……我……」两个女孩的目光一起望向他,害他口舌都打结了,一句话也说不完。

  燕姝眼波澄澈,翁珮如目光盈盈,几令人无立足之地。他愈想愈没趣,点了点头後,就藉口说衙门里还有事,便匆匆起身告辞了。

  见意中人离去,珮如的内心如七上八下的水桶,「砰!」地全部落地。她沮丧极了,怎麽她前脚到,他立刻待不住,後脚就走了呢?

  燕姝似乎没丝毫感觉,还说:「你把诗拿走之前,先借我写副对联,你看『茉莉榕树』那两句,贴在我房门口,恰不恰当?!」

  谁还管诗?他人一走,手里的诗也失去味道了。翁珮如的眼里有怨,忍不住就问:「燕姊姊,你到底嫁不嫁俞二哥呀?」

  燕姝刚好走到门边,回过头,开玩笑似的说:「你忘了吗?我这『风里观音』是不能论婚嫁的。」

  「谁说不行?」佩如反驳道:「和你同时受封的『云里观音』和『雾里观音』,不也听说都嫁人了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呀!」燕姝接过表妹手上的纸笺,放在桌上说:「这世上也有女人不想嫁做人妇的,像远离尘世的女尼和女道士们,她们潜心修行,也算是一种造化。」

  「我娘说那是前辈子造孽……」翁珮如发现自己说错话,忙又解释,「燕姊姊,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我很明白你的心意。」燕姝看著她,微笑却认真地说:「你很喜欢俞二哥,对不对?」

  翁珮如的脸倏地刷红,有一下子被人道破心事的羞急。平常看燕姝淡漠正经,似不沾七情六欲,怎知她也会解这儿女情事呢!

  「放心吧!我和俞二哥早就注定无缘了,有的也只是兄妹之情。」燕姝又笑说:「俞二哥是个好人,你若真愿意,这倒是一门好亲事。」

  翁珮如的内心又羞又喜,益发想否认,「燕姊姊,你自己不嫁,反倒管起我来,我才不依呢!」

  「不依?我看到时俞家请媒人来提亲,你依是不依?」燕姝眼中带著慧黠和顽皮说。

  黄昏又静,燕姝在窗前绣著妈祖像,这能使她浮躁的心安定下来。

  蝉鸣已止,取而代之的是鸟雀归巢。院子里那棵苍郁榕树,枝桠张天,有时还真像怒吼的人。篱旁的茉莉,则无声地开落,默默的吐芬芳。

  忽然,榕树和茉莉似在对话,显得神秘而朦胧,彷佛有著无边的孤独和寂寞。

  她不禁摸摸额头被刘海遮住的疤痕。小指大的新月型,也是新月的淡色,如由天上跌落。

  她还记得那皮肉被切划时的痛楚,当时真的不怕,反而有种快意,尤其是面对严鹄的错愕表情,在那一瞬间,她明了,她的井运将不同於一般的女子,不死定於传统,而是活在自己的手中。

  带著这个永远除不去的疤,她走不进封建的三从四德,无法平顺的嫁人,靠不了父兄,也靠不了丈夫。她手握那柄匕首时,真觉自己彷如擎天独立,触目苍茫,天地间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但在这个社会,女子不嫁人,要如何生存呢?

  她想到珮如说的那句「前辈子造孽」……是吗?可母亲说她的出世,是蒙前世之福所赐,而现今人眼中,她王燕姝的命竟成了造孽的结果?!

  寄人篱下是苦,所以,她才努力不懈,想用「观音」之名走出一条活路来。舅舅和舅母目前仍能容她、疼她,不也是因为她为翁家带来的名誉吗?

  女神之路,彷佛也写尽坎坷。临水陈靖姑二十四岁怀胎羽化,妈祖林默娘二十八岁登高升天,都属年轻早夭,在受世人崇敬的因缘里,又隐藏著一种道不尽的缠绵哀戚。

  所以,是由孽,而缘、而悲、而慈、而度化众生吗?

  这中间的过程,又会有多少风风雨雨的摧折?

  若要走像珮如结婚生子的路,她就不必想那麽多了。无奈,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直推著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个鲜有女子会去,而大部分人都敬畏且无知的方向。

  第三章

  试练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

  出了浦口城,沿著芙蓉溪往南行,穿过一座山,再登一段栈道,清晨出发,大约傍晚就可到碧霞观。

  燕姝前後去过两次,路颇崎岖难行,一般千金小姐都会受不住,但她必须忍受。

  她很庆幸自己的脚不是裹得太小,闽地因位置偏海,缠足风气并不像北方那麽盛,姊姊和她幼年在家时,母亲曾考虑了许久,想著要不要她们受这种苦。

  但北京官宦人家多,出门便六部九卿,户户都在比。闺女若不缠足,就代表粗俗没家教,不但会被列入丑闻,找不到婆家,更严重的还会影响父兄的官运及前途。

  碧娥在强大的封建压力下,不得不对两个女儿进行断筋折骨的酷刑。慧姝柔顺乖巧,为了将来有个好归宿,即使痛得血泪交织,也不敢放弃。

  燕姝就不同了!先不说她是得宠的么女,就连一直认为她有奇命的碧娥也三心二意,想著,「临水夫人和妈祖娘娘若裹小脚,哪能在陆上捉妖,在海上救人呢?」

  所以,燕姝的脚就在矛盾中缠缠放放,直到十五岁立志不嫁时,才乾脆丢开裹脚巾,之後,双足竟又长大了些。

  她很满意地动动短短的脚趾,突然,马车震动一下,她掀开布帘往外看,天碧蓝如洗,远处青山绵延。唯刚下过暴雨,路面多坑坑洼洼,平时温婉浅吟的芙蓉溪,此刻彷佛湍流激石地像可吞掉船舟。

