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倨傲的表情,走出厢房後,才冷冷地说:「告诉她,我要她住哪里就住哪里,吃什麽就吃什麽,人质没有选择的馀地。」
清蕊站在门口,一边看见迟风疾步而去,一路还拔毁整排扶桑花,又大咒满手腻红;一边是燕姝,针起针落,过分地安静。
混迹风尘,勘透男女情事,清蕊前思後想,慢慢带几分醋味地明白,迟风要王燕姝,但那偏偏是他最要不起,也不能要的女人,因此举止才会颠三倒四、失魂落魄。
是报应吧?!清蕊又恶作剧地笑两声。
黄昏影暗,四下无人。燕姝手下的针线愈来愈快,几乎失去控制。绣完细长的眉和悲悯的眸子,妈祖和蔼地看著她,她的泪水这才大滴大滴的落下。
封个「风里观音」,不畏严家势力,迎几回妈祖,她就真以为自己能成为陈靖姑或林默娘吗?
现在连个「顺风耳」都斗输了,或者,她的一生根本只是个笑话?!燕子护佑的传奇,或者更是自欺欺人?
她,王燕姝,不过是个愚蠢的平凡女子而已!
* * * * * * *
终於又回到海上了!
迟风站在船头,看著那划破的白浪,天空是明亮的晶蓝,海是浓稠的碧蓝,新鲜的气味胜过陆地上的人烟尘嚣。
大海一向令他神清气爽,胸臆开朗,但这一次,他的脸上老有化不掉的乌云,心里极不痛快,只因为自从燕姝知自己处境起,就对他完全采取冷漠和排拒的态度。
她就坐在船尾,低头绣她的妈祖像,不管风涛颠簸,不动如一尊神,连他几个身经百战的兄弟对她都产生一股敬意。
他有时真想把她手里的绣像丢掉,但南海女神哪!是他们这群海盗除了母亲外,唯一会敬畏的女人!
他明白她的愤恨。她气他的欺骗,以不言不语作为报复。但那又如何?难道她还要他赔罪吗?
哼!他风狼纵横海上,行事从不後悔,更不曾认错,就是这一言九鼎,才能统领众多兄弟,又怎麽会把她一个女人看在眼里?她也不太自量力了!
一排巨浪漫天而来,船剧烈起伏了有一阵子,是因快到无烟岛,受些礁石列屿共激的影响,大家都已习惯,固稳如履平地,只有燕姝,终馀忍耐不住,跑到船舷侧大吐。
迟风紧抿著嘴,脸呈僵硬线条,握著绳缆的手泛白。动作最快的是潘大峰,他向来比较怜香惜玉,忙过去扶持。
这时,有岛影出现,鸥鸟飞翔,挂在竹竿上的「阿奴」也叽叽呱呱乱叫。
在岛侧出现另一条船,庞然如海妖,黑漆船身在夕阳馀晖下闪著金光,像有生命的活物,随时会吃人。它的船板桅竿林立,但帆皆收起,只有两面旗帜猎猎扬风,一面色黑,有「八幡大菩萨」几个粗白字;一面色青,画个狼头,简单的「水尽」二字。
这就是「水尽」号吗?燕姝从没见过这麽大的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美感。比起来,他们此刻所乘的渔船,尽管是属富户级的,但气势就差了许多。
「吆——」两船人互叫著,鸥鸟成群旋舞。
燕姝回过头,恰巧见到迟风炯炯的目光,凝视中彷佛在说,海是他的地盘,无人能逆。她则深冷,表明了不屑与厌恶。
突然,他长啸一声,抓起绳缆,远远的荡起,越过浩涌的洋面那不可思议的宽广,他竟然荡到了「水尽号」的甲板上。
雷动的欢呼声,迟风高高立著。隔著重重碧波,燕姝在渔船上,产生莫名的孤独感,也更觉得他们的世界如云泥般不同。
大船引小船,进入曲折海道,极目是大小礁石,形状各异,星罗棋布,成了天然险地和屏障。
一块突出的孤崖上,立著十字型的木架。燕姝心一凛,那就是专门绑人质,割耳断手指用的吗?
