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彩眨了眨眼。「嗯,可是……」迟疑地回过头看向那名陌生的女孩。她显然还有不少话要讲,就这么走掉好像很不礼貌。
王润芳追在他身後。「算了,我不问你报名的事——虽然没了你,这场比赛会失色不少——」
江云冰脚步不停地拉著郎彩往门口走。
「喂、喂。」她试著喊他。「人家在跟你说话,你这样跑掉实在很没意思耶。」
「少罗嗦。」他身高腿长,可怜郎彩腿不如人长,只得被当成一只布袋拖著走。
但她仍频频回过头,和王润芳说话。「你好,我是郎彩,江云冰的朋友,你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的吗?」
王润芳拉著他的衣服道:「我听说了,二年级学期末的成果音乐会,双钢琴的部份,没有人和你搭档——」音乐会占整学期成绩的百分之七十,钢琴才子如果因此留级,大概会很讽刺吧。
江云冰猛地停下脚步,害郎彩撞上他的後背。「那关你什么事?」
唉……死性不改,怎么跟女生这样讲话呢?郎彩不禁喃喃道:「别在意,这只是他的口头禅。」
没空理会郎彩,王润芳道:「要弹好双钢琴曲,除了钢琴家本身要具备独奏家优异的技巧以外,还要有愿意倾听对方音乐的合奏家态度。我想你的同学不跟你搭档,主要是担心会被你比下去吧。所以如果我毛遂自荐——」
「好好好。」郎彩鼓掌道:「够义气。」她对王润芳竖起大拇指。
江云冰沉默了半晌。许久,他才道:「不用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瞪了郎彩一眼,微怒起来。「别再替我发言了。」
好像真的生气了。郎彩总算肯闭嘴。眼角悄悄偷觑一眼。哇,真的生气了。只不过,是针对她,还是针对别人呢?或者,是针对他自己?
王润芳颇感受伤地看著他。「为什么你总是要拒绝我的好意?我只不过是想帮你。」
「唉,他不是在拒绝你的好意……」郎彩低声地说。「他只是……」习惯性地拒绝所有人的好意……不具针对性的……同时也拒绝他自己。
「郎彩,你是不是我的朋友?」他低头睨她。是朋友的就别再当他的传声筒。
「是!」她先是大喊一声,但随即又摊摊手,小声地道:「不是。刚刚你一直强调不是的说。」
藉机勒索。绝对是藉机勒索。算她狠。「你勒索我。」
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摇摇头,王润芳说:「总之,你如果需要搭档,就来找我吧。」临走前,看了郎彩一眼,手指指向江云冰道:「这个人,我认识他快十年了,从来就摸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
郎彩微笑地道:「别抱怨啦,如果你认识他那么久了,就该知道这个人天生就是这副德性。欠扁欠扁欠扁,不管欠扁N次方,终归一句,也就只是欠扁两字而已嘛。」
江云冰认真考虑起掐死郎彩的可行性。
王润芳转愁为笑。「是了,你说的对极了。」不再忧愁。她离开了。
等王润芳一走,他便立刻反驳:「我才不欠扁。」
「当然当然,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不欠扁了。」刚刚倒真的是有一点欠人家扁。「不过你人缘好像很不好,怎么搞的?」长得人模人样的,照理说应该不会惹人嫌啊。「为什么你的同学不愿意跟你做双钢琴的搭档?」
他不说话。
而她从刚刚那个女孩的话里也猜著了几分。她碰了碰他的手臂。「喂,如果我说,你同学只是嫉妒你,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不会。」
「那也好,其实我也不想那么说。」她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我也没听过你的钢琴,根本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好到值得嫉护?」
「听起来,你好像不打算安慰我,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唷,这会儿是谁在勒索谁了?」他真的在向她勒索友情吗?
江云冰霎时噤声不语。
占了便宜,不再卖乖。她说:「不然我们找台钢琴,你弹首曲子给我听听,让我评鉴评鉴一下。」
哼。「不要。」朋友不是该无条件信任的吗?她的条件这么多,怎么能算是朋友?还差得远呢。
「既然如此,」她顿了顿。「那一定是你人缘不好。事出必有因,如果你能撤下你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说话再有礼貌一些、客气一点,那么你的人缘指数一定会直线上升。」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惹人生气。
「嗯,对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委屈的。「没办法呀,因为你什么都不说嘛。」
江云冰瞠目瞪著她,真是令人为之气结。然而、然而曾经有人像她这样明明不懂,却还是把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他心坎里吗?
有记忆以来,郎彩在他心中所投下的震撼,远远超过这许多年来,他所经历过的一切。
而她,也是第一个从未听过他的钢琴,就声称喜欢他的异性。
这种感觉实在是很难形容。
她究竟是喜欢他什么地方?