  马车又剧烈的颠簸,坐她对面,那个观主派来接她的女道士离华,由瞌睡中惊醒,开口就骂,「喂!赶马的,这可不是在海上,你就不能慢点吗?我差点撞进阎王殿了!」

  燕姝瞪大眼睛,这位师姊怎麽像泼妇似的粗口呢?

  其实,燕姝早就觉得离华怪,即使身穿道袍,一脸素净,但神色不定,完全没有出世之人脱俗的气质。可舅舅对她十分敬慎,且说她来历无误,燕姝也只有见怪不怪了。

  修道的方式有千万种,济公可以颠狂,说粗口应该也就不算什麽了吧?

  离华大概察觉到她的瞪视,摆出夸张笑眼,坐到她旁边来,盯著她的妈祖像说:「喂!你真的有神力,能趋妖魔、治百病吗?呃!那你有没有爱情符呢?就是那种能控制男人的?」

  燕姝手上的针差点刺到手,猛地摇头说:「师姊爱说笑了,修道哪兴这个?」

  「都说修道当神仙,可以无所不能,结果吃喝玩乐都不行,又有什麽好处呢?」离华说。

  因为坐得近,燕姝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像来自土制廉价的脂粉!而且还掺著很浓的丁香味。丁香有催情作用,据说狐狸吃多了,就能幻化成媚惑人类的狐狸精。

  燕姝愈想愈不安,她不禁问:「离华师姊,这回祭碧霞元君是金签斋,还是玉箓斋?」

  这指的是道场法事的方式,但离华的表情却显得有些茫然,张嘴就说:「我……我想是金鹿吧!整只金子做的鹿,会比玉做的鹿还贵,比较有诚意罗!」

  全然的瞎说胡闹!燕姝猛地掀开布帘,发现芙蓉溪早已不见踪影,四周没山没水,只剩一片苍黑野林,分辨不出方向。

  「这不是往碧霞观的路!」燕姝急促地说:「离华师姊……不!你根本不是碧霞观的人……」

  「你发现啦?其实我叫丽花,是美丽的花,不是什麽远离繁华。嘻!要拐骗你的人也不是我。」这假师姊乾脆脱下道袍,露出里面薄薄的夏衫,「呼,热死我了!」

  「为什麽?为什麽你们要……」燕姝志忑不安的质问。

  「我哪知道啊?不过,男人拐女人,不就为了那桩事嘛!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爱情符,妓女楼里都很需要喔!」丽花说。

  妓女楼?她中陷阱遇匪了?燕姝当场六神无主,但却努力的力持镇静,她抓紧包袱,趁丽花整理衣服之际,由车後冲跳出去。

  她一辈子从未做过这种事,整个人摔得很惨,但好在还没惨到不能跑的地步。结果,马车内响起一声尖叫,彷佛受伤的人是丽花。

  车轮倏然停止,黑壮的车夫大骂丽花,「你这臭婊子真沉不住气,我看了就想揍你!」

  丽花也下车了,凶巴巴地反击道:「你敢?你忘了我是谁的婊子吗?你老板的!我臭他也臭!」

  燕姝顾不到正在吵架的两个人,只能往前奔。嶙峋的巨树参天,腐地软泥深陷,在裙摆夹缠中,实在跑不快。

  怪的是,车夫和丽花像是在比火气似的,愈吵愈大声,燕姝忍不住回头看,发现他们仍在原地彼此指责,完全忽略了她。

  她振奋起来,连跨几个大步,怎知,蓦地有个庞大的黑影由绿荫深处「飞」出来。说是飞,是因为像天际猛冲疾降的鹰,有明亮锐利的眼睛,嚣展的巨翅,迅如闪光的速度,横阻在燕姝面前时,狂风呼啸,叶如雨下。

  她惊呆住了!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照著一个男人,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男人!他黝黑如荒野的夜,强悍如高峻的山,燕姝曾读过秘法玄道,因此能穿过皮相,感受到对方气势的衰旺善恶。

  这个男人,如鹰之敏捷、如狼之狡狯,绝非善类!