渔船又起了一阵震动,她脚步不稳,一双手扶住她,手的主人竟是迟风,原来他又荡了回来,脸上有著孩子气的笑。她板著脸甩开,他的笑立刻消失。
转了弯,海又变得深阔,有石砌的码头和系岸的船只。无烟岛比她想像中的大,卵石泥糊和石叠板封的屋子排排立著,远处有起伏小丘,近处蟠著树,有几畦细心培种的田。若非大块云朵和波涛澎湃,真不信是在海中。
她以为海寇的巢穴该如何?山崖岩洞,茹毛饮血吗?
船泊定,甲板上的人纷纷跳下,泅水的、踩船的,猴一样回到岸边,看得燕姝目瞪口呆。
离岸仍有距离,她也必须踏五、六条小船才到,但脚一落,船歪陷,入眼就是渗进的海水,有人往她腰一揽,飞也似的落到陆地上。
助她的人当然又是迟风,但她还来不及挣扎,便已然著地。她颠踬两下,又忍不住呕吐,有一些甚至喷到他的衣裳。
等她能抬头,就见岛上聚著几十个人全盯著她。海寇里,竟也有女子,十来个吧!老少都有,肤色麦黄,像是惯於炎炎日晒。
最靠近她的中年女子长发仅轻轻系住,穿著包裹似衣衫,後来才知是倭式的和服,迟风称她樱子姨。
「这就是王伯岩的妹妹呀?真可爱呀!」樱子语调温柔地说:「我听说中国江南出美女,没想到闽地的女孩也一样貌美如花。」
他们有将人质赞美一番的怪习俗吗?不顾众目睽睽,燕姝转向潘大峰说:「按你们的规矩,我不是要被绑在海边吗?绳子呢?」
闻言,迟风的脸孔开始生烟。
樱子问:「怎麽一回事?」
「我是人质。」燕姝简单说,便往那大十字木架走去,其间需越过乱石堆。
「王姑娘!」潘大峰追著叫,「我们不是那意思……」
「随她去吧!」迟风怒吼。他已经忍受她够久了,他从没见过那麽狂妄的女人,竟敢给他气受,活该饿死、冻死!
岛上的人面面相觑,迟风手一挥,把大夥召集到篝火前,碗碗米饭、海鲜送来填肚,夜色由东向西,浓浓地笼罩下来。
* * * * * * *
燕姝看著大海逐渐隐在黑暗中,若以方向言,大哥会从南海来,也是十字木架的位置。太阳完全落下後,天蓦地转冷,风涛似乎也愈强劲,而身後的谈笑声则愈来愈宏亮。
她由站姿,改为坐姿,静思的盘脚方式,想妈祖如何在登山顶升天,不必畏惧。风不时的吹起她的发丝,额前的疤给她坚持下去的勇气。
轻轻的坠石声,火把照亮了巨石,樱子拿来一大碗米饭,并将厚棉衣披在燕姝身上说:「吃点东西吧!迟风说你不吃肉,我们没什麽菜,就加些甘薯,虽是番人食物,却味道不错,很甜。」
燕姝肚子有叽咕声,披了外袍确实暖些,「人质还要吃吗?按规矩,不是绑在木架上,等割耳断手吗?」
樱子顿一下,是有这做法,她也看过很多残忍的情景,但没有女人。於是说:「迟风从没打算如此对你,因为你大哥一定会来赎你,他们还曾是好朋友,就因一点意见不合才闹翻的。」
「到底什麽事?你们老要他还财物,他偷了什麽呢?」燕殊问。