就只单单因为她觉得他感觉起来像一台黑色的平台钢琴?这是什么诡异的理由?
还有,郎彩为什么那么喜欢钢琴!
成千上百个疑问,令他看著她时,老觉得头晕目眩不已。
她不是个谜。
而是一团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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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在口琴社的表演会场,郎彩很不给面子地睡著了。
坐在小型演艺厅最後一排的椅子上。
郎彩偏头靠著他的肩膀呼呼大睡,只差没把口水滴到他身上。
吃的饱饱,睡的好好。疑似得了懒猪病。
正想嘲弄她,想摇醒她时,却突然发现在昏黄灯光的渲染下,她的眼窝下方有著一圈淡淡的黑影。
是说话说得太累了吗?
不,看起来是熬过夜的後遗症。只是平时她说话哇啦哇啦的,很容易让人分心;脸又小,不容易注意到她的倦态。不过,熬夜……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用功的学生。她是吗?
小小的演艺厅里只坐了半满的听众。
中午刚吃饱饭,的确是令人满想打瞌睡的。
他强打起精神聆听,只为了将心比心,不希望当别人在听他的钢琴时,也不小心睡著了。
任何事情都有妥协的余地,唯有钢琴,他还是很难放弃那一点点小小的虚荣心。
将近两个小时的演出後,最後一首表演曲目结束後——
「啪啪啪啪!」原本还靠在他肩膀上打瞌睡的郎彩突然醒过来,精神奕奕地鼓著掌。吓了他一大跳。
「赞赞赞。」她不怕人笑地跟著坐在前面几排的听众一起叫嚷著。
真是……到底有没有羞耻心啊?
她明明睡了满满两个小时耶。
第六章
龚千雅从打工的证券交易所回到学舍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一如往常,没有先回自己房间,她走到二一三的房门前找郎彩。
敲了敲门,没有回应。门锁著。房里没人。
想必又跑去练琴了。
有时候她真不明白,既然这么喜欢钢琴,怎么不乾脆读音乐系呢。
她问过她,而她当时只是笑笑地道:「哎哟,音乐系很难考耶,我哪里考得上啊。」意思是外文系很好考就是了。真搞不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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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过後,琴房上了锁,江云冰坐在音乐大楼外的廊阶上,就著明亮的月光看著自己的双手。
自从国小三年级那年,左手的指关节因为受了伤而两个月没有弹钢琴,痊愈後,左手的状况一直没再出过差错。
然而先前练习时,不知怎的,当年受伤的感觉突然又出现了,他的左手好似会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在弹和弦时,感觉有点怪怪的。
当时替他看诊的骨科医生还保证过他的手指复原良好,继续弹钢琴不会有问题。那么练习时,那种手指突然无法自在弯曲的感觉,是心理作用吗?
现在的他已经无法想像,如果他无法弹钢琴,他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或多或少的,他开始能够体会,当年妈妈在演奏事业最颠峰之际,车祸夺去她手指的灵活度时,那种跌到谷底的绝望了。那一定像是整个世界突然天崩地裂的毁灭感。而那天崩地裂的毁灭,也间接造成了爸爸与妈妈的离异。
似乎,将自己全部的人生投注在钢琴上,就像是把所有的赌注押在同一个赌盘上一样危险。如果赢了,当然很好。可如果全盘皆输呢?
他把自己押在了这盘睹局上。结果又会是如何?
他不是没感觉肩膀上的压力愈来愈重,当他的手一放到琴键上时,他的手指也仿佛有千斤重。
他曾经轻快地弹过钢琴吗?或者钢琴之於他,从来就是这么地沉重,只是如今的他渐渐负荷不起?
他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他负荷不了,他要怎么超越爸爸的钢琴?
当年他那样离开他和妈妈,他实在很恨他。然而当他看了当年他留下来的演奏会录影带时,他还是不得不承认,父亲的钢琴可能穷极他一辈子也赶不上。
他的父亲是职业演奏家出身,虽不像他的母亲几乎拿遍了国际比赛的重要奖项,在音乐界也没什么知名度,然而他的钢琴却似乎是他永远及不上的。
他瞪著自己的手。怀疑自己能有超越父亲的一天。
爸爸留给他的,不仅仅是初入门时的指法。他还留给了他一个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
他——
那是什么声音?
耳朵敏感地听见一道仿佛透进月色里的琴音。
江云冰浑身一颤,想起那个在系上被传来传去的「午夜琴声」的传说。
满月已过天顶,是乍夜了。校园里显得十分地寂寥沉静。
他凝神倾听,发现琴声是来自……二○六A琴房!