  他一步步的靠近,燕姝一步步的後退,两人的目光胶著、对峙著。

  他闪著寒芒的眼神如刀,如要将人钉在俎上,任意宰割,让她忆及严鹄。她的双眸亦起了变化,平冷如冰石,却埋伏著惊涛骇浪,反正,人不过一死,刀不过是刀,意志永远不摧。

  他的寒芒似乎减弱了,手触及腰间一个小小精致的金丝鸟笼,叮叮作响;燕姝忽地趁他不注意一个转身,又往左边的林子飞逃而去。

  他一愣,但没有追上去,只走到马车前,冷厉地说:「事情没办成就窝里反,该受什麽惩治?」

  「大哥,错的人是她!」车夫名叫潘大峰,是「风狼」的亲信之一。「是她泄了密,还和人质自我介绍。哼!女人没一个靠得住。」

  「见云,我晓得你就在附近嘛!只要一进了这林子,不就是你的天下了吗?」丽花姿态妖娆地绕住他的手臂紧贴在自己丰满的胸前,「自我介绍又如何?我倒看不出那女孩有什麽神力,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啦!」

  「大哥,那女孩快没影了,我们不追吗?」潘大峰猛往林间瞧。

  「让她一个人好好逛逛,等她逛累了,我再去『接』她。」卜见云拿开丽花的手,对她说:「你那没遮掩的口舌,按规矩,是要割来喂鱼养鸟的。」

  「我……」丽花紧张的捂住嘴巴,面色微白。

  「可我此刻没那闲工夫。」卜见云哼一声说:「大峰,你先送她回去,若她再惹事,你全权处置。」

  「是!」潘大峰恶意地笑了出来。

  「回去?我还想再陪陪你,多两天都不行吗?」丽花哀求地说,但看见卜见云不耐的神色,声音又消了下去。

  算了!为了贪恋那男子雄风,冒生命危险也不值得。丽花向来不知道卜见云的底细,但直觉他比一个生意人更复杂,赚大钱还兼吃黑白两道,能偶尔沾他承施的雨露也够了。再说,他出手可大方了,一次可以让她吃好几年哩!

  临走前,她难免要洒几滴泪以表痴情,但现在她表现得再可怜,也可怜不过那林中的年轻女孩。

  看样子,皇帝封的「风里观音」,也仅仅是用两条腿走路的普通人,碰到卜见云,只有一个「惨」字可以形容了。

  *  *  *  *  *  *  *

  绿林幽邃,树树连延覆顶,风动中,阳光筛进,如一条白练,使他想起深海,泅游如鱼,寂静得只剩下他和猎物。

  卜见云仅是他在陆上的化名,丽花若知道他这复杂的生意人,其实是世人所惧的倭寇,铁定会吓得连夜逃走。

  他还有佛朗基语的西方名、日本化的倭名、岛屿上的夷族名,及林林总总就地取材的称呼,多得数不清。

  他也有个传得最广,也最响亮的外号「风狼」,海洋世界无人不晓,陆地则是闻之变色,只能口耳相传,偶尔拿来吓吓不听话的孩子。

  他的原名李迟风,只有关系够近的人才得知。其实那又如何?李也不是真的,再追溯向前,还是个「张」呢!

  哈!他就是他,顶天是一人,立地是一人,无国无家,在海上是游龙飞鹰,在陆上是毒蛇猛兽!

  金丝笼又在腰间叮叮作响,约巴掌大,以纯金刻成,镶了几颗红宝石,是昨天在一古玩商那儿半买半抢来的,打算用来抓他的金丝燕。

  她叫什麽名字?他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封过「观音」。哦!那表示这女孩有几分家世和姿色,甚至端庄圣洁的品格,这也说明了她为什麽会有那种奇特不畏的眼神了。

  有趣极了!在他的世界里,女人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曲意承欢、笑往迎来的,眼中空洞无灵魂;一种是征战掳掠的,如被捕的小动物,眼中净是惊吓哀求。

  极少有女人能和他面对面而不退缩的!

  希望这王观音的特殊,不是如朝露文化,仅在一瞬间。若她变回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只怕没等到王伯岩来「赎」,他就厌烦地把她丢到海里去了!

  一只野兔窜过草丛,他忽然觉得有点饿,但他必须先把泥地上的小脚印走完。

  脚印是掩不住的慌乱,估计时间,他大概算出了她的位置,就在布满藤蔓的枞樟树群那一带。没有窸窣声,显示她跑不动,乾脆找地方躲藏了。

  但燕姝不是跑不动,虽然也差不多了,可只要有一口气在,她还能继续逃。但问题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四周都是千篇一律的大树,毫无出路的浓绿,令她想起符语中所说的「鬼撞墙」,在原地绕圈圈,是怎麽走都走不出去的迷障。

  这不就是他们不来逗人的原因吗?

  於是,她停下来,用头脑想,除了跑,还有什麽她能做的呢?她没武功,也没武器,包袱里除了衣服及经典外,就仅一些绣像的针线和制香粉末。

  死要升天,也要死得好看,只是没想到,才短短的十九岁,她的一生就将如此无意义地夭折吗?

  叮叮叮叮,迟风走得愈近,金丝笼的声音也愈响。他想起在东夷岛的山里捕鹿,入真腊捉猴子,於占城狩虎豹,那种猎物无处可逃,他手到擒来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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