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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 page 8 作者:言妍

  江西指的就是被革职还乡的严家。

  严家弄权二十多年,作恶多端,去年被举发後倒台。然皇恩宽容,并没有重办,严嵩勒令告老退休,只有严世蕃和几位幕僚被流放。

  这个结果让在朝和在野的除好人士极为不满,尤其是曾被严氏弄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包括怀川在内,都咬牙切齿,觉得正义无法伸张,公道不达人心。

  於是,有一股势力慢慢地聚集向江西袁城,以前吃过严家亏的人,明的仇不能报,就暗的来,纷纷南下。

  严家深知自己的不仁不义,挟著污来的大笔钱财,结合了一批武林败类自成一堡垒,目无朝廷,据说流放的人全逃了回来,正计画要东山再起。

  先是严嵩不断与皇上书信往来,提及君臣旧情,再来是严世蕃等人想暗杀那些弹劾他们的大臣和挞伐他们的名土,事情有愈闹愈大的趋势,正由江西往各省各地蔓延开来。

  这就是小店里客人所说的「乱」和「人人自危」。

  这也是为什麽严嵩倒台後,夏家的冤案始终无法平反,而怀川不能恢复身分的原因。

  壮志未酬,自然不敢回家。一来是怕母亲见到他之後,不再放人;二来是江西危险丛生,每项任务更是像赌了老命去做。而在夏家的心目中,怀川是已死之人,悲伤逐渐平息,如果此刻他再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不就又引来另一次的痛苦吗?

  所以,他仍将绍兴放在一个极远极远的点……

  这次人到江南,还是为了调查严家与倭寇挂勾的事,途经绍兴,既已到家门口,思亲之情便滔滔涌现,忍不住要看,就算只是偷偷地瞧一眼也好。

  谁知夏家族人散躲在各地,门户已空,怀川花了好几天才等到进城的夏万。当时夏万吓得魂飞九重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相信大少爷是死里逃生了。

  「雨停了,走啦!」几个客人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怀川。

  他和夏万付了钱,继续向竹塘前进。

  绕过一座小丘陵,竹塘的天气竟湛蓝晴朗,丝毫没有下过雨的迹象,小小的村落,有著醺酒和咸海味。

  「少爷真的不留下来吗?」夏万说:「夫人若晓得你还活著,心裹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近来身子不行了……」

  「万叔,我已说过理由了,我的没死是秘密,是反钦命的,如果泄漏出去,会害到许多帮助我的人。」怀川再一次解释。

  「只是夫人好可怜呀!还有三姑娘……」夏万说。

  「三姑娘?」怀川皱起眉心问。

  「三姑娘就是你那未见过面的媳妇呀!因为守未过门寡,我们就叫她三姑娘,她人可好啦!」夏万笑著说。

  是孟采眉!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会想起她,但各人有各人的命,实在是谁也顾不了谁。他这一片林倒了,护不住她,能有的不过是一份歉意罢了。

  远远有狗吠声传来,夏万带他抄小道,避开好奇的村民。

  浓密的竹丛後有道坚实的土墙,墙里是两进的空房。怀川记起来了,这是守墓者的屋子,他幼时曾来过几次,於是问:「我爹、怀山和……我,都埋在後面的山拗里,是吗?」

  「没错,这也是夫人选择这里的原因,离夏家墓园近,随时可以看。」夏万回答。

  怀川站在一棵老榕树的阴影下,等夏万前去探情况。寂静中,某处有规律的织布声音传来。

  没多久,夏万在正屋前对他打著手势。

  怀川轻轻的走进去,迎面而来就是檀木桌上的三个牌位,居中的夏纯甫,两旁是怀川和怀山,香炉灰烟极厚,表示时常祭拜。

  触景伤情呀,怀川双膝一跪,想起父亲和弟弟,便悲不自抑,泪如泉涌,连连磕头大拜。突然,夏万拉拉他,只见门帘掀开,卢氏拄著拐杖慢慢地摸索出来,说摸索……怀川还来不及闪避,就惊愕地瞪著憔悴苍老的母亲无法动弹。

  夏万忙指指眼睛、摇摇手,又做垂泪状。天呀!夏万忘了告诉他,母亲因为哭太多,两眼全盲了……

  怀川多想叫她、多想和她母子相认,抚慰她所有的痛楚,但只要一出声,便会前功尽弃。他强忍著,忍到脑门气冲,忍得五脏六腑都痛,也只能跪地而拜,无声地请母亲原谅他这万死不辞的不孝子。

  「是谁在那儿?夏万吗?你回来了是不是?」卢氏感觉到声息问。

  「是我。」夏万忙道:「我给您买药回来了,另外也见过夏家老叔公,提到富阳杜家的事,他说倩姑娘的婚期到明年春天就不能再拖了。」

  「是不能再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等不及了。」卢氏叹口气说。

  孤儿寡母,悲莫若此,怀川紧紧地咬住牙,握住拳头。

  「咦?是不是还有人哪?是采眉,还是巧倩?」卢氏因眼盲,耳朵反倒灵敏起来,听出室内不只一人。

  夏万正要回答,後头就有门的嘎嘎声响起,他忙将怀川推到左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斗室里。