「最主要是佛朗基的武器,我国内战,所以藩主很需要。」樱子说:「王伯岩却想卖给吕宋的朋友,抵御一批叫西班牙的番人,趁大家不注意,就把『南天』号船给夺走了。」
燕姝生在大陆,不知海上也这麽复杂,「我大哥真会来吗?」
「会的。所以,你要多吃点饭才是。而且,岛上入夜很冷,我们已替你准备好屋子,你不必露天受冻。」
樱子态度诚恳,声音清柔,燕姝颇受感动。但一想到迟风,又有满心的不甘,倔强地说:「我宁可待在这里。」
樱子一愣。她今天就看著迟风不对劲,他的脾气半严峻、半桀骜,还从没被一个女人气得失常,像……像一只沙滩里乱撞的螃蟹。
这螃蟹张牙舞爪一阵後,又不经心地在她耳旁丢下一句,「那位姑娘吃素。」
樱子曾问潘大峰来龙去脉,那傻大个说:「大哥骗了王姑娘,她生气,不理大哥,两人都似吃了火铳药。」
这更奇了,迟风「骗」的姑娘不知凡几,哪里在乎过,怎地就也别扭了?樱子不禁问燕姝:「你和迟风之间闹什麽不愉快呢?」
燕姝原本耻於启口,但樱子的关心,让她将大概说一遍,略掉不堪的细节。
「我一直当他是大哥的朋友,一起躲救我的俞家军,我好笨,死了也算自作自受。」她的口气仍很愤怒。
应该不只这样吧?樱子想再试探,燕姝却不肯再谈,也不到屋里,就情愿吃甘薯饭和吹冷风,她也没办法了。
下弦月,细细的一条缝,显得清寂。星子也似害怕这黑,眨得怯伶伶的。唯有海涛,仍泱泱澎湃著。
少女默娘碰到这种情况会如何呢?会久久平不了心、静不了气吗?迟风欺骗,是为任务顺利,她能明了,若换成他人,也能一笑置之,但只有迟风,她特别无法忍受他给予的委屈。
就像表妹珮如,每每嗔怨俞平波的不解风情……慢著!珮如是喜欢平波,想嫁他为妻,可她王燕姝从没要嫁任何人,更不用说是恶名昭彰的海寇了!
怎麽想到这里来?脸顿时熔熔地热,似书里的走火入魔。
她将脸埋在包袱中,让香囊的气味镇定神魂。身後的谈笑声淡去,孤独心,但她还是不允许自己哭出来。
慢慢地,有一怪声入耳,很规律的啵、啵、啵,是浪击岸之外的。她抬眼一看,灰蒙蒙中,有个矮健的身影正在向月儿丢石头。
「我小时候,看见月亮贴在漆黑的天空上,像一张纸,彷佛能够触到,我就忍不住用石子丢,希望能打下它或弄破一个洞。」迟风说:「当然啦!我始终没成功,尽管那月感觉好近,甚至近到我脸上,仍是遥不可及。」
他干嘛来?还说这些无趣话,没泪都要被他惹出泪来了。
「还是不理人?」火炬下,他的影子近了一些,「这怎能怪我?全是你大哥的错,违背船队规矩,将『南天』号驶离。大海难追,当然找陆上的亲人。绑你当人质也是你舅舅翁老板提议的,本来我是要用他和全浦口城的人来抵偿,结果看到刚扮完观音的你,觉得也不差啦!」
燕姝眉皱起来,用全浦口城的人来抵偿,怎麽抵偿法?
「仍不开口?」他又说:「你有慈悲心肠,能救浦口几万人的命,『牺牲』也算值得,不是吗?」
他还有脸说?!他就是那个害她「牺牲」的罪魁祸首!