他猛然抬起头看向二楼左翼的那间琴房。
这是……第一号夜曲,降b小调。
萧邦的夜曲……
他站在楼下聆听了好一阵子,心头一阵震颤。这琴声……不知怎的,竟给他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弹奏者的技巧十分高明,每一个音都准确的无懈可击,琴音在诠释里融进了无限情感,哀伤、悠扬、激昂、和缓、悲怆……如此如此温柔的钢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钢琴。
到底是谁在琴房里?
是传说中那个对生前的钢琴恋恋不忘的鬼魂?
抑或另有他人?
无论如何,他都决定要一窥究竟。
中庭的楼梯没有封锁,他沿著楼梯爬上去。
午夜里,没有人逗留的音乐大楼处处弥漫著阴森的感觉。愈靠近边间的二○六 A琴房,他的心跳便跳得愈大声,几乎掩盖了接续在降b小调夜曲後的第二号夜曲,降E大调。这首曲子的感觉和前一首曲子又不大相同,比较没那么悲伤,情绪的起伏稍微轻快一些,也是一首他很熟悉的曲子。
虽然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样的钢琴,然而那琴音里却又存在著某种难以形容的熟悉。
是谁是谁是谁……
是谁呢?
他喘息著,心脏剧烈地跳动。
直到他来到那间充满传说的琴房,他站在透明的窗外,瞪大著眼,看著坐在钢琴前那名全身白衣,发长披肩的女子——
鬼……
没有出声惊她,他就那样站在窗外,看著月光斜照进来,照得她的脸如月色银白,传说中的钢琴也仿佛发出诡谲的光。
郎彩……
然後,他找到了那一份藏在记忆里的熟悉。
这是……他爸爸的钢琴,但又不是……
转头在门窗上搜寻著。
前後门都上了锁,只有一扇靠近後门的天窗是打开的。
他猛然想起那扇天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坏掉了,可以关,但无法上锁。然而却一直没有人去修理。
仔细一想,「午夜的钢琴声」就是自那时开始绘声绘影起来的吧……
他犹豫著要不要让她知道她被发现了。看她惊讶害怕的表情应该会有很趣。
然而……这样的琴声多么教人不舍得打断。
她一曲接著一曲,想看她受惊的欲望比不上坐在窗下静静的聆听,让她温柔的夜曲抚平那逐日啃蚀著他内心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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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个小时之後,连续弹完萧邦二十首的夜曲,郎彩才将注意力从琴键上渐渐收回。
萧邦的钢琴曲很容易让人陷得很深,每回弹萧邦,总要好些时间才能收回放出的情绪。
一如以往,她坐在钢琴前沉思了好一会儿,耳边彷佛还听得见刚刚才弹过的琴音。
抚抚琴身,喃喃道:「真是一台好钢琴。」
音色很棒,踏板也很好踩。是STEINWAY光泽黑色C-二二七型的中古钢琴。比她第一次弹的那台钢琴稍微小一些,但音色还是很漂亮。
当初会发现它,真是个意外中的意外。原本她只是半夜睡不著,在学校里闲晃著。最後晃来这一整排琴房,最後又意外地发现有一扇窗户居然是可以推开的。
然後,她就成了这间琴房的午夜访客了。
拉下琴盖,收好顶盖和支撑架。她打了个呵欠,看向窗外银白的月光。
皱了皱鼻子。
时间有点晚了。该闪人喽。
伸了伸懒腰,她替钢琴拉好防尘罩,顺著来时路「爬」了出去。
琴房的两扇门是从室外上锁的。她只能再从天窗爬出去。
天窗有点高。她得一脚先站在窗台上,一脚用力勾住窗框,才爬得上去。爬上去之後,又得小心翼翼地滑下来,才不会一头摔到地上。
安全著陆。
又是个很棒的晚上。
谢谢喽,二○六A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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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完必修的团体指导课後,围聚在授琴室走廊上的几名学生脸色凝重地谈论著。
「听说,又出现了……」语气神秘兮兮。
江云冰走过他们身边,忍不住扬起一抹令人匪夷所思的笑。
看见江云冰,周博文停止渲染「午夜钢琴声」的鬼故事,从後头追上他。「江……呃,江云冰——」
江云冰回过头来。脸上还带著那份笑意。「什么事?」
跟江云冰当了那么久同学,虽然不是很熟,不过……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他笑耶。他今天心情特别好吗?
清了清喉咙,他问:「呃,那个,不知道你找到人跟你搭档了没有?双钢琴的部份……」
江云冰直视著他。「还没……」
「喔,那、那……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跟蒋可家搭完以後,可以再跟你搭一次。」在他炯炯目光的逼视下,他紧张得直冒汗。「那个……我们想选弹浪漫派作曲家拉赫曼尼诺夫的『俄罗斯狂想曲』,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练习。」都是蒋可家啦,说什么江云冰没搭档很可怜,他才会有一点良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