  斗室内极暗,怀川由小通光口看见一名女子拿著一小块布走入正屋,模样是陌生的。

  她有著极秀丽的脸庞,乌黑的发端整地梳齐,只包了一方蓝帕。她身上的衣衫也是蓝色的,只在腰间系了一片白裙,如此的朴实无华与村姑无异,但她所流露出来的气质却与众不同,看得出她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大家闺秀。

  等她开了口,那眉眼间的顾盼神色,那音调轻柔的嗓音,如满树繁花,缤纷地映入他的心底,只听见她说:「万叔,你药买回来了呀?大夫说什么没有?」

  「大夫没说什么,就只换了一剂药。」夏万回答。

  「你去歇歇吧!我一会儿来煎药。」她说。

  夏万朝怀川的方向看看,才朝庭院走去。

  接着又听到那女子说:「娘,您摸摸这布,这回我将棉弹得更细,织出的布是不是更柔软光滑了呢?」

  卢氏拿在手上,又碰碰脸颊,露出笑容说:「确实软,感觉都像丝绸了,给你妹妹当嫁妆正好。采眉,多亏你这一双巧手了。」

  采眉?她就是采眉?是那个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

  他想到那红色荷包,而她恰如那株梅花,亭亭玉立,锦心纤口,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而她也将如寒梅般默默地隐在深谷中,开谢如雪,没有声息地被埋没。

  不知道为什麽,长久的淡漠在初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对她竟有一种命运纠结的相借感,即使陌生,她今日会到此境地,风月繁华皆空,不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她们婆媳闲聊了一会儿布匹,采眉才又扶卢氏到厨房去处理配方好的中药。

  怀川由斗室走出来,不敢再逗留,怕多留一刻,就会有千丝万缕缠住他,绊得他不能动弹。再拜一次父亲,他匆匆离开,夏万已在老榕树下等他了。

  「你确定不留下来吗?少爷,想想夫人、三姑娘……」夏万还设法要说服他。

  「万叔,你明白我的处境,我也不愿做个不孝子,」怀川顿一下又说:「三姑娘真的好,有她在,我也放心多了。」

  「少爷……」夏万还想开口。

  怀川却不肯再听,绕过土墙,直直地往村落走去。他本来可以这样离去,不留一点痕迹的,但竹丛的小道里,巧倩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路。

  巧倩一瞥见戴著笠帽的人,帽沿压眉,若是平日,她会当他是山樵,不会多看一眼,但今天有夏万在侧,她不免好奇心大起,目光的停驻也久些……可这一停,她的眸子就不禁愈睁愈大……

  不可能……明明是……但他已经死了,墓旁的树都长大了……巧倩嘴张著,不自主地叫道:「大哥……」

  行踪意外的被发现,怀川霎时不知该如何应变。

  是他!虽然有了落腮胡,皮肤也黑了些,眉间染著风霜,眼带野气,不太像从前的大哥怀川,但她很确定眼前人就是他!巧倩向前一步,激动地说:「大哥,真是你,你还活著……我不是在作梦吧?这表示爹和二哥都还活著,是不是?」

  怀川见瞒不过了,忙稳住她说:「我很希望爹和怀山能和我一样死里逃生,但就差那麽一步。巧倩,你静下来听我说,我有任务在身,没死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牵连很广。你懂吗?」

  「娘呢?你见过娘了吗?」巧倩仍然情绪高涨。

  「我见了她,但她没看到我。」怀川加重语气提醒道:「巧倩,这件事很重要,娘若知道了,我一定会走不掉,所以……」

  「我不许你走,我要你留下!」巧倩不顾一切的拉住他的手,「三年了,我们生活在绝望中,好不容易盼到你,你怎麽能再抛下我们?」

  怀川看著妹妹梨花带雨的脸蛋上有著历经挫折的伤痕,再也没有以往的天真无邪,亲情最难断,这也是他血仇未报,不敢回首的原因呵!他试著解释目前的情况,在江西有朝廷及江湖黑白两道的大对决,他只身投入,不愿家人受累等。

  巧倩的心情逐渐平静,她自幼最崇拜大哥,向来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只是抄家创痛太深,心不能平衡。她忍不住说:「好,我可以瞒著你的事情,但你能不能待一阵子,陪陪娘、我,还有……嫂嫂呢?」

  「巧倩,我有任务……」怀川严肃地说。

  他只要手一甩,巧倩也拿他莫可奈何,天涯人终要天涯去,可偏偏屋里的采眉把要熬的药放在炉上,担心去土地公祠上香的小姑未归,於是寻到土墙外的小路,远远便看见在拉扯的几个人。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三个人全回头望她,表情都很怪异。

  无法形容地,采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笠帽人吸引去了。他的脸带著苍劲风霜,猜不出年纪,但那眼眸如深潭,荡漾著神秘的讯息直注入她的眼底。