迟风望著天,用力踢下一块粗石,微微不耐的说:「没有人敢对我生气,想要我道歉,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我是带你来见王伯岩的,无论如何,你都会见到他……所以,你回石屋睡吧!这海岛的夜不是你能挨的,我可没闲工夫再看你生病。」
他是在求她吗?燕姝将头歪向另一边,存心继续折磨他。
迟风真想使蛮力,当麻袋一样地扛走她,对顽强的俘虏,向来更少不了一顿鞭刑。他的怒气曾高过滔天的海啸,可吞没所有船只岛屿,偏偏一遇到她,瞬间就风平浪静,那麽不像自己地来求和。
他的解释是好男不与女斗,但这个女人也太难缠了。他想想说:「你要在此过夜,明天准又受风寒,这无烟岛就只有一味药可治,叫『燕窝』。所谓『燕窝』,就是金丝燕筑的窝,在岛的北洞穴有一大群,医病又滋补。不过,第一次筑的进贡到皇宫,第二次筑的走私给官员,你只能吃第三次筑的。这时的燕已很疲累,窝巢都带著它们吐出的血丝,但为了治病,你也只有赶走燕鸟母子,把带血的燕窝往肚子里吞了。」
听起来真残忍!燕姝知道燕窝,舅舅说那是三保太监郑和由南洋传回来的,一般人吃不起,胡宗宪以前还常买去孝敬皇上和严嵩。
她当然不会食雏鸟化育之地。燕姝站了起来,往篝火处走去。
迟风挡在她面前,黑暗里显得异常高大,「你……呃!不生气了?」
他身上带著海洋的气息,及若有若无的酒味,很男性的,总扰乱她的心。燕姝深吸口气说:「我从小到大,凡事讲光明磊落,最厌恶欺骗,你若告诉我原委,我大哥果真有过错,我一定跟你来,劝他把货物归还。」
「是吗?」他注视她,一会儿才说:「我很难相信,依我的经验,你若明白原委,定会奋力抵抗,一遇到俞家军就奔出呼救,我不信你会乖乖的跟我来。」
「所以你就故意欺骗,表面友善,心里却当我是你烤的那些野猪兔子吗?」她很伤心,撩起覆额的发说:「你知道我这伤口是怎麽来的吗?是严世番的儿子严鹄,他想强娶我为妾,我拿刀自残,血流满面,才断了他的念。我……我觉得你比严鹄还可恨!」
他猜测这新月型的疤必有故事,但没想到如此精采,燕姝似没有一处是平凡的。他正要表示佩服,她却推开他,迳自走下险崖。
樱子正等著,拉住她说:「还是迟风有办法,总算劝动你,石屋早为你准备妥了。」
燕姝不回应,只是默默地随她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迟风亦不吭声。他比严鹄还可恨?这比喻令他相当不痛快。他虽是人人惧怕的海贼,但也胜过那无恶不作的奸佞,和一个绣花枕头比,燕姝也太有眼无珠了吧?
他的内心积上一些愁闷,潆徊涌漫的,似找不到出口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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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姝在无烟岛上待了好阵子,才接到大哥的消息。
「王伯岩明日巳时会将『南天』号送回,你可以自由了。」迟风前一天亲自到她的石屋宣布。
当时她身旁还有樱子和一些妇女,正欣赏刺绣和绢袋,大家的眼睛全看著他,他古铜色刚俊的脸孔上没什麽表情,若有什麽话要说,也哼化成鼻子里的气。
他走後,女人们便七嘴八舌,虽然不是句句都懂,但都听出是惋惜她逗留时间的短促。
还短吗?被劫至今,月由圆到缺,如今又满了!超过一个月了吧?但感觉上,似比她过去的十九年都长。闺秀生活,静谧在小小的庭院里,一方天就看尽了春夏秋冬,年年类似。
但大海千变万化,内心也随之活络,片刻即尝遍酸甜苦辣,平和的个性也转成激烈,一天由晨曦到暮霭,就胜过从前的一年。
这几日下来,她渐渐改变对无烟岛的印象。虽是海盗巢穴,但纪律森严,男人们要拳练剑,操舟习水战,都井井有条。 女人大部分是倭国来的,也有少数汉人。她们有的是随夫征海,有的是掳来就留下,个性豪爽如男儿,习惯海上的冒险及迁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