  除了父亲、弟弟及家中仆人,采眉很少跟男人对视过,而且是如此专注,几乎有些无礼的,但她竟然不能移开。

  天光下的采眉又和在微暗的正屋中不同,她的五官轮廊完全清楚,柳眉杏眼、雪白的肌肤、盈盈的体态,有梅的亭匀,又胜梅一分艳.有兰的灵秀,又多兰一分慧。

  言语是形容不出的,怀川行遍天下,大家闺秀少见,但江湖女子却看了不少,也有环肥燕瘦的,可面孔都很模糊,在他心中还不如一把剑有印象。

  采眉是他第一个清清楚楚地刻划在脑海的女人,才一眼……不,算第二眼了,不过须臾,所有的细节都没有路过,他因为太讶异,目光也不禁与她胶著住了。

  她美吗?他不会讲,就是特别,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严格的礼教终於战胜,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突然,她像脱离邪咒般沉著心,以冷静的姿态问:「有客人来吗?」

  「哦!他,他是我大哥……」巧倩一慌,支吾地说。

  「……的故友,在下名叫狄岸。」怀川立刻接下去说。

  采眉又是一愣,自来夏家,亲人离散,更不见什么朋友,如今乍然冒出一个故友,彷佛从天而降般突兀。采眉仍有礼地说!「既是你大哥的朋友,就请屋里坐,娘见了一定非常高兴。」

  走到这一步,已进退两难,怎麽解释都不对,只有硬著头皮回到夏家。

  卢氏听见外面有动静,人已走到老榕树下,采眉连忙告诉她有朋自远方来的好消息。

  「狄岸?」卢氏回忆著,「我不记得怀川有这个朋友呀?」

  「夫人,我和怀川是在少林寺习武时认识的,那算是少年时的往事了。」怀川能和母亲对话,不免兴奋,甚至有些哽咽。

  他的嗓音比以前粗哑,但卢氏仍察觉到那相似的语调,心一动说:「你是什麽样子?和怀川像不像?多高?多壮?怎麽你们的声音好像呀!」

  怀川的声音?采眉不禁再看那陌生人一眼,只见他脸带感情,极为真诚,彷佛年轻了好几岁,少了些狂野气息。

  卢氏伸出手要过来摸,怀川不敢躲,怕母亲会扑空,只好随她在脸上身上东碰西碰的,直到她触及他的胡子,才失望地说:「呀!你不是怀川,怀川是不留胡子的。我……我糊涂了,竟然希望……」卢氏说著,忍不住伤心地流下泪来,惹得大家也都唏嘘不已。

  「娘,狄大哥在这儿住些时日陪你解解闷,好不好?」巧倩不顾大哥的反对抢先说。

  「只怕狄先生有事,嫌我们烦……」卢氏说。

  「不!不烦的。」怀川只能说:「我很乐陪夫人谈谈关於怀川的事。」

  「讲你们在少林寺的事,他很皮,是不是?」卢氏露出少有的笑容。

  「皮得不得了,还和山里的猴子抢桃子吃哩!」怀川顺口说:「不过,那些猴儿也特别爱和他分桃……」

  采眉亦被他的话吸引去。好奇怪的一个人,看来粗直、不修边幅,却有著细心体贴的一面,赤子情怀表露无遗。

  依礼,她只能远远的退到一边,除了奉茶外,不能加入、不能好奇,但空间可以隔离、眼光可以不接触,声音却是切不断的。

  他的声音,使屋里变得热闹,也有了春霖复苏之感。

  第四章

  单调

  妾芳华待字,

  却今虚度,

  难结发而两散,

  何其命苦,

  竟使姻缘误我,

  看画采燕,

  吱吱情绝。

  纺织机轧轧,轴架一前一後,棉绵经纬相接,那单调的节奏如一首无止尽的歌,无悲无喜地穿越春夏秋冬。

  大姑姑就曾以织布来度过漫漫长岁。

  日影的移动让采眉惊觉自己由早膳後就坐在这里,已经一个上午了,以前的这个时辰,她会和小姑摘菜、汲水,陪婆婆闲聊天,总之,在屋内庭院有许多杂事够她四处忙碌,而非坐守於此。

  但狄岸来了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别说粗活他会抢著做,就连婆婆也爱在他左右,於是,除了采眉的寝屋外,他几乎无所不在,身影处处。

  就一个寡妇而言,家中多了个陌生男人,著实有诸多不便。不许对视、不许交谈,无时无刻存在著无形的忌讳,一有响声她就得躲开,最後竟给「关」到这织布房里来。

  她有些明白大姑姑为何要深居「贞姜楼」,二十多年不踏出一步了。因为举止可以约制,意念却难管束,一飞就抓不回来;为免有意无意的流言,断绝尘俗是最乾脆的做法。

  当然,她相信凭自己的端静,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狄岸而乱了心思,但他又带著奇特的影响力……

  屋外有笑声传来,极开心的,尤其是巧倩,如铃音朗朗,甚至含著几分轻浮。自从家变以来,采眉不曾见她那麽快乐过,有时她黏著秋岸,竟忘记女孩该有的分寸,弄得她这个做嫂嫂的不知该如何提醒才好。

  又是一阵呵呵的